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教父折中者
经院哲学家
奥古斯丁死后的几个世纪里,很少有人对这些问题发表议论。强大的罗马帝国遭到反复的劫掠和扫荡,它的人民潜移至乡村小镇和有城堡的村庄,到6世纪时,只有5万人生活在曾经辉煌一时但现已烧毁殆尽的废墟上。罗马城和其他城市的图书馆遭到焚毁,过去的科学知识及卫生习惯、风度和艺术全然不见。西欧的大部分国土慢慢变成原始的村庄、简陋的采邑和较小的王国,好战的首领们要么彼此袭击和围攻,要么组成联军对抗入侵的诺曼人、斯堪的纳维亚人、马扎尔人、萨拉森人、法兰克人、哥特人和摩尔人。
最后,战乱让位于稳定下来的封建秩序,可封建领主们对学习没有任何兴趣。他们沉醉于充满侠义的马上枪术比赛、战争、阴谋诡计、魔法和奉承的求爱方式。生活在一个龌龊、残酷且朝不保夕的世界里,心理学作为一种人造的文化物品,和欧几里德的几何以及索福克勒斯的戏剧一样,被人遗忘得干干净净,好像它们与生活毫不相干似的。
从6世纪到13世纪,西欧唯一有机会学习心理学知识的人就是牧师。他们在修道院里得以读到数量有限的教父们的著作。然而,这些论题很少引起牧师们的兴趣,因为他们的时间和精力早就因为信仰问题和刻板的封建生活而消耗一空。只有少数几个不出名的人渐渐熟悉了前人已经写下的著作,自己也偶尔写一些论及灵魂和意识的书籍。这些作品无一例外地只是一些布道素材,尤其是对奥古斯丁著作的改编和重复。
然而,变革虽然缓慢,但仍旧超越了封建秩序。战争使成群结队处于半原始状态的西欧人开始接触到穆斯林的商业与手工业,贸易开展至西欧人所到之处。意大利商船和商业舰队开始从北欧的海湾驶出,将东方的香料、丝绸、食物和挂毯运回欧洲各港口,随之带回的还有书籍和思想。随着海上运输业的复苏,内陆运输也繁荣起来。粗俗的乡镇变成城市,一些城市,最早是博洛尼亚和巴黎,建起了大学。
哲学开始以经院哲学的面目出现,它把主要精力花费在解决与信仰有关的问题的逻辑论证之上。首先,经院哲学家(或叫繁琐哲学家)大都将自己局限在《圣经》的权威和纲领中载明的教理之内,并对奥古斯丁及其他教父们的著作怀着深信不疑的敬畏。经院派哲学家们检验哲学和宗教问题的模式是:先提出一个命题,再提取一个负面观点,引用《圣经》和教父们的著作为这个观点辩护,然后用确定的命题进行辩驳,再用《圣经》中的其他引语和教父们的语录为确定的命题辩护。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慢慢意识到还有其他一些更为刺激的知识来源。一部分是从中东的作品中获得的,因为那里的求知活动从未间断过;更大一部分则来自西班牙和君士坦丁堡的阿拉伯和犹太学者,尤其是阿维森纳、阿威罗伊和摩西·迈蒙尼德。他们重新发现了希腊哲学和心理学,尤其是重新发现了亚里士多德。
对许多经院哲学家来说,亚里士多德严密的逻辑、广博的知识和相对现实的世界观是对教父们枯燥无聊、充满来世空想观念的解放。于是亚里士多德,而不是柏拉图或奥古斯丁,成为他们心目中至高无上的权威。然而,在许多年里,经院哲学家们大多分为两大阵营:神秘的柏拉图派(大部分为方济各会的修士)和知识型的亚里士多德派(大部分为多明我会派)。
神秘柏拉图派认为亚里士多德的自然主义和逻辑学是对信仰的威胁;而亚里士多德派,其中有阿伯拉尔、彼得·隆巴尔德、艾尔伯图斯·麦格努斯和托马斯·阿奎纳,却认为它们是对基督教教理的支持和证实教理的途径。经过几十年的激烈争辩,亚里士多德派取得胜利:阿奎纳使其哲学在亚里士多德主义和基督教间取得了平衡,并用推理证明了教义的真理,自此成为天主教的正式哲学。
天使博士:托马斯·阿奎纳
阿奎纳的崇拜者称他为天使博士。他是怎样一个人呢?一点也不引人注目:默不作声,圆圆的身体包裹在僧人的黑袍里,常常沉迷于自己的思想之中。他纯粹是一介书生,虔诚、勤奋,一生几乎没有任何戏剧性可言。
阿奎纳的父亲是阿奎诺伯爵,为日耳曼贵族,其城堡位于罗马城和那不勒斯之间,而他的母亲则是西西里岛诺曼王子的后裔。托马斯出生于1225年,长成一副条顿人的相貌——身材高大,体格厚重,面容方阔,一头漂亮头发——也像条顿人一样迟钝。有人说,他一生只生过两次气,在同学中的诨名是“西西里的大木牛”。
