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其他酒友们都“脱毛毯而出”(其中一个在用毛毯拍打空气,因为他梦见自己在跳伞),到浴室的水槽里小便,然后没精打采地照着刮脸的凹面镜,漫无目的地蘸了水往日渐稀疏的头发上拍打,费劲地系着山姆·布朗尼腰带——后来还用已经发酸的手拿着鞋子拍打雨水,或者唱起调子或生或熟的流行歌曲片断,或者躺下来感觉自己在窗棂间照入的朝阳中暖和起来,再或者胡乱说些部队里的事情,为一小时内就会下达的不管什么任务做做铺垫。他们往脖子上、脸上涂肥皂泡,打哈欠,挖鼻子,在柜子和书橱里找狗毛,也就是昨晚在并非无缘无故、并非未受挑衅的情况下咬了他们的那只狗的毛。
这会儿,所有的房间里都升起一股淡淡的香蕉味,遮住了昨夜的烟味、酒味、汗味。这种香蕉科果实的味儿越来越明显,先是花儿般绽放,然后弥漫开来,比冬日的阳光还要丰富多彩,简直叫人心惊。它不是靠气味香浓而横冲直撞,它靠的是分子结构的精妙,这其中的奥秘只有它和它的魔术师知道——正是因为这种奥秘,我们才能看到现有的复杂的基因链,甚至还保留着前十代、二十代某位祖先的面容——虽然我们一般情况下还没办法直接让死神滚他娘的蛋……香蕉的味儿正是凭借了这种“让结构说话”的方式,在这个战争年代的早晨逶迤弥漫,收复领地,统治一方。难道不应该打开所有的窗户,让这种可爱的香味遍及整个切尔西吗?就像一道符咒,把落下来的东西都挡在外面……
长、短、软、硬的各色椅子,甚至包括倒放的弹壳,稀里哗啦了一阵,海盗的饭徒们就围坐在那张南方小岛造型的大长餐桌旁,即“小岛”的海滩上了——当初,这座“小岛”和科里登·斯罗思朴的原初构想差了不啻一两条回归带,曾经很令他扫兴。在“小岛”深色涡纹的核桃木“高地”上,摆满了香蕉煎蛋卷、香蕉三明治、香蕉煲,还有直立式英国雄狮造型的香蕉泥和搅到蛋糊里用来做法式烤面包的香蕉泥,更有一块香蕉冻,颤乎乎的奶油表面上用糕点裱花袋写着“C'est magnifique, mais ce n'est pas la guerre(场面倒是壮观,但这不叫打仗)”,据说这句话是一个法国人在观看英国轻兵旅作战时说的,海盗把它据为自己的座右铭……高高的调味瓶里盛有白色香蕉汁,可以滴洒到香蕉蛋奶饼上;还有一只大釉坛子,里面装着小香蕉块、野蜂蜜和玫瑰香葡萄干,从夏天一直发酵到现在,今天早晨已经可以满缸子满缸子舀出冒着泡沫的香蕉蜂蜜酒来了……香蕉月牙面包、香蕉三角馄饨、香蕉麦片、香蕉果酱、香蕉面包,还有浇上陈年白兰地烤过的香蕉,用的是海盗去年从比利牛斯一个地窖里带回来的白兰地,地窖里当时还藏了一台无线电发报机……
突然,电话铃响了起来,就像有人放了个放肆的双响钢屁,毫不费力地穿过整个房间,刺醒了残留的醉意,盖过了所有的打闹声、碗碟叮当声、闲聊声、尖笑声。海盗知道电话是冲自己来的。布娄特离电话最近,他拿起电话,叉满bananes glac eés(冰镇香蕉)的叉子优雅地停在空中。海盗又舀些香蕉酒喝了,酒顺着喉咙咽下去,他觉得自己咽下去的是时光——宁静的夏日时光。
“你老板。”
“没道理,”海盗叹道,“我早上的俯卧撑还没做呢。”
电话里的声音他只听到过一回,那是去年有一次接受任务的时候,当时那个人的手和脸看不太分明,混杂在其他十来个一起待命的人当中,根本认不清楚。现在,这个声音告诉他,有一个捎给他的信儿,在格林尼治等他去取。
“信儿来得蛮有趣的,”电话里的声音尖而沉闷,“我就没有这么聪明的朋友。我所有的信都是通过邮局寄来的。普伦提斯,你一定要来取。”对方的听筒狠狠砸在叉簧上,信号中断。海盗一下子猜到了早晨那枚火箭的落点和没有听到爆炸声的原因。真的来信儿了。他凝睇而视,目光穿过参差的太阳光柱,然后落回到餐桌旁的众人身上。他们正在香蕉里摸爬滚打,隔在中间的那片晨光消融了他们饥饿的咀嚼声,恍惚间他们仿佛与他相隔了一百英里——即便在战争的罗网中,一种孤独的感觉也会随意地、断然地攫住他的盲肠,抓住他的要害,就像现在这样。此刻,他的身子仿佛又被一扇窗户隔挡在外面,眼里看到的只是一群吃吃喝喝的陌路人。
勤务兵韦恩下士开着有疤痕的绿色拉贡达车送他出门、上路,朝东过了沃克斯霍尔桥。今天早晨,好像太阳升得越高就越觉得冷。天空中竟开始有了云朵。一队正要去附近清理废墟的美国工兵一边往路上拥,一边唱着:
冷哟……
冷得过巫婆的奶尖尖!
