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蝶衣
送死的程序
死是人生最後的歸宿,人生若踏到這境地,萬事都休了。
這人據說是患肺癆病死的人死後,殮到一只棺材裡面,由幾個親人幫同抬到墓地去祭,家中剩下一派荒涼,這無論誰,看到這情景,定會起了一種淒涼的感覺的。
出殯時,送殯的人物很多,一列排下去,自街頭至街尾,足足有成千人,這是死者平素為人很好,且交遊廣,故這次死後才有這麼多人來送殯的,這許多人中,大約可分為幾個階級,這是嚴格分析起來的,若是籠統一點,則也可說,同是勞動者,原因就是這些人概以自己的心力來勞動賺錢吃飯的。
天氣熱,大家皆穿白衣服,好像有點不習慣,各人皆在一種不習慣情形下流汗。汗一流,有帶扇的人佔便宜多了,各人皆出扇來揮着,扇之中以摺扇和葵扇佔多數,那些沒扇可揮的,則從口袋中抽出手巾來抹着汗,抹了後仍然塞到口袋裡去。
這次的出殯,也有雇着西樂隊跟在靈後奏哀歌,除了西樂隊之外,尚有一個大鑼鼓;大鑼鼓也跟在靈後打,聲音鏗鏘聒耳,這樣一來,引得街上的行人滿站着看,有店子的人,別在自己的店前看。這些人大概是抱着一種看熱鬧的心情來看這的。
這情景,在那些外人看來當然是很熱鬧有趣的,因為這正好像一種什麼紀念日的出隊巡行,隊伍排得井然,且又有音樂的韻音,所欠者不過出殯沒有呼口號和遇到牆壁就上前去貼標語罷了,甚且他們那些觀眾,或許內心還在巴不得天天有到這樣的出殯事情來看熱鬧吧!
站在客觀的立場來看這死者實在體面;所以有人說這樣死可以無憾了;然而死者究竟真的無憾麼?這只要看到靈柩後那個給〔一〕個老媽子扶掖着在痛哭的少婦就知道了。
那少婦就是死者的妻,年紀也該有二十左右了,穿一套白衣服,頭髮蓬着,眼睛哭得紅腫,二十歲左右的少婦,尚未褪去青春的顏色,所以她雖是滿身喪服,尚不失去一種美的風韻,
前面持軸的人走得太快了,把隊伍截成二段,於是就聽到後面有人喊:
「前面的人慢一點。」
持軸的人多是小孩子,聽見後面在喊着,不去睬他,儘持着他的軸像張風帆一般走去,路上多黃沙灰土,小孩子們且時時用腳翻沙土玩,沙土被腳所翻,飛揚起來,後面的人鼻孔中皆吸進了無限沙土,於是有些粗野一般的人,他罵孩子的娘,孩子們全不聽見,孩子們一直着向前走去,後面喪家當事人既喊他們不聽,大家也覺得沒法,後來還是邁着大步趕上去跟着,趕至將拐出一條鋪滿( )碎的馬路才接成一隊。
時間是午後,人靜的路上,只有太陽在曝曬着,寂寞不過,到了這群送殯的人物到,就即時熱鬧起來了,這次樹也不寂寞,草也不寂寞了,此處依然是黃沙灰土滿路,經了大家的腳踏着,也是飛揚起來,這次揚起的沙土,較前利害,多得把一隊人蒙住了,這麼一來,便有人抓出手巾來掩鼻,有人便取出眼鏡來戴上,一些有扇而沒有手巾或眼鏡的人,就比不上有手巾和眼鏡的便宜了。
打大鑼鼓的人,這時雖沙塵如何飛入他們的鼻孔,他們視為若無其事,大家皆神情悠然的在打他的大鑼鼓,吹簫吹哨的人也然。因為天時熱,喪家當事人恐送殯者行了路煩燥口乾,到了一個相當的地點,便放有茶水給大家喝,但是走去喝的人很少。
大鑼鼓是臨時組織成的,沒有經過相當的訓練,有時就打錯,鑼儘鑼打着,鼓儘鼓打着,鬧成一片混亂,打鼓者以站在「先生」的立場上來罵那些打鑼的人,打鑼的人不服氣,反來說着打鼓者鼓打錯了,且大聲出氣的說:
「煞鼓時也不打大聲一點,教誰知道!」這話不消說是對着打鼓的出氣了。
小風波一起,前面打鑼的兄弟索性把鑼停着不打了。
在路上這樣不規矩的抬槓起來,是會貽笑方家的,當事人看不過去,便一人走上前去排解,排解了很久,一場小風波才平靜下去,這回由排解人訂定前面打鑼的人,須聽到後面的鼓聲。
靈柩在街上抬着繞了一周,結局抬到葬地去了,到了葬地,因為地點太狹窄,不能夠容納到這成千人的送殯者,就散分為幾隊站着,持軸的人歸成持軸一隊,某種人歸某種一隊,某樣人歸成某樣一隊。
葬位是寺院之地,凡有寺,就種有菩提樹,菩提樹下陰涼到使人想到樹下去睡一個覺的,不是站到菩提樹下的人,也只得到菩提樹的餘陰。
大家向死者的靈位行一鞠躬禮後便無事了,不過只存着一點攝影的手續而已;影若攝好,大家便可領到一條紅絲線和一方手巾回去了。
影未攝,大家在無聊站着。一無聊,各人就不約而同的抬起頭在望着菩提樹葉為微風吹動。當事人看到各人皆在無聊站着,就在木箱中檢出汽水打開,倒到很多玻璃〔杯〕中,捧至各人的面前請各人喝,有的人不喝依然抬頭看着菩提樹葉。單看着菩提樹葉微風吹拂,固有詩意。然畢竟也會令人感到無味的,於是有的人便把眼光注意到一些軸上的大字去。軸上的大字多是一些在一般喪事的軸上可常常見到的,如「山高水長」「騎鶴西歸」之類是。有一幅使人好笑的,是這樣寫着:
「人返西升」
什麼是人返西升呢?這實在使人費解。有一二個識字通文的人茫然不知作如何解釋了,到後他們不去解釋它了。
說是要攝影,於是當事人來請大家排齊隊伍攝影了。那年青的死去丈夫的少婦,這時被二個老媽子扶來站在丈夫的靈前,少婦悲痛到有點昏迷,身不能站穩,設沒有人扶掖着,就會仆下去的。
攝影箱擺在距離大家面前十步的地方,攝影人走到鏡箱後黑布裏去看着,看了一會,便走到鏡箱前來叫人站定:說是要開鏡頭了。
大家聽說要開鏡頭,便凝神注視着鏡頭,身體筆直立着,影攝好,人散了,人一散,寺院恢復平時的冷靜了。
那死了丈夫的年青少婦,回到家裡,看到二三個小小的兒子,又傷心的哭了。
選自一九三二年三月八日香港《南強日報·鐵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