他5岁时被父亲送到几千米外的卡西诺山,在本笃会修道院住读。他在那里度过的童年谈不上欢乐与自由,因而在14岁离开时,他已成为了一位坚定的学者和苦行僧。在那不勒斯大学继续5年学业之后,他成为多明我会僧人,这使他的家人大为失望,因为他们曾希望他成为声望甚高的卡西诺山修道院院长,而不是生活在贫穷之中的托钵僧。在母亲的唆使下——他的父亲已经去世——阿奎纳的兄弟们绑架了他,在自家的城堡里将他关押一年,希望他改变主意。他非但没有改变,反而以圣者的平静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在囚室里继续自己的研习。
然而,他的确发过脾气,因为他的兄弟为引诱他脱离苦行生活,曾把一名妖艳的美女悄悄送入囚室。阿奎纳一看到她就惊慌失措,捡起一根燃烧的火棍满屋追打,把房门上的十字架也烧着了。此举使他的兄弟们再也不敢给他赠送美女。最终,阿奎纳的虔诚感动了母亲,她帮助他逃了出去。1245年,他恢复了正常生活,成为巴黎多明我教会的神父,师从亚里士多德的拥护者——艾尔伯图斯·麦格努斯——学习神学。
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学生。31岁时,他经教皇特准,被授予神学博士头衔,比常规的时间提前了3年。他有非凡的集中思想的能力,能够在极为烦扰的情况下沉思一系列复杂的问题。有一次,在国王路易九世的宫廷宴会上,阿奎纳深思起如何辩驳摩尼教教义的办法,对周围的盛况、珠宝、大人物和机巧的谈话全然无知。突然,他拍案而起,一声猛喝:“这下可以搞定摩尼人了!”吓得周遭的人士大惊失色。
这些并不是说他是一个难以亲近的人。他说话慢条斯理,轻言细语,非常健谈,生性乐观,头脑里面总是高深的思想,也总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从醒来到睡觉,研究、写作、教学和宗教敬拜,他的每一天都填塞得满满的。他参加所有的祈祷,每天或做一次弥撒,或听两次弥撒,讲课或坐下写作前都要进行祈祷。
他参加如此之多的宗教活动,可奇怪的是,在1274年他于49岁离世之前,竟还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在不到20年的时间里,他一边在巴黎和意大利的一些大学里讲课,一边写了大量的布道辞、宗教小册子、赞歌和祈祷辞,对早期哲学家的著作也作出大量冗长的评论,同时写下四卷本的《反异教大全》和卷帙浩繁的《神学大全》(21卷)。
《反异教大全》旨在劝说不信教的哲学家们,因为他们的理性阻断了他们的信仰。阿奎纳使用了完全不同于奥古斯丁毫无热情的神秘主义的方法来引导他们走入信仰:他给他们提供了旨在听凭理智引导信仰的生动的逻辑哲学的论辩。他在一本小册子中对一群反对者写道:“请注意,我们会纠正(你们的)错误。它不以信仰的公文为基础,而是建立在哲学家们自己的推理和声明之上。”
《神学大全》旨在对神学学生进行说教,它详细解释了整个天主教的教义,并对其进行辩护。里面共有38篇讲述不同主题的论文,包括纯粹哲学、伦理学、法律和心理学,涉及631个问题或论题,并就这些问题提供了1万种反驳或答案。阿奎纳自始至终都在利用辩证法一步一步地进行推理,以检查每一个问题。结果是,该书并不比逻辑教科书好到哪里去,但作为一本充满严密逻辑论证的书,它却是无与伦比的。
也许是操劳过度的原因,1273年12月的一天早晨,他在做弥撒时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自此以后,他无法再写作《神学大全》了。“我再也干不下去了,”他说,“我已经感到,我所写下的这些东西几乎一钱不值,我等待着自己生命的终结。”3个月后,他溘然长逝。此后不到50年,他被教皇约翰二十二世封为圣徒。
在本书里,阿奎纳的神学和纯粹哲学与我们关系并不太大,不过他却使神学和纯粹哲学与心理学和谐地相处在一起。他做到这点依靠的是《神学大全》里的3篇文章:《人类论》《人类行为论》和《习性论》。他在这3篇文章里展开的东西其实也没有新颖之处,因为他并不是一位探索者,只是一位基督教教理与亚里士多德主义的调和人。他的心理学大部分建立在亚里士多德的基础之上(不过却被埋伏在阿奎纳自己那些艰涩深奥的术语里),同时还零星地夹杂了盖伦、奥古斯丁和其他几个人的思想。他把很多明显和实在的东西,一些在早期的教父作品里遗失的东西,恢复于心理学之中。然而,他却把这门心理学冻结在他的古典的思辨和诡论之中,并将基督教信仰中的一些关键要素输入其中,比如,肉体与灵魂或意识的二元论等,使心理学蒙上一层阴影。这层阴影直到今天才得以消散。
在其论及心理学的《神学大全》中,尽管有许多托马斯式的措辞,但我们仍然可以看到许多熟悉的话题。
