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自画生:石涛的艺术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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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无念之法

佛学认为,法性是不变的,而法相是随缘而流转,充满变化。所以法是变与不变的统一。石涛深以此为是。同时,一生酷爱《周易》的石涛,又从大易中拈出“不易”(永恒天道)和“变易”(生生流行)的精神。一阴一阳之谓道,道是永恒的,但道又是流行不殆的,石涛用《周易》“乾旋坤转”一语来描绘。石涛的“法”就有此二重意。至法不变,但法无定相。法性不动,但随缘而动,故无定相。所以石涛提倡一法,即回归至法,也就是回归无法,即去除一切定在定相,彰显活泼的境界。八大山人说他“南北宗开无法说”,就是这个意思。如以法为定在,则说法都要漱漱口,一如《金刚经》所谓“非法,非非法”。每出一法,即以他念来排斥之,每出一念,又会拘于法,所以要于念而不念,只是无心而已。石涛说无法,透出了“以无念为宗”的南宗禅的精神,他要在无念中实现无法。

约在1705年,石涛画了一幅意味深长的《睡牛图》,上题有一跋,突出体现了他的无法就是无念的思想:“牛睡我不睡,我睡牛不睡。今日清吾身,如何睡牛背?牛不知我睡,我不知牛累。彼此却无心,不睡不梦寐。”《睡牛图》,今藏于上海博物馆,作于1705年左右。无心就是石涛的大法,于念而不念,牛无念,我无念,无念处大千,不睡不梦寐。我作画如牛儿吃草,自在运行,不秉一念,不受一拘,如石涛最为服膺的黄檗希运所说:“法即非法,非法即法,无法无非法,故是心心法。” 希运《传心法要·宛陵录》,据金陵刻经处本。石涛的无法就是心心法。

石涛一生颇钟情这种无法无非法的不睡不梦的境界,无心无念,自在自游,闭目塞听,不喜不憎,不怨不悲,无欲无求,心如一镜,光明无尘,照览万物,无隐无余。唐代禅僧玄觉有一首《默照铭》,与大涤子的这一境界颇相类:“默默忘言,昭昭现前。鉴时廓尔,体处灵然。灵然独照,照中还妙……妙处默存,功忘照中。”这种不住一相、不持一说的境界,就是无法的境界。石涛有画跋云:“画到无声,何敢题句。”不立文字,是其法也。

在石涛的题画诗中,我们看到他常常优游在他的无法非法的境界之中,他在其中得到了最大的愉悦,如:

露地奇峰平到顶,听天楼阁受泉风。白云自是无情物,随我枯心飘渺中波士顿美术馆12开山水大册,其中1开题有此诗。

颇有枯山天地间,大丘大壑绝痴顽。江山助我无边趣,题字都非老处删据沈铨《读画记》所引石涛题跋。

流水含云冷,渔人罢钓归。山中境何似,落叶如鸟飞见《穰梨馆过眼录》卷三十六《石涛赠石溪山水册》,其中1开题有此诗。纳尔逊-艾金斯美术馆所藏12开《苦瓜妙谛册》,其中1开也题有此诗。

落叶随风下,残烟荡水归。小亭倚碧涧,寒衬白云肥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归棹》册中1开书法对题之诗。

小亭大于豆,高置幽岩巅。镇日来无人,水木空清妍录自《清湘老人题记》,当是题山水之作,图已不存。

一向狂狷的石涛在这里表达了如此悠然从容的心境,枯心随云荡,独意任鸟飞,似乎陶潜的恬淡、王维的清幽。石涛认为,这种心灵境界就是无念之境,在这样的境地中,法是难觅着落之地的。不过,石涛所要达到的无念之境有两种方式,一是浪漫的,放意直扫,意绪狂飞,脱略规矩,迥然高蹈,如上文所引石涛诗,“大叫一声天地宽,团团明月空中小”;一是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境界,悠然地渗入,宁静地参悟,叶落无声,皓月无痕。

