时代镜像中的性别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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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将被淘汰的性别观

背景:2015112著名哲学家作家周国平在微博上发表了一通针对女性的言论让许多网友在评论和转发中大呼幻灭”。其微博内容是

“女人比男人更接近自然之道,这正是女人的可贵之处。男人有一千个野心,自以为负有高于自然的许多复杂使命。女人只有一个野心,骨子里总是把爱和生儿育女视为人生最重大的事情。一个女人,只要她遵循自己的天性,那么,不论她在痴情地恋爱,在愉快地操持家务,在全神贯注地哺育婴儿,都无往而不美。”

“我的意思不是要女人回到家庭里。妇女解放,男女平权,我都赞成。女子才华出众,成就非凡,我更欣赏。但是,一个女人才华再高,成就再大,倘若她不肯或不会做一个温柔的情人,体贴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她给我的美感就要大打折扣。”

之后,该微博被删,周国平发声明如下:

“在微博上刊发24年前的两段文字,竟招来污言秽语的滚滚浊浪,深感惊愕。我当然不认为这些人是今天的新女性,难以想象这支水军是如何集结起来的,丑恶的语言也极其雷同,我无意为之提供喷泄的场地,只好改变不删微博的习惯,悉数删除。特此说明。”

上午在微博上看到一位网友说,周国平先生可能并没把自己放在“对手”的位置上。没有“对手”不成“讨论”,而讨论空间的营造是比单向的批评更艰巨的任务。没想到很快,下午就看到了澎湃贴出的周国平先生对此次事件的回应文字。坦率地说,对于周国平先生在受到多方批评之后坦然站出回应的姿态,我心怀敬意。暂且不论他的回应是否到位,对某些概念的认识是否准确,他的态度本身是哲学家式的:回到言词,进行辩论。在一个讨论空间极难形成的今天,感谢周国平先生开了一个这么好的头,而且他崇尚理性,这点尤其值得尊重。他这篇回应文章分五部分,下面我也从五个方面来进行评论。

在第一部分,周国平先生自己先道出在网络上备受批评的两段话的出处。原来,这两段话是出自1991年8月的一篇文章,题为《现代:女性美的误区》,他还特意说明是应《中国妇女》杂志之约而写,刊载在同年第10期上。但是他“绝对想不到的是,发出仅一小时,竟有几千条评论,而且充斥着谩骂和脏话”,他的感觉是“污言秽语的浊流朝我滚滚涌来。20多年前写得很平和的文字,今天竟然会掀起轩然大波,真是匪夷所思”。

几千条评论,说实话,我并没逐条去看。不过,以网民的多样性,如果说里面有谩骂和脏话,“污言秽语”,也并非不可能。周国平先生斥其为“浊流”,并不奇怪。但是,让我感兴趣的是,周国平先生说他“想不到”“匪夷所思”——他为什么会“想不到”,会对“20多年前的”“很平和的文字”引起轩然大波,感到“匪夷所思”呢?

文字是否被批评,首先要看内容是什么,和成文时间、语言风格并没有太大关系。一段20年前的文字放在今天,引起争议,反倒可以理解,因为时代变化了。而且,这段文字在当年未必就没有人批评,只是当时没有网络,批评的方式不同。

让周国平先生匪夷所思的,是不同时代女性对同一段文字(或者对他本人?)有很不一样的反应吗?如果是,那倒事出有因。

他发表这段文字是在1991年,离1995年世界妇女大会的召开还有四年。20世纪90年代初流行的女性话语中有一些共同特点,比如社会性别的自然化(女性生育顺应自然)、强调个体的素质和能力建设(女性自立自强),等等。这些说法强调两性的差异,对革命时期的无性别话语构成了反动,颇受知识精英推崇。对女性个体素质和能力建设的强调,能为女性提供更多自主空间,对女性气质的强调也能让女性摆脱无性文化的束缚,因此也受到女性支持。但是,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女性美呢?应该主张女性自主,还是应该强调女性与男性的生理差异,强调为人妻母的职责呢?

