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画之法,乃自悟出
一画之法,乃自悟出。石涛提倡“一画”是要确立绘画的根本认识方式:悟。
潘天寿先生曾说:“石溪开金陵,八大开江西,石涛开扬州,其功力全从蒲团中来,世少彻悟之士,怎不斤斤于虞山、娄东之间?”所谓从蒲团中来,就是从悟中来。这是很有见地的。艺术家的创造力只有通过悟才能提取出来。这也是一个反映中国美学主流思想的观点。在石涛看来,悟是一种无遮蔽的显现,石涛的“一画”说是要掘发出深衷的创造力。绘画创造方式有多种,由感相把握致之者,由理性把握致之者,由技巧圆备致之者,由妙悟致之者。在这些途径中,石涛惟取一径:悟。用他的话说,就是“此道见地透脱,只须放笔直扫”,“见地”是根本。这个“见地”就是觉悟。正如禅门所云:“此道惟论见地,不论功行。”以“见地”去“见”,方能得一画之精髓。
石涛对前三条途径皆不取。所谓由感相而致之者,就是他说的“世人形似耳”,在有些画家的笔下,竹也萧萧,花也灼灼,山也赫赫,水也迢迢,似则似耳,美则美耳,然究其竟,乃无灵魂之作,人心为相所拘,画沦为徒然形色之具。石涛认为,此不通一画之弊也。
由理性而致之者,绘画认识过程的控制者是理性概念。然而,绘画毕竟不是逻辑理性活动,不少画家动辄仿某家,法某派,这可以说是成法之理也;动辄在山川花鸟中计较何以是德,何以是仁,何以发挥教化之功能,何以见出人格之高标,这是以理性概念强行拘限山川花鸟,是理的究诘,这样人的内在生命创造力将会顿然隐去。石涛认为,这也是不通一画之弊。
由技巧圆足而达之者,是技巧主义的道路,如画师课徒之类的方式。石涛秉持中国画学传统,强调绘画是心的艺术,绘画要表达心灵的独特体验,而不是逞才斗技,画道固然离不开技巧,技巧乃为表达人的精神所用,人不是技巧的奴隶,用他的话说,“运夫墨,非墨运也,操夫笔,非笔操也”(《氤氲章》)。故石涛认为,奉行技巧主义的道路乃是不通一画之又一弊也。
石涛的一画,在认识方式上,要建立一种无识之识。他要解除人们习惯的认识方式,挤去“万”,而达至他的“一”。目遇之为色,耳遇之为声,意辨之为法,等等,都是虚妄不实之识,都是名相之观,都和真正的绘画艺术方式相左。所以,石涛所提倡的悟法,是要超越名相、超越身观、超越寻常的认识方式。《画语录》之《远尘章》云:“画乃人之所有,一画人所未有。夫画贵乎思,思其一,则心有所著而快,所以画则精微之入,不可测矣。”为什么思其“一”就能有所“着”,就能探精入微?因为“一”是澄明的,毫无染着,“一”是一种纯然的妙悟之境。石涛提出的“一画”说,是要强调他的“于念而不念”的悟法。
余杭看山图 30.5cm×143.2cm 纸本设色 上海博物馆藏
在《画语录》中,石涛提出“尊受”的概念。在一定意义上就是要尊崇直觉的洞见。石涛提出“一画之受”的概念。一画之受,是不夹杂任何知识、欲念、情感的纯然之受,就是直觉洞见,石涛或将其称为“大受”。小受是差别之受,大受是本觉之受,由感觉到直觉,便形成了石涛尊受说的内在理论结构。石涛虽然强调直觉领受的根本性特征,但并不由此排斥作为较浅层次的感觉之受。相反,他认为,由一般的感觉之受,推动情感的产生,使心体注目于外在的对象,神迷于心物之间的契合,从而增强心灵的识见,为直觉洞见奠定基础。在这里石涛显示出和佛学的差异。因为在佛学中,一般的感受如大海之泡沫,虚妄不真,是对人本性的遮蔽,而石涛则将其看成导入“一画之受”的前提。石涛说:“不过一事之能,其小受小识也,未能识一画之权,扩而大之也。”一画之受,是对小受的“扩而大之”,当然这不是量的增多,而是本质的提升,是由表层感受过渡到本然之受,由差别之受过渡到不二之受,由情感之受过渡到无念之受。用他的一联题画诗表示,就是“一念万年鸣指间,洗空世界听霹雳”。石涛提倡悟,当然来自禅门。一身禅病冷如冰的石涛,深藏般若智慧,具有大乘根性,强调智慧观照,奉行妙悟之方。石涛在一则题画跋中写道:“前人云:远山难置,水口难安。此二者原不易也,如唐人千岩万壑头角十全者,远山水口之变无一不有。若论丘壑不由人处,只在临时间定。”(见汪绎辰《大涤子题画诗跋》)他的两则题诗说得更清楚:“喝棒应当机,豁然开豹露。”“丘壑自然之理,笔墨遇景逢缘。以意藏锋转折,收来解趣无边。”在这里,所谓“只在临时间定”“当机”“豹露”“遇景逢缘”等,都是禅门之语,即禅宗所强调的当下直接的领悟,刹那片刻的真实。石涛有时将这种瞬间领悟称为“镜中取影”。他在一则画跋中说:“古人立一法非空闲者,公闲时拈一个虚灵只字,莫作真识想,如镜中取影。山水真趣须是入野看山时,见它或真或幻,或是我笔头灵气,下笔时他人寻起止不可得。此真大家也,不必论古今矣。”镜中取影,玲珑活络,无所沾滞,自在圆满,所以别人寻起止不得,因为这是由“临时间定”下,是悟入的产物。从这个意义上说,吴冠中先生所说的“石涛所谓的一画之法,就是不择手段地创造能表达自己独特感受的画法”的理论才找到真正的立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