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画之悟,乃自性起
一画之悟,乃自性起。石涛提倡“一画”是要彰明“性”的觉体。
“一画”说要解放个体的创造力,但不代表“一画”说是一个洋溢着强烈主观主义色彩的学说。有的论者认为石涛受到心学的影响,沾染了晚明的狂禅之风。石涛个性中确有狂的成分,他的艺术风格确有狂狷纵横之气,其掀天掀地之文、纵横恣肆之画、诡谲奇瑰之书法,都饱含着激昂流荡的气势,都具有浪漫高标的“大涤子”风采。这也是石涛的特色。
但是,只要深入研摩石涛的文字就可发现,石涛并不是简单地“从于心”,而是“根于性”,由“性”而起,才是他的“一画”说最终的落脚。“一画”所要彰明的不是心的本体,而是性的本体。石涛说要回到一画,也就是回复人的自在之性。在性中,才能没有机心,没有解释的欲望,像鸟儿那样飞翔,像叶儿那样飘零,这样才能真正实现与山光水色相照面。以一“性”通万象,就能以一“性”控笔墨。石涛强调一法统万法,这个万法只能在性中显现,而不能通过知识所达至。如慧能所说:“于自性中,万法皆现。”性是每个人都具有的生命觉体。
石涛潜在地依照南宗禅的思路,以为性觉才为本觉,技巧的获得,画法的具备,只能是一种末识。我之所以说石涛建立的“一画”不是一种心本体,因为石涛并不是以绝对的创作意志去控制,以主体的意欲去宣畅,石涛说了那么多的“我”字,并非主张“宇宙在我心,我心即宇宙”,“宇宙我出,造化我生”,他和心学的主张有相当大的差异。在石涛这里,世界不是意志的表象,不是心的表象。他强调的作画方式是“随转随注,出乎自然”,用“迹化”二字表示也许更加确切,他说:“山川使余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脱胎于余也,余脱胎于山川也,搜尽奇峰打草稿也,山川与余神遇而迹化也。”正是“迹化”,才能冥能所,合物我,全天人,才是真正的“一”,才是“一画”。也只有这样,才能不落“边见”,不著有无,不执是非。如果如心学那样以心统万物,进而上下与天地同流,则不能称为“一画”。
所以,石涛之“一画”,不是设天人之防,以人去统天。如我之灵明即天之灵明,我的心意即天之意,我照亮了万物,世界因我而美,我是万物的主人,发挥自我的创造力,就是以自己的情意去控制世界、铸造世界。这样的思路是不符合石涛思想的。石涛提出“一画”说毋宁说是为了张扬一种境界,一种创作和欣赏的境界,即:画由性起,性随画生,自在兴现为世界存在之方式,也为绘画所应达到的最高境界。
石涛的“一画”是绝于对待的,所以它绝于天人之对待。他要奉行一画,是要解除心与物、天与人之间的相互冲突的关系,从世界的对岸回到世界中,我就是“天”。石涛提倡“一画”,要人们从“万”回到“一”,也就是回到天人物我相合的“一”中。在石涛看来,人将自己视为主,将对象视为宾,这样,人与对象的关系是分离的、二元的。当人作为认识的主体的时候,人似乎不在这个世界中,他用理性的大脑高高地站在人的位置打量对象,实际上,是人站在世界的对岸看世界。人与世界之间有巨大的“壅塞”“障壁”,此时,人与世界的关系只能是“隔”“滞”,不可通。人满足于对对象的解释,这样必然造成对对象真性的忽略。所以,石涛秉持禅家思想,强调要从世界的对岸回到世界中,超越主客二分的模式,天人一体,物我同视,自在显现,从而恢复在这个世界中的真实位置。
石涛的画学思想有强烈的任持自性的思想。《画语录》的《资任章》就专门谈这个问题。在他看来,万物受任于天,皆有其存在之合理性,也决定了存在的差异性。石涛伸展个性的画学非常重视这种差异性。万物本于天,因而各得其性,其性之完满展开,即自然,即本性。石涛“资任”学说的核心就是“任性”,也就是万物的自在呈现。虽然万物都是生生联系中的一个纽结,但都有其存在之特点,丧失了这一特点,也就丧失了存在的可能性,即失去了“自性”,负于天之所任。