冷得过企鹅的屎蛋蛋!
冷得过北极熊的毛尻尻!
冷得过香槟杯上霜萧萧!
瞧,他们自以为是民粹派,我可是知道的,他们是雅西派,是科德雷亚鲁派,是他的人,是同盟的人,他们……他们为他杀人,他们发过誓!他们想杀我……特兰西瓦尼亚的马扎尔人,他们会念咒语……在夜里悄声地念……唷嗬,吔,吔,海盗的“状态”又悄然袭来,还是和平常一样,根本猝不及防——这里不妨说一句,档案上称为“杰奥弗里·普伦提斯”的那个人主要代表着一种奇特的本领——怎么说呢,就是能进入别人的思想中,还能帮别人管理那些思想。比如现在,他就进入了一个流亡的罗马尼亚保皇党人的思想,也许过不了多久此人就能派上用场。他这件本事“公司”发现非常有用:目前这个时期,头脑健全的领导者和其他重要人物都是缺一不可的。要避免他们焦虑过度,给他们“拔拔火罐”,除了帮他们管理那些耗费精力的胡思乱想,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你可以进入他们在热带的避难所,在柔和的绿色灯光下,在拂过简陋房屋的轻风中,喝他们的高杯酒,换个位子看住公共场所的入口,防止这些无辜者们继续受苦……当他们脑子里突然出现医生认为不宜的想法时,你帮他们管理生殖器的勃起……让他们畏惧一切,畏惧一切他们无力畏惧之物……让他们想起P. M. S.布莱克特的话:“战争之力不在于血气之勇。”你可以哼一哼他们教给你的那支傻味十足的曲儿,千万别唱砸了:
对喽——我是个管理者——
专门管理别人的思想——
他们有苦有难,我来承担——
侉平汉·琼斯吃茶是否晚到,
有没有小妞在我怀抱,这些都不重要——
就连丧钟为谁鸣,我也不问不管……
〔众大号起、长号密集和声起〕
有危险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早就从危险的屋顶摔落了——
伙计啊,忘掉我们的怨仇吧,
我一朝出门,便不再回头。
在我坟头尿一泡,继续战斗!
接着,他前蹿后蹦,膝盖高抬,手里舞一根手杖,杖柄上刻有W. C.菲尔兹的头、鼻子、大礼帽之类,俨然胸藏魔法的模样。同时,乐队演奏第二遍。另外还要配魔术幻灯,真正的魔术幻灯,幻灯滑轨的横截面颇有维多利亚风格,很典雅,侧影如国际象棋中的马,构造漂亮但不低俗——光线从观众头上直射过去,进入屏幕然后回射出来,进进出出,镜像比例快速缩放着,变幻莫测,就像他们说的,兴许你还能时不时在玫瑰色上加点酸橙绿什么的。幻灯内容是海盗从事“思想替身”生涯的闪光点,可以追溯到当年他带着“蒙”卦四处云游的日子。那时候卦体还只是一个清晰的黄点,就在他脑子的最中间,越来越大。他早就知道有时候梦到的事情并不属于自己。这并非在白天清醒时严格分析梦的内容后得出的结论,反正他就是知道。后来,有一天,他头一回碰到了自己做过的一个梦的主角。那是在一家公园里的饮水器旁边,一溜整齐的长椅,一排带状的饰景小柏树,紧挨着柏树的好像是海水,灰色的碎石看上去软软的,犹如软呢帽的帽檐儿,可以在上面睡觉。那个垂着涎水、衣扣掉光的人渣就是这时候过来的。你一辈子都不愿碰上的那种角儿。他停下来,看着两个女童子军调节饮水器水压。两个小尤物弯着腰,根本不知道自己白色的棉内裤勒出了诱人的线条,下面胖乎乎的小屁股曲线毕露,简直要了这个色鬼的命——尽管黄汤已经把他灌迷糊了。这个混混笑着,指着,然后回头看着海盗,口里说出惊人的话来:“噫!女童子军开始出水了……你的声音将使我彻夜难眠……嘿!”他的目光锁在海盗身上,赤裸裸的……怪事,这些话和海盗前天早晨临醒前梦到的一模一样!好像是一场竞赛里颁发奖品的一句常规用语,因为一些黑色街道干扰了屋子内部的图像,竞赛变得拥挤而危险……他记不太清楚……想到这里,他惊慌失措,口里答道:“走开,不然我要叫警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