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範菴
聖誕日拾碎
誕日,就是孔聖誕日;拾碎,就是在街頭摭拾的瑣碎新聞,拾的機會便是路經其處——到大道西去看望親友——並不存着什麼閒心去逛花街,理由先得聲明。
從小輪踏上輪埠,先看到的便是隨風招展的青白紅國旗,並不像九天以前的那樣沉痛——「爬不到頂巔」的沉痛,有哀則吊,有慶則祝;哀中而又有慶,也不妨分別舉行,在宗法社會裏紅白二事同時並做的很多,這是泱泱丰度的大國民!
一條雙軌的德輔道上,許多商店都在關門大吉——請勿誤會,不是「執笠」。「恭祝聖誕,休息一天」的字條榜到門上,距離得遠些看去,有點像「全盤招頂,如意即成」。因為恰巧同是八個字,又分兩行。一陣拍撲拍撲的麻雀聲,從關上門的店裏衝到耳鼓,偉哉,慶高彩烈的大國民!
過了兩條街道,「到處楊梅一樣花」無甚可紀。驀然,一陣陣「吹打」聲吹送來,「南北行」已在目前了,「公所」前陳列很多盤花:千紅萬紫,煞是奇觀。臨時蓋搭的一個彩棚,柱上榜了一副門聯,出比是:「信教本自由,惟至聖集各教大成,確是生民未有」(大意如此)喲!至聖孔子幾時集了各教之大成?我未前聞,「確是生民未有」!轉入大馬路,關門大吉的店子更多,麻雀聲更來得厲害!聖人誕裏,消消遣!祇是消消遣而已,誰敢說句不?而且,南北行街口也有一句「共同消遣好時光」的聯話(也記不清楚,因口袋裏沒有一個銅板,否則買一張「祝聖對聯」去拜讀,如有引錯,主擬的先生請原諒);好個時光,不去消遣,有些可惜!
親友既探不到,過了鐘點,報社的常飯(祇是常飯而已)也吃不得,只有「挈我婦子,吃彼餐室」,便投到XXX餐室去,好鬧熱,客座滿了;一忽,才得一個小房間,交代店夥去了,忽然拍的一聲,接着:釣河馬!重唔係三番!四湖、八湖、拾八、卅八、一翻七十六、一百五十二、三百零四……一位雀戰大家在高聲的數湖頭,噢!怪詳熟的腔音,從門縫張去,哎喲!原來一位敝同業,九天前還在「嗚呼!國難亟矣!國人速起!」的慷慨激昂地大發偉( )論。然而怪不得他,他叫「國人」速起而已,自己自然不在內。算自己在內的祇是傻瓜。
餐端到了,東西比平時少了許多(大約少了三分之一),「老饕」的我,連討了三碟白飯還不行(平時兩碟吃不去),然而也怪不得老板的,大約老板以為一般顧客多是到過祝聖會場裏飫聞孔聖大道了的,雖不至「三月不知肉味」,而東西吃少一點,大約總不至於覺得餓的。可惜我沒有時光到一家會飫聞至道,所以吃了三碟白飯還不飽。真倒霉!
七時半出了餐室,沿途國旗仍在迎着夜風招展。「日出則旗升,日落則旗下;夜間無懸旗者。」一部本地政府篇寫的簡明教科書的升旗常識卻教不轉國人的決決丰度。是的,這祇是小孩子讀的書課,大國民誰有空去瞧瞧!
狹窄的一條威靈頓街,早擠上幾輛嗚嗚的汽車在快速地直走,行人為之辟易。一輛車裏的翩翩公子停了車,拉着一個路人說:「張!我找你久了,快上車,同我們到金陵去!」(老範按:酒家也,在滿街走着娼妓的石塘嘴中。)聽說油蔴地的花筵酒樓也有人滿之患,阿姑們忙煞了。但不知那「齊人餽女樂,季桓子受之,孔子不朝」的老人家在天之靈,看着他的一般徒子徒孫這樣又如何?
偉哉!孔誕!小輪、汽軍、生花店、戲院、麻雀租賃店、生果攤、「流口水」檔、花筵酒樓、妓院、鹹肉莊、……的營業、利市三倍!
廿一年九月廿七下午
選自潘範菴《範菴雜文》,香港:大眾書局,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初版,一九五四年十月增補重再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