在石涛的画学思想中,突出体现一个“独”字,石涛的个性中就有独来独往的特点。在艺术境界上,他也追求这一境界。他认为,这一境界是纯然自我的,与他人绝不重复;是绝于对待的,合于无念之法;又是归于“一”的,一法之一,一画之一,道之一。所以,石涛尚独的思想和他提倡“一画”的思想是吻合的。“吟到梅花人独立,白云隔水断飞泉”;“空山无人,左右都寂。独坐无事,弄笔亦快”,他在独立中清吟。我手写我心,不重复他人。我只属于自我,我的艺术世界的权柄由我牢牢掌握,孤独是冷寂的,但孤独又是超越所必需的,一画之法,乃自我立,只能在孤独的境界中立下。

石涛以无念而达到无法的思想,主要取资禅宗的无念说。我们知道,石涛是强调不立一法、不舍一法的,对于禅宗,“不恨臣无佛法,恨佛无臣法”,也同样适用。他的理论不是对禅宗的套用,那样就落入他所反对的为古法所拘的尴尬境地中。他将禅宗的精神融入自己的心灵中,出落为一种带有石涛特点的禅味。禅宗认为:“说一切法,心不染着,是谓无念。”“见一切法,不着一切法;遍一切处,不着一切处,常净自然。”禅宗将“念”和“法”联系起来,无念就是说一切法不着一切法。《坛经》云:“我此法门,从上已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何名无相?无相者,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不念;无住者,为人本性,念念不住。”在这“三无”之中,无念是根本,无念的核心,就是念念无住,一念之住,就会为名所系;不执着于相,一相之执,就会为法所拘。所以,《坛经》说:“念念时中,于一切法上无住,一念若住,念念既住,名系缚,于一切法上,念念不住,即无缚也。”以上所引《坛经》,据敦煌斯坦因本。石涛所说的不睡不梦的境界,就是无念,于念而不念,无所冲突,也无所拘束,无住无相,解除一切名相束缚,从而进入自由境界中。

由此,我们来看石涛的“昨日说定法,今日说不定法,我以是悟解脱法门”,他的这一“苦瓜法门”,就是无住、无相、无念的自由法门。他秉持《金刚经》中“非法,非非法”的精神,铸成了石涛的艺术法则:无法之法。

平常的认识途径充满了无所不在的法,传统的力量、习惯的态势、知识的沾染、情绪的倾向等等,如同一条条绳索捆缚着人,使人无法达到“无法”。所以一身禅病冷如冰的石涛将禅宗的悟作为解脱法门,期于一悟——直接的生命体验,才是石涛令人眼花缭乱的画学语汇所要强调的根本内容。他的“一画之法”“至法”等只有在悟中才能实现。

石涛认为,悟是惟一的真实,因这悟可以截断知识,绝去对待,古法无所安置,规矩不能牢笼,我法为无法,念念不住念,只交给内在生命创造的自性。所以他说:“夫茫茫大盖之中,只有一法,得此一法,则无往而非法,而必拘拘然名之曰为我法,又何法耶?总之,意动则情生,情生则力举,力举则发而为制度文章。其实不过本来之一悟,遂能变化无穷,规模不一。”“本来之一悟”具有巨大艺术创造力。他在一首题画跋中写道:“悟后运神草稿,钩勒篆隶相形。一代一夫执掌,羚羊挂角此诗见于王季迁旧藏、今藏于斯德哥尔摩远东文物博物馆山水图题跋。门庭。”“一代一夫执掌”就是“一画之法,乃自我立”,我法何以立,关键在于悟,绘画的艺术形式是悟后的产物,这样才能达到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境界,也就是至法而无法。羚羊挂角,出自禅宗,《景德传灯录》卷十七:“(道膺禅师谓众曰:)如好猎狗,只解寻得有踪迹底。忽遇羚羊挂角,莫道迹气亦不识。”又卷十六:“(义存禅师谓众曰:)我若东道西道,汝则寻言逐句,我若羚羊挂角,汝向什么处扪摸?”诗论中也有此论,如(宋)严羽《沧浪诗话》卷一:“羚羊挂角,无迹可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