万物各有自性,人也有其自性,人必须不舍自性。石涛由此展张了他对人受任于天因而自任其性的思想,所谓“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正是指此。他说:“我之为我,自有我在。”此“我”即圆满俱足之性,它是天授之权,古人不能剥夺我,古人以其差异性展现了他的独创性,我也应以我的差异性展现我的独创,一切外在的力量均不可剥夺我的权利。我只要做到自任,自性展露,才不枉于天任;回到“一画”,回到蒙养之源初,即回归自性;回到纯一不杂的本性,就是自性。
禅宗有所谓“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十六字心传之秘。“见性”在禅宗中被视为宗教修炼的最高目的,修炼就是要使佛性自在显现,禅宗将一个“见”(现)字看得十分重要,神会说:我三十多年所学功夫,只在一个“见”字。见性学说被看作禅宗的不言之秘。禅宗认为,一切众生,本有佛性,其灵明就是一个具足的世界,它本自清净,但是被烦恼覆盖,被欲望缠绕。南禅所谓“如来藏清净心”,就是一切众生本来具有的清净圆明的觉性。它是佛性、真性,也是自性,是人的本然之性。
禅宗说归复“性”,是生命依其原来面貌自在呈现的境界,如同禅宗的古德所说的“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青山不碍白云飞”“云在青天水在瓶”。云自飘,水自流,花自绰约,柳自窈窕,一切都自在优游。就像黄山月轮禅师在回答弟子“如何是本来面目”时所说的,“不劳悬石镜,天晓自鸡鸣”。禅宗强调自在呈现的境界,是为了说明,人见性成佛,就会如如不迁,没有表达的欲望,没有理性的桎梏,没有大人主义的控制欲望,只有一任自性随世界优游的印合,与青山白云相往还。
而石涛“一画”说所彰显的正是此一境界。石涛一生虽命运坎坷,但一直以护持真性为志,不敢有丝毫懈怠,作为一个禅客,见性成佛为其念念不忘;作为一位画家,他也强调以真性去作画,他的画是其真性的显露。石涛提出:“何妨笔墨资真性。”他把禅宗的“真性”学说作为服膺之对象。他在金陵时,号称“壁立一枝”。他所谓一枝,并非为了独自高标,以为超出群表。他的一枝,性也,是天赋之一枝,本然之一枝,自在显现,不受他法限制之本我,这是一种性的裸露。他自号“瞎尊者”,也表达了他不甘泯灭真性的愿望。
他对禅家自在显现的学说深为致意,他在题画诗中写道:“白云自是无情物,随我枯心飘渺中。”他每每说自己的心是一种枯心,这枯心就是淡去一切束缚,进入“一画”境界的心。此时我无心,物无念,我也无情意去改造物,物对我也没有诱惑,一切都自在性起,自在运行,山有山之性,水有水之性,我有我之性,山水白云自飘渺,枯心一片随风飘。他将人置于这种自在优游的境界称为“闲”,他在题画中说,“闲山闲水,必自有意”;“一泓野水茆檐下,轮与闲人看白鹭”;“一水一亭闲意趣,只凭消息令人知”等。闲山闲水闲意趣,就是一片自在显现的境界。他说:“何有深丘壑,常年见一斑。两三大墨点,应待许多闲。”这才是画者应有的心态。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他对禅家“见性”境界的向往,康熙三十八年(1699),他在一幅送给朋友的画中题道:“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拈坡公语为西玉道兄。”“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是苏轼之语,然此语被禅宗所借,而成为一重要境界。石涛正取此意。康熙三十四年(1695),他在一幅设色山水中题道:“夕阳在山云在水,高歌人醉杏花天。”语取唐李翱访问药山惟俨禅师后所写的诗:“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石涛题画诗道:“茅屋无人到,云生谷口田。”也取自禅语。而其著名的《与友人夜宴诗》中的“大叫一声天地宽,团团明月空中小”诗句,也来自禅门。禅宗灯录中也有类似之语,《临济录》云:“孤轮独照江山静,自笑一声天地宽。”这里并不是说石涛的诗语有模仿之嫌,而是说禅宗的见性成佛的思想对他有沦肌浃骨的影响,他的一画说所要张扬的正是这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