周国平先生20多年前对“女性美”的界定或许能代表当时男性知识精英的看法:

“我不知道什么是现代女性美,因为在我的心目中,女性美在于女性身上那些比较永恒的素质,与时代不相干。她的服饰不断更新,但衣裳下裹着的始终是作为情人、妻子和母亲的同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才华再高、成就再大,倘若她不肯或不会做一个温柔的情人,体贴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她给我的美感就要大打折扣。”

——《现代:女性美的误区》

这是“旗帜鲜明”的男性中心主义价值观:女性独立,很美,但比这更重要的还是做妻子、母亲。

这种观念很容易被男性接受,但他们未必是周国平先生的粉丝,对周国平先生文字中流露的细腻情感他们或许也不太能接受。女性则不然,对有着细腻情感,语气也多流露出对女性的理解、爱护的周国平先生,女性回报以同样的热爱。90年代初,尚不具有明确的性别/女性意识的女性群体,还难以识别出周国平先生文字中存在的男性中心主义。周国平先生对此恐怕也是无意识的。我是女性主义者,他甚至说。

另外,文章在《中国妇女》杂志上刊出,并不能说明什么。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妇女》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有明确的女性主张。登载周国平的文章并不奇怪。

可是,现在是21世纪。周国平先生真的不知道这20年间发生了什么吗?对此我倒也匪夷所思了。今天的女读者早已不是20年前的那一拨儿。虽然今天的女性依然面临诸多困境,但她们中的很多人,尤其是更年轻的一代,已经很明确地知道,女性美,不是由哪一个男性来定义了,女性要争取女性美的定义权,这已经是很多年轻女性的共识——即便有时候这种美男性也是喜欢的,但那也是经过女性自己的审视和思考呈现出的美,是女性自决的结果。

从这一部分开始,他开始回应网友的批评。当然,他始终认为很多批评是“攻击”,事先就界定了那些言辞是非理性的,这使他失去了真正认识问题的机会。其实很期待周国平先生能克制愤怒,从他所认为的“攻击”里,找出真正的批评之词予以反驳。他也这样做了,认为“已经撇除了谩骂和脏话的泡沫,实质内容只有一条,就是男权主义”。这点倒是总结得对了,可遗憾的是,他举出并试图辩论的“攻击者”的“两个逻辑”却完全不在道上,换句话说,他知道有人批评他是男权主义,但不知道他人的依据是什么。

他列出“对手”的“第一个逻辑”:“你主张女人做温柔的情人、体贴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就是反对女人有独立的自我和事业。”

周国平先生怎么从“攻击”里清理出这个逻辑的,不得而知。这里有必要再重申一遍的是,他这句“一个女人才华再高,成就再大,倘若她不肯做一个温柔的情人,体贴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她给我的美感就要大打折扣”之所以会引发批评,并不是他有“反对女人有独立的自我和事业”之嫌,而是在于,他把情人、妻子、母亲这些身份置于作为独立主体的女性自身价值之上。

但周国平先生在对他人的观点和逻辑都没弄清楚的情况之下,就开始举例自我澄清:我从来没有反对女人有独立的自我和事业啊,并以自己一篇文章为证——我还谈了女性的觉醒呢。是的,他当然不会反对女人有独立的自我和事业。他的问题在于,女性即便有独立的自我和事业,她在价值上也是输于情人、妻子、母亲的价值的。甚至这个“自我和事业”,也是服务于做一个更称职的“情人、妻子和母亲”。显然,对这样男性中心的论调,越来越具有自主意识的女性必然要站出来反驳了。正如闫红所说:“周国平的不幸在于,如今这个时代,女性的自我意识在觉醒,越来越多的女人懂得,成为自己,应该优先于成为情人、妻子和母亲。”