在论及感觉时,阿奎纳讨论了早期作者们所熟悉的五种外部感官,再加上“常识”感觉——这是亚里士多德的概念——通过这些,我们意识到同一个物体的信息可以通过不同的感官同时感觉出来。
他以多少带有亚里士多德风格的方式细分了心灵的各种功能,把它们分为生长性(可自行调节的身体功能)、感知性(感觉、胃口、运动)和理念性(记忆、想象和理智或智力)三个层次。然而,他极度夸大了“哲学家”(他经常这样称呼亚里士多德)提出的一个草率建议。该建议认为,人类共有两种智慧,第一种,或称为“可能智慧”,其功能是理解、判断,并就我们的认知进行推理;第二种,或称为“代理智慧”,其功能是从我们的认知中提取思想或概念,并通过信仰来了解其他真理,如无法通过推理得知的三位一体的神秘性。
阿奎纳没有提供经验证据来证明两种不同的智慧的存在。他的结论是由逻辑和教理合并而成的,这是因为,不管灵魂里面的什么东西与身体的感觉、认知和情绪有关——不管是什么,只要它是灵魂-肉体在生命存在期间的一个部分——它就不可能在死后仍然存在。但灵魂是存在的,因为教理这么说过。那么,它一定就是灵魂-肉体这个单元传递至更高和永恒知识的那一部分,因此它是永生的。这就是代理智慧。
阿奎纳以这种方式调和了亚里士多德的心理学和基督教的教理,因为亚里士多德心理学并不允许个人死后还有生命存在的说法,而基督教的教理却坚持认为这是铁定的事实。为使容易消逝的“可能智慧”成为一种我们可通过其来创造思想的机制,他从自己的心理学中驱除了神秘柏拉图主义关于天生观念的说教。他和亚里士多德站在一起,认为婴儿的意识是白板一张,但它具有从经验中提取思想的能力。思想天生的教条将在以后的世纪里毒害心理学的发展,可它并非阿奎纳所为。
不过,他的确区分开了从肉欲中产生的欲望和从暴躁性情中产生的欲望这一对概念。他是从盖伦处搬来这两种概念的,而盖伦又是从柏拉图那里借来的。阿奎纳比先辈们更为细致地发展了它,并通过定义、演绎和常识对材料进行了重组。概要如下:当肉欲因美好之物而起时,我们会感到诸如爱、欲望和欢乐之类的情绪;而当其因邪恶之物而起时,我们则会感到仇恨、厌恶和悲伤。在性情上的欲望被一件不易得到的美好之物唤起时,我们将感到希望或绝望;而当其被一件恶俗之物唤起时,则会感受到勇气、恐惧或愤怒。
对情绪的这种分类,在今天看来,尽管好像过于做作,很有点假道学的味道,可它的确更为系统,也比此前任何哲学家的观点都更为透彻。重要的是,阿奎纳以近乎现代人的口吻强调了快乐和痛苦是情绪的基本构成材料。就此而言,他应该得到荣誉。
在就意志这个话题所作的讨论中,阿奎纳按照教理的要求继续强调,意志的自由的确存在。不过,这句话的前提是从亚里士多德的心理学中得到的。首先,他就理智的本质比意志“更为神圣和崇高”这个论断进行了深奥难懂的形而上推理。而后,他更为直白地说,理智决定什么是善,意志却寻找满足对此目标的欲求。我们情不自禁地奢求欲望所需要的目标,在为这些欲求做什么的时候是自由的。可是,意志从属于智慧,它将决定什么应该追求,什么应该避开(如果我们决意去做一件恶行,那是因为还缺少真正的理解)。然而,在有一种情况下,意志是一位比理智更好的裁判。
如果所欲求的目标比本质需由理智进行理解的灵魂崇高,那么,意志则比理智崇高一些……热爱上帝要比仅仅知道上帝好上许多;反过来说,理解有形的物体要比仅仅热爱有形的东西好上许多……通过爱,我们紧靠以卓越的形式升于灵魂之上的上帝。在此情况下,意志优于理智。
这一点又一次证明了阿奎纳在信仰和理智之间所作的调和。他的目标是利用自然的理智来证明天主教信仰的真理,可是,如三位一体、化身、最后审判及上帝的本质等的神秘性,并不能通过感官或理智的证据进行演绎,只有通过信仰进行认知。因此,他设法建立了一个二重的认识论:我们通过经验和理智认知一些事物,而其他事物却只有通过启示才能做到。这种自然主义心理学与基督教迷信思想的混合物在给后世的信仰者带来安慰的同时,也对科学心理学的发展造成了长期的阻碍。
因此,阿奎纳对心理学的影响既是积极的,也是消极的。在把感觉和理智描述成我们借以获取知识的途径时,他提供了一个基础。在此基础上,心理学有一天将获得一种实验的、科学的世界观。然而,他把更高级的智慧功能描述成永生不死的东西,坚持认为某些知识只能通过信仰获取。这种做法使超自然主义得以长久地对心理学进行控制。至少在天主教徒中,他的权威牢不可撼。20世纪——甚至晚至1945年——的天主教徒所写的两本心理学史都认为,心理学在阿奎纳之后就走入了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