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晨光
藎獻
幾年來自己在夢中所遭遇的夢中的夢,雖然都已經隨着老去的春光飄然逝去,但有時不泯的殘影還縈泛在心頭;給情火燒乾了的褪色的紅唇,也似乎還留着迷魂的蜜意。
為了這些事情,在我的凋喪了青春的艷影的頰上,曾再暈着玫瑰似的緋霞,從新展開了印上了多少處女的Kisses的枯唇而啟顏輕笑,春風也似乎回到了冷寂的心靈;雖然在月華如練的良宵,我也曾默然拒絕了曾經溺殺過無數慘綠少年的送到我的口邊的櫻唇而為了已往的薄情低頭自懺。
忍不住這馨馥悱惻的淒艷的舊夢在心頭輾轉,於是我在沉的深夜惘然在星月斜照的窗下斷續地寫成了這些夢記,當我凝望着案頭放着的一幀偃臥在草地上的我的照片,和深鎖在抽屜裏的幾百封三番四次不忍燒去的艷札,總不覺在如水的燈影下淒然苦笑,起了無限不足為外人道之感。
當初我寫着這些文章的時候,心中雖然時常泛起辛酸和淒苦,但當時還有一點書寫的勇氣,而今呢?我真有點懼怖提起了自己,啊啊,我的可驕傲的年華是漸漸的消喪了,縱使百二春光(今年舊曆是Leap Year)也已絕不綣憐地悄然飄逝!現在且讓我趁着年青的心靈還未成寒灰的時候,強掩着心中的淒動,抹去了辛酸的情淚,來把這舊夢的墳塋掘好罷,我恐怖在如霜的白髮侵上了我的兩髩的時候,就連這一點點的勇氣也隨着我的青春而幻散。
我要碾碎了我的心中的幻象,我要撕滅了痛苦的記憶。從今後,我大約是不會再為這些事情而自苦了。
※ ※ ※
編好了這小書自己回頭讀不上幾行,又不禁淒然掩卷,這在局外人大約是不會體驗得到的,自己的創痕祇有自己才可以深深知道。啊,那裏有盈盈的歡笑,那裏有沉痛的悲哀;那裏也有穩秘的私情和斷腸的淒楚,我是怎麼也不能正看着斑斑的刦痕而寂然不動的喲!
本來,已往的就任牠過往罷,輕烟一般的就任牠輕煙一般的幻散了罷,何苦再留着這些夢裏的殘迹在人間?但是,
記得以前我們是怎樣的息息關懷?大約凝存在你們紅珊瑚似的舌尖的我的口涎的滋味還堪你們的咀嚼罷?然而說也滑稽,自從分手之後,除了H和S之外,你們的住址我一個竟也不能知道。重訪你的舊居,都已人面非昨。啊,在茫茫塵海中,陌生的我們隨緣的消受了一時的綺艷的生涯,結果還是陌生地分帶着餘味的苦痛與懽娛在茫茫塵海中混散了去。
為了已往的綺痕,我曾在夢中懺悔。
現在,從胭脂似的緋夢醒覺,我開始認識自己年紀還輕,以大好的青春,實不容永遠背負起這孽債,在過着抑苦與懺恨的生涯。我們應該珍惜自己的短促的年華,快把這些無聊的事情束結然後痛飲着自己淋漓的赤血致力於光與熱的社會的建造。所以,以前你們在旅途上曾珍重地賜給我的一切夢中的微笑和悲哀,一切頑艷的陳迹,一切迷魂的睨笑,我都要摭拾起來,把這殘零的酸夢奉回你們,做我們別離前的腆禮,我再沒有眼淚為你們而哭泣了,我也再沒有餘情為你們懽笑,我究竟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祇能腆顏弄出了這本書做菲薄的藎獻。
啊啊,我要用灰色的衣裳湮掩着碧綠的美夢和甘吻的餘香了,昔日曾共歡笑的姑娘,以後在月沉星悄的深宵,我也不再為你們而寫成這些夢的錄記了。我還願祝你們紅顏永艷,不老長春!
一九二八五月編後記
附記:
這是我的一本創作集「貞彌」的編後記,因為吻冰要散文稿,便以塞責。許久不曾作這樣的夢了,而今翻起來,就連苦笑也再作不起,所謂青春的悲哀,大概也已漸漸遠我而去了罷?近來似乎頗有些人有些關及我的話,就是H聽說也還有不能忘懷的憤慨,如果這是事實呢,我真是無可言說,也不想怎樣的去辯白了。今天正是雨細風寒,淡淡的哀愁,似又襲上了心府。
如是,我低低唱着君匐的詩曲——
倘風雨的晚來,
能再到你的夢裏,
我也獻個微笑,
如果你肯流淚,
為那些往事呢,
我就也安慰了。
選自一九二九年九月十五日香港《鐵馬》第一卷第一期
去國之前——留別島上社諸友
而今一切行李都已檢拾好,島上的風光從此就快要離別了。這真是夢一般的虛幻,一九二九年中我們所歷過的失意,困厄,已不忍從頭細說,雖則平日抱着船到橋下自然直,萬事臨頭管它呢的態度,對於人生,但也有了多少驚心的惆悵。想不到青雲回到了江南的故鄉,那杭州的佳麗地,楚人亦失意地回到了湖南之後,我又要離別了你們,到異邦去。在今年的春天,我們曾經大家立過了一個念頭,說一九二九年起,我們要大家過些流浪的生活,嘗些別離滋味,究是怎樣的又是一番在心頭,其實這不過是說說,或者可以算是解嘲,像去年的冬天,我們為了袋裏無錢,髮也不能剪的時候,大家說留長了髮另有趣味的一樣。不圖而今竟成了讖語。在當初又怎能意料得到呢。在我們的一本輯集上,我在「一九二九的我們」的代序中,曾經驚嘆過我們的一段相敘的因緣,大家從千里外集到這孤島上,在萬千的人海中飄泊,而認識,說是定命,自己不相信,但究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佳期如夢的一個劇中,不是說Just think, we never knew yesterday. And now, forget not each other.是的,昨天,我們不曾知到過,一串心兒會相牽在一起,又怎知道,這一串心兒又飄蕩的飄蕩到這孤島的以外呢?