在错误归纳对方观点的基础上,周国平先生进一步认定这样的女性自我是“虚弱”的,认为攻击他的人就是那种“一听说女人还有大自然所赋予的使命就如临大敌”的虚弱的女人。真不知他是依据什么做出如此想象的。这里将错就错地回应一句:女性自主与生育从不矛盾,女性自主表现在生育问题就是,女性应是生育与否、生育周期与数量的唯一决定者。别拿“大自然所赋予的使命”这样的空话吓人,将女性自然化不过是将女性价值固化在生育功能上的常用话语策略,在二元论里,自然是理性的对应面,从而为将女性非理性、非人化、客体化埋下了伏笔。周国平先生是哲学家,对这一点,应该是清楚的。

周国平先生接着列出对手的“第二个逻辑”:“你主张女人做温柔的情人、体贴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就是侮辱不婚不育的女人”。他认为读者完全没有注意他的语境:他的这句话,是针对已在恋爱、已婚育的女人说的。是的,语境非常重要,可是,在这样一个语境下,他说了些什么呢?他接着强调,(我的)意思只是说,“作为情人理应温柔,作为妻子理应体贴,作为母亲理应慈爱”。

好一个“理应”!简直要为周国平先生的霸气直率击节赞叹,他当然可以说,这是他的个人审美,本无可指责。但是赞叹之余,又不禁为他审美观之单一感到一丝遗憾,因为他又说,“总不成做泼女、悍妻、虎妈才是正理吧?”多么熟悉的二元思维,女性之美除了温柔体贴慈爱,就一定是这些词的反面?词汇和想象如此贫乏,真有些辜负那些爱他的女人。

他继而说,“女权主义向多数宣战,把嫁人生子判为陈旧的传统观念”。不知道有哲学家头衔的周国平先生关于女权主义的知识从何而来?女权主义流派纷呈,即便是其中有激进的一派曾经号召女性不婚不育以反抗父权家庭,那也只是告诉女性,结婚生育并非人生的唯一选择。她们并没将结婚生子的女性视为对立面,更没向她们宣战,并用“陈旧、传统”这些词形容她们的选择。相反,正是这些女权主义者在不断地为已婚生育的女性们争取婚姻内外的各种权利。

第三部分中,周国平先生说,面对自己的诚实是最根本的诚实。难得他对作家有这样的认识,真心要点赞。的确,正如他说,很多人没看过他的书,我也是。之前从来没完整的看过他的一篇文章。记忆中很多年前在书店翻过他一篇文字,大概是说婚姻的,说他和当时妻子约定,可以爱他人但不能相互欺骗(大意)。当时看了的感觉是不错的,挺诚实。没看过他的书,就无法评价他在《妞妞》和《岁月与性情》里的文字,也不清楚他在文章中到底做了怎样的“自我剖析”。剖析难得,但是,周国平先生似乎也不必一下子把批评者都视为“单单挑出你的自我剖析作为罪证,对你进行道德批判”,他也不必认为批评者对探究“真实的人性”毫无兴趣,是在建立“道德祭坛纵情狂欢”。

“道德祭坛”是需要慎用的词。周国平先生应当深知“道德批判”的玄奥,也许他是想借此唤起同情,但是,前提是,对方确实是对他进行了“道德批判”。可是,恐怕这只是找不到反驳据点的他为了完成反驳的姿态,虚构出来的“道德批判”。他不直面问题,而是称自己不过有些“道德瑕疵”——试图与“道德批判”挂钩。问题是,几个流传较广的批评文章多是就文字而文字,就事论事,还真没见有谁如他所说的揪他的“道德瑕疵”。

但《南方周末》上的回忆文字是看过的。周国平先生澄清说,他并不同意邓正来的说法和建议。但是正如他自己所说,语句要放在语境下读。正是因为把他的原话放在语境下,放在一篇悼念好友的文章中,让很多人读出了一份足可掩鼻的自恋,当然他可能自己完全是无意识的。也许,很多读者首先是被这份自恋给吓到了,然后才开始分析他那问题多多的“女性意识”?

