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画之用,乃下手功夫
《运腕章》说:“一画者,字画下手之浅近功夫也。”“一画”,乃不二之法,这并不意味“一画”是抽象的道、绝对的真理,它就是画家当下在一笔一画具体创造中所秉持的原则。“一画”,不是一种玄学的推论。
《运腕章》开始设计了一个对话,或有人说:“绘谱画训,章章发明;用笔用墨,处处精细。自古以来,从未有山海之形势,驾诸空言,托之同好。想大涤子性分太高,世外立法,不屑从浅近处下手耶?”
这个疑问的设计是有针对性的。石涛在世时,由于其才华卓绝,性格孤僻,每招物议,其“接驾”之举为不少文士诟病,其绘画追求脱略凡常的表达也常为人所不理解,他论画又好玄奥之言,也常被讥为高飘而不落实处。诗人田林赠石涛诗中说“人言诞殊甚”,人们讥评其“诞殊”,可能也包括他的论画观点。好友先著说石涛,“饮啄此公真计拙”。石涛长期处于“饮啄”之中,他的“一画”初不为人理解,是可以想见的,至今学界不是还有人讽刺石涛好玄虚、说一些没用空话这样的观点吗?
石涛说:“异哉斯言也!”他完全不同意这样的看法。何所谓远?何所谓近?石涛认为,他所说的“一画”,虽然从远处说起,却是一个真正画者的切近功夫,你一着笔就会碰到,你画什么,如何画,如何对待前人的种种法式,如何铺展笔下的丘壑气势,都有个态度问题,不是你笔墨熟了,画多了,就可以解决这样的问题。《画语录》刊刻由其手订,十八章都有统一的思路,不是他不重视传统画谱之类著作的作用,在他看来,技法的学习固然重要,但不解决心性的问题,是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画家的。还是他的那句话,“与其呕血十斗,不如啮雪一团”,心灵的培植、态度的建立,比用笔用墨的说教重要得多。心灵的通透是绘画一道的制胜之方。在石涛看来,这是一个画者最“浅近”的功夫。作诗没有诗心,作画没有画意,何以能成为其中名手!他的《画语录》,就像元代诗文大家虞集所作《诗家一指》一样,它是指月之指,而非指也。人们质疑他“驾诸空言”,在石涛看来,他说的是成就一个画家最基础的观念,说这样的看法太玄奥,太飘渺,真是奇诞之论。
在此“远近”的辨说中,石涛认为:“一画者,字画下手之浅近功夫也。变画者,用笔用墨之浅近法度也。山海者,一丘一壑之浅近张本也。形势者,鞟皴之浅近纲领也。”
“一画”的大法,不是教你如何运腕,如何皴擦点染,而是说一种使你在运腕时更自由、无沾滞的方法。你下笔,如何运用笔墨,如何布陈结构,如何构造自己的山川丘壑,你都会碰到。你的心活络,你的笔墨才能更流畅;你的意潇洒,你的画面中才会有更灵动的表达;你有通天尽人的妙思,你的点染皴擦才能契合山川的“形势”、造化的精神。所以,这无法而法的“一画”之法,虽然从远处说,从精神上说,从人的生命体悟上说,说的却是绘画最基本的功夫——给予画家生命智慧的根源。如果你不是将绘画当作涂抹形象的工具,将山川草木画像了就完事,那你就会感到石涛此种论画切入点的重要理论价值。
那种根据这里的“浅近”之论,将石涛的“一画”说成是“一笔一画之法”的看法是不成立的,那正是“绘谱、画训”之类著作的惯常思路。石涛所说的“一画”,是“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的根本大法,山河大地缘此而创造,丹青妙手得此翻为新章。
石涛所谓“浅近”云者,从另外角度言之,是反对将“一画”看成一种抽象的“道”,一种决定现象意义的本体。这样的倾向比那种从“一笔一画”的技法进路讲绘画的方式负面影响更大。在今天的画界这样的负面影响也很大,如有的画者要表现道法自然的思想,就热衷于画老子骑牛式的图像;一听说画要表现宇宙之道,有的画者就给你泼墨画一团烟云飘渺,中间甚至有一个宇宙黑洞式的存在……石涛将此称为“生吞活剥”。我们看到无数污染诗人、书法家之名的行为,其实画中此类怪象更常见。如今画一个猫狗的人被称为“画家”甚至“画圣”“大师”之类的现象并不少见。
长期以来,中国绘画有一种“载道”传统,“道”有不同,而绘画作为“载”此“道”的特点却被广泛认同,并被许多重视社会功能、时代功能的论者所强化,尤其在儒学正统思想指引的艺术观念中,此一思想影响绝大。画家这样的创造,是向外寻求,画家作画是为了追寻此种大道,绘画的山川形势也是为敷衍此“道”而存在。山川丘壑只是一种符号而已,其意义是被给予的。石涛论“一画”,之所以说“浅近”,这是一种思维方式的转变,由外在寻求变为内在证验,绘画创造的动能在创造者的内心,在那天地权衡中所赋予的内在生生之力。道不外求,但由心出。没有外在“载”的目的性任务,所“资”之“任”,只在自己当下直接的生命体验中。
这与禅宗思想有关。禅宗所说的“打柴担水无非是道”正是此理。禅门的“平常心即道”,就是浅近之道。浅,言其不造作,不忸怩,非目的,自然而然;近,言其在自身,不要求之于远,道无觅处,就在自己直接的体验中,如石涛所说:“学者自悟自证,不必向外寻取也。”禅宗有这样的对话:
问:“如何是道?”师(赵州)云:“墙外底。”云:“不问者个。”师云:“问什么道?”云:“大道。”师云:“大道通长安。”(《古尊宿语录》卷十二)
面对“如何是道”的问题,赵州大师(约778—897)顾左右而言他,以“大道在长安”的具体道路,去消解弟子向外在索求终极之道的迷思。在禅宗看来,并不存在这样抽象的绝对的终极道理。
石涛的“一画”之道正是如此,非求于外,而发于内;否定一个外在的决定者、价值的给予者的存在,意义在内在世界发生。“一画者,字画下手之浅近功夫也”,这句似乎不经意的表述,潜藏着石涛论画的重要秘密。他的《一画章》由“太古”“太朴”说起,说的是那样“远”,其实就在“近”处;他以“众有之本,万象之根”来说“一画”,说得如此之“重”,其实正在“浅”处。真是“蓬莱水清浅”,那邈不可及的灵屿瑶岛,就在我的眼前“清浅如许”。石涛说:“清湘道人于此中不敢立一法,而又何能舍一法?即此一法开通万法。笔之所到,墨更随之。”不敢立一法,又不能舍一法,超越法的羁绊,放旷飘举,归于澄明,所谓“除却荆关无笔意,绘成我法一家言”。
自古书画之道,讲运腕之灵动、空脱,然而,腕为心使,袖里青蛇(徐渭印文),那灵动飘举的运腕之妙,在袖里,在心中。石涛说:“知笔知墨者,请通余一画之门,再问一笔之旨。”通无法而法的“一画”,才能真正控制好笔墨的操运。他说:“操夫笔,非笔操也。”我来运笔,而不是我为“笔所运”,一如钱锺书先生曾风趣地说作诗,“押韵不为韵所押”。石涛说运腕的最高境界,是具有“至松之笔”,这“至松”,不是将腕上的功夫练熟就可达就,而在于一己之心的无所滞碍。下笔如有“绳”,不可能有真创造。下笔如有“神”,是因心中活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