我此行,是到言語不同的異邦去,以後的命運,無從知道,也不願怎樣的深想,這又是We meet, we part一類的事情,既無從探悉,又何必去探悉呢,生平自己就不大願意作些惜別的話,朋友中怕有些說我是一個不能體貼人家的人,像仙泉,他平素就肯對我說些胸中事,說到淒涼處,我自己固也忍不住潸然,但我對於他,卻不能有怎樣安慰,為的是這疲倦於悲哀的心,雖則一時間曾過悲涼地泛起了年青的情感,但隨就也消滅了去,像數年前那樣的淒怨的言辭,早就結束了鉛華的生計,對着些頑艷的往迹,也再不能苦笑了。不料這一次,忽又淡淡地起了離愁,昨夜倚枕更闌,儘也尋夢不着。似有一縷離別之思,緊緊的像一條毒蛇樣的纏住了我的心靈。自然香港是我舊遊之地,這裏的青山曾埋葬過我的微笑,裙帶路上,伊如果未曾遺忘,許還記得昔日的溫柔與哀怨,我自然不能忽然斷置,但是呢,說我單為了她們而捨不開香港去,又是我不甘承認的。往事雖則歷歷還可記,但都已化作煙雲,追尋已經無從了。這緣因,許還不是為了那些曾共燕婉的姑娘,在吻痕上我已沒有多大的留戀,所不能夠完全忘懷的,怕還是你們,島上社的一群罷?年月匆匆,自從我們偶然聚合在這南方的島上,已快有了幾個週年。幾個週年中,我們有過幸福的年華,也有過悲哀的歲月,在我自己的變幻,不必細說,你們也有許多同樣的遭遇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來。但是悲哀無論怎樣的擠到了眉邊,那月夜的浪遊,無論如何還時常的牽住了魂夢,使我們悠悠地想起了的小星樣的燈火,和掩映的綠波圍繞着我們流居着的島上罷?和思源,我們就愛在劇院中和咖啡座中消磨歲月,侶倫寄居着的九龍城時的風光,也時常的令我不能忘記,襄的圓美眼睛……一切都在我的幻象之中,而今呢,是都要分別了。迢迢千里,雖則一樣的月華,一樣的碧浪,燈火徹明處的散步,已經少去了我一人,而我到了那我從未到過的異邦,以後更不知道怎樣!況且侶倫聽說有再次從軍的消息,而今在無可如何中,怕真的又要飄零了罷?思源所謀既已失敗,迫不得已又要他去,珠江之湄,想來不久又有了他的浪跡,黃襄呢,吻冰呢,卓雲呢,雖則如今似乎都還可以暫居這長安之地,但是明朝的事情,是夢般的變幻,正像仙泉在百無聊賴中,忽又有了生機樣的虛渺。則而今我走的時候,你們都還相守,怕他年說是我再回來,這島上又當年一樣的荒落,你們未來時的一樣的荒落了罷?……
………………
我咒詛自己的筆尖,為甚麼別上了這些悲哀的言詞,使我們在離筵上再聽着淒淒的別曲微奏,我不願意令你們多一天的失意,所以別離的前夕,我們還去看過L. Stone的戲劇,為甚麼夜悄歸來,又記上些這樣的言詞,挑起你們的感觸?朋友,人生敘散,是無可如何的事,許多年前,在普陀上的某寺的壁上見過「到此地無分你我,片刻時各自東西」想起人生,已經了然於虛幻,永無不凋落的薔薇,永無不老去的艷女,為甚麼要去可惜昨夜的夢呢!
我很明白自己,時常要勉作歡容,但怎也抑止不了自己的悲哀,但是我要努力去搶拾自己,因為我已再沒有這樣的膽量去正視悲哀了。別離之前,走筆寫了這些,愛我的恨我的一切的新新舊舊的友人,都要暫作小別了。——說起了恨我的人,又不免有了些閒話。近來聽說很有些人對於我有了注意,雖則他們都是見到我的血而痛快的。而今我要走了,怕討厭的面孔去後,他們會少洩了不平憤懣之氣了罷?我呢,一切的激昂,都已成了灰燼,祇好低頭自己念念些與人無涉的閒書,過我無聊的歲月。如果你們還肯看下去呢,我在一九二九年一月一日的日記上寫着的幾句,願意抄下在此。
在這元旦之夕,我祝一切友人和敵人的福。即使而今要別去了你們,我還是一樣的禱祝。
一九二九,九,三夜深時。
選自一九三○年四月一日香港《島上》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