这部分中,周国平先生对网络言论进行了言辞较为激烈的回应,“在很短的时间里,这支怪异的军队是如何迅速结集起来的?而且所使用的武器,包括谩骂的言辞,人身攻击的内容,也是极其雷同,使人不能不感到其中有种联系和操练”。他把这些批评界定为“网络暴力”。

周国平先生大概是不太上网,也不用微博、微信的。网络上忽然形成一种集体性的反应,背后原因可能有很多,其中一种原因是,确实是有领导、有联络和操控。但是,这个原因的成立,是需要认定存在这样的一个机构:它具有无人可抵御的网络操控能力。目前,具备这种能力的机构大概不多。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言论犯了众怒。这个“众”,未必是在问题的多个方面都达成了共识的“众”(仔细去分辨一下评论就会发现),这个“众”可能仅仅只是形成了一些底线共识。而周国平的言论,正好就触到了这个底线。这些平时并无领导、无联络也无操控(但这不意味每个个体不学无术和不守规则)的“众”,自然就要发声了。发声时间上和表述内容上的相近,使得它们看起来像是“集结”,但据此说它是有领导有联络和操控的,不仅有些轻率,还有些用阴谋论来回避自己的问题的嫌疑。

当然,互联网世界里,言论边界的不遵守,权利意识的缺乏,极容易形成网络暴力。这确实是需要警觉的事。但是将这一次的一致批评归结为网络暴力,并不准确。不过,周国平先生已经开始用被“野蛮人围剿”这类词来描述被批评的过程。他还调用了“文革”记忆,把自己比喻成“文革”时的被批斗者。不错,警惕“文革”重来、批评网络暴力,这都没有错。但是假如对基本情状做了误判,再锋利的修辞,也像是大刀向空气砍去了。

尼采的语言也出来了。“不要再伸臂反对他们,他们是无数的,而你的使命也不是做一个苍蝇拍”。他把自己放在了尼采的位置。当年翻译尼采的人,在这样的语境下援引尼采“语录”,尼采知道了,会怎么想?

在第五部分里,周国平先生谈到了对“直男癌”的认识。很多人对这个词都持保留意见,因为过激、狠毒。这是这个词的问题所在。周国平先生说他起初对这个词不理解,然后在朋友的提醒下,才恍然大悟。那么,他悟到了什么?

他开始谈同性恋的问题。言下之意,似乎是把“直男癌”理解为恐同症(“同性恋,一个至今仍备受压抑的群落”)。然后,他把自己扮演成牺牲者,说如果能通过这次批评提出同性恋问题,躺枪也认了。可是周国平先生在这里,又一次弄错了概念,失去了躺枪的好机会。

之前,没完整地看过周国平先生的文章。这是第一次。

实话实说,从这篇回应文字里,能觉察到他的诚意,他的努力求知的态度。他在努力了解网络世界,了解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从他所储备的知识、调用的话语和反驳的方式来看,他对于这个世界是陌生的,他的知识世界是封闭的,他无法进入到一个新的话语体系里去了解他人的观点,了解那些批评他的人究竟在说什么。这真让人感到遗憾。其实,并不是所有的批评都无可挑剔,共识是很可疑的存在,太多似是而非的观点需要不断澄清。但是他的出场和回应,依然值得尊敬,这是他这一代知识分子身上非常可贵的品质。


(1)易延友微博原文:“替李天一的辩护律师说几句:1.无罪辩护是他的权利。引述海淀检察官的说法:让人做无罪辩护天塌不下来;2.未成年人受特殊保护,律师发声明要求大家遵守法律并无不当;3.强调被害人为陪酒女并不是说陪酒女就可以强奸而是说陪酒女同意性行为的可能性更大;另外,即便是强奸,强奸陪酒女也比强奸良家妇女危害性要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