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就说到了魁奈经济学说的主题和基本线索。究竟怎样看待魁奈经济学说的主题和基本线索?这是需要提出来重新加以推敲的另一个问题。不管人们是否自觉,出于人所共知的缘由,多少年来我国经济学界已经习惯于从价值论、分配论、资本论和再生产论等方面去理解和评价魁奈的经济学说,以至于给人一种印象,似乎这些问题就是魁奈经济学的主题和基本线索,并应当循此主题和基本线索对魁奈经济学说作出一系列具体的评价。然而,这样看待魁奈经济学的主题和基本线索,与魁奈著作的实情并不相符。
不是说魁奈没有研究这些理论问题,更不是说他在这些方面没有值得肯定的建树,但是,不能说魁奈经济学的主题就是这些理论问题,因而也不能说解决这些理论问题是其基本线索。我以为,认清重商主义给法国社会经济生活,尤其是对农业造成的极其严重的危害;力主实行重农主义方针政策,特别是主张推广“大农经营”即新生的资本主义农业经营方式,以便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增加财富,增加人口,促使法国重新走上繁荣富强之路,才是贯穿魁奈经济著作的主题和中心线索。
魁奈经济学具有如此强烈的现实性主题,是由18世纪法国悲惨的社会经济状况决定的。由于路易十四国王对外连年征战和大肆挥霍,到他1715年死去为止,王国已负债34.6亿法郎;战乱使法国人口急剧下降,加上对异教徒的迫害,致使法国人口自1660年到1715年间减少了400万(也有人说600万)。农产品产量自路易十四以来减少了1/3,人民的负担加重了。路易十四的继任者——摄政王奥尔良公爵和路易十五继承了祸国殃民的重商主义的政策,社会经济状况每况愈下;出于无奈,也为救急,“病急乱投医”,主政者竟企图借“苏格兰狂人”约翰·罗制度挽救危局,梦想以金融证券投机致富,结果更加重了经济的混乱和困难,约翰·罗制度也以惨败告终。人们看到的情形是,皇宫富丽堂皇而乡村荒芜萧条,大批青壮年为谋生而逃离乡村,流入城市,社会财富愈益集中在少数人手中,而沉重的赋税却落到广大民众尤其是农民头上。加上谷物价格跌落,对外贸易被禁止,使农民收入80%以上被剥夺。魁奈活动时期的法国确已到了国家贫穷、民不聊生的地步。这就是促使魁奈在其著作中不惜花费大量笔墨痛砭时弊的背景和动力。
其实,在魁奈之前,这一主题已经反复出现在一系列优国优民的有识之士的著述之中了,魁奈则是他们思想的继承者和发挥者。[3]而魁奈之所以能成为其中的佼佼者,则与其独特的经历和显赫的身份有关。弗朗索瓦·魁奈(Francios Quesnay,1694~1774)出身于律师之家,成年后以行医为生,且以外科手术方面的论文“放血效果观察”受到当时法国医学界重视,不久被聘为巴黎外科医学会常务秘书。最关键的经历是他在55岁时进入凡尔赛宫,先做庞巴多尔侯爵夫人的侍医,由于医术精湛,继而成为王国路易十五本人的御医。从此魁奈逐渐与朝廷内外众多人士有了密切接触,有机会对国情作深入细致的观察和分析。魁奈绝非单纯的医生,他对国运民情极为关注,学问遍及哲学、政治、法律和经济等。不仅好学,而且富有独立思考精神,每每发表自己不同于世俗的见解,他所倡导的“重农”观点尤其引人注目。魁奈同当时许多名人时有过从,热衷议论时政,又得到庞巴多尔夫人的庇护,遂在魁奈周围逐渐聚拢起一批志同道合者。所有这些都为魁奈著作形成上述主题提供了条件和环境。
在魁奈看来,他的经济理论和分析工具,犹如他行医的解剖刀,他要以之诊治已经病入膏育的法国社会经济。这就是说,魁奈的经济理论是为现实服务的工具,而不是目的本身;他所追求的目标不是要在理论上标新立异,或者有意地批判某种理论,或者发展某种理论,或者为此后的某种理论作准备。至于他的经济理论在客观上构成了某种学派,并在经济学发展史上占有某种特定的地位,那是客观历史发展使然,也是后人对他的一种认识和评价。不消说,如果这种认识和评价是客观的符合历史发展实际的,它当然会具有真理性,但即使如此,也不能说这种客观历史地位就是当初魁奈追求的目的。他没有怀抱这种目的,他的目的就是要力求解决当时的问题,但结果他却创造了(理论的)历史。没有打算创造历史,结果却创造了历史。这种情况的发生,如同有人自以为创造了历史,结果却被历史所淹没一样,都不是不可理解的事情。
理解了魁奈学说的历史背景和主题,也就掌握了理解魁奈经济学说的钥匙。因为魁奈提出的各种社会经济问题及其观点,都是围绕上述主题展开的,而他的各种观点与主张的合理性或局限性,在上述历史背景下也都显得不是不可理解的了。他重新解释了财富和货币的本贡及作用:他认为只有能满足人们生活需要,同时又具有交换价值的物品才是商品,也才是财富;他指出货币只是一种交换的工具和流通媒介,而不是财富本身。这种观点在批判重商主义的背景下具有历史的合理性和进步性,但他显然走过了头,从一个极端走上另一个极端,犯了轻视和低估货币作用的毛病;他强调农业是财富的源泉,而且是唯一的源泉,因为据他说农业实现了财富的“增加”;同时他否认手工业和商业的生产性,因为据他说这里发生的只是财富的“相加”。这种看法的不合情理似乎不言而喻,但同样不言而喻的是这种看法在当时的法国居然是一种创意,因为重商主义连农业的生产性也是否认的。纯产品学说是魁奈经济理论的核心,因为在他看来国富民强的关键在于能否在农业中创造出更多的纯产品。所谓纯产品,是指每年收获农产品中,除去种子、肥料、人力、农具等各项支出之后的余额。
纯产品的多少显示了农业生产率的高低,也决定着社会经济生活的兴衰,因为在魁奈看来,作为纯产品的获得者的“所有者阶级”如何支出(花费)这种纯产品,是“生产地”使用还是“不生产地”使用,直接左右着社会经济的规模。
魁奈把农业视为财富的唯一源泉的观点具有明显的局限性,但他将纯产品的源泉仅仅归结为上述余额却具有经济合理性和科学性。他还根据英国农业资本主义经营的实践,以及法国北部几个先进省份的经验,大力肯定“大农经营”的优越性,则集中体现了魁奈追求崭新农业资本主义经营方式的深邃的目光和创新精神。所谓“大农经营”,是指由农场主使用马拉犁所进行的资本主义经营,这种经营的“原预付”和“年预付”(大体相当于农业中的固定资本和流动资本)充足,“纯产品率”(农业生产率)高;与其相对的是所谓“小农经营”,其特征是资金不足,通常只能使用牛拉犁,纯产品率较低。针对法国当时社会经济政策的弊端,魁奈强调,自由放任的对外贸易,国内谷物的高价格,以及减轻对农场主的赋税(只应当对纯产品收税),是发展农业生产的三个必要条件,等等。如果离开上述国富民强的主题,离开法国社会当时的背景,转而强制性地以今人的某种理论和方法去品评它,就不可能理解它应有的历史内涵和科学光辉,也不可能对魁奈经济学说真正的缺陷和不足作出切合实际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