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学大系1919-1949:散文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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侶倫

夜聲

拉着胡琴叫賣的走過,我知道夜是很深了。

因為厭惡白天的嘈囂,便把文章移到晚上來寫。白璧一般的洋蠟,一點紅焰在頂上輕輕搖曳,而沙沙的字聲,便一個個的響着在白的稿紙上跳起來。有時覺得文字無用,但又覺得它能夠替自己去補助些兒極微薄的開銷,倒又冷然苦笑!雖然這樣一個沒能力多讀書的人,是費了不少的心力。這樣白蠟下的生涯,也挽救了我好些無聊和早眠的懶性,往往夜深才停手。這樣成了習慣。

入冬以來,本來已經不是甯靜的心,特別像有點異變。不知道又為了什麼未能了卻的孽債,漸漸感到有點不自然。一方面是因為季候變更,西風已老,而到了朔飆狂刮的寒夜。其次怕是添多了一個胡琴叫賣的聲音,會使我像這幾晚來所感覺到的幽渺,落寞的淒情。每夜到了一定的時候,醉歸的飲客的輪聲漸闌,和那兜接夜船的旅客底手車已過的時候,那一陣賣橄欖與花生米的聲音,更合着低沉婉轉的胡琴,遠遠地幽幽地傳來,沉寂淒冷的空氣中,悠然飄着單調與淒涼的殘韻。像是走到自己的跟前,又漸漸遠去,一直以至飄渺,消逝。一種莫明所以的直覺的感應,便教我打個寒噤,酸心起來。這陡然生起的連自己也不能夠探索的情緒,分外比別的感應要來得敏銳。一縷縷飄渺的殘聲是早已消失了,但自己仍覺得它好像永遠流盪在門前,街中,未走。

冬夜,本來就有着肅剎的氣象,除了寒風沒有活躍的氣息。我的賦性是這般離奇;春天嫌鬱悶,夏天嫌炎酷,祇有秋冬兩季,才覺得有點意味。往事過後去思量,不論是甜酒還是苦汁,都是有點橄欖的餘味的。在往昔原是不曾把鮮血渲染過人間的利刃,也會無端地愛起秋天,尤其是殘暮的歲寒。好像要在那樣的週遭寄託一夥心懷,才有些苦裏尋甘的意趣。如果是夜雨簾纖的時候,總愛從靈潔的童心中,搜索一點足以使自己感懷的事情去玩味。這些,至今還能夠模糊地想起的,青春怕畢竟與我無緣的了。

如果你情感是易動的,那冬夜的一種聲音,便特別為你感覺得到。心頭是充積着淒苦的幽情,或有不足為人道的難言之痛者,站在寒風交剪的街頭,或者正沉味於你夢境幻象的時候,偶然聽到一種小販的叫賣聲,感動於那一種悲酸,也許要洩出幾點自禁不來的眼淚,淒然引避。

年幼住在華秀坊,那裏恍惚是個中古意味的小村圍。夜色深沉,更殘籟悄,都聽見一二個先後而來的賣熱蔗聲,賣飯聲,掙扎在黝暗冷落的氛圍中,異常淒厲。當時常常會莫明地害怕起來,往往攅伏母親懷裏,澈宵不敢動。而今呢,年紀大了,往事重重,恍如曇夢。已不能保存昔年半點剩餘的童心,是可悲哀的事。到了今日,不怕聽的年華,夜聲縈迴於心上的,又成了另一番滋味了!

幾個月來,住在對樓的少女彈弄的曼特連的歌聲,已不知在什麼時候停歇。鄰近的一兩闋要使我掩耳的梵音曲也極疏,我私心正在慶幸着。而代替了它們的,意外,卻是街頭的叫賣聲。

呵,夜聲,寒夜裏的夜聲,妖媚迷人的Thais,也許要為它而怨詛尼羅河畔的聖僧的超度;而追念不能泯忘的憧憬,那昔日的旖旎榮華。聖海倫孤島上的英雄,也許會洒下英雄的老淚,痛詛滑鐵盧一戰,腸斷地思念着天涯遙遠的王妃。

我本是這樣無聊的人,什麼都不該有緣份,但這些,卻分外要使我感受得深深。

本來是極平凡的三兩聲叫喊,何足介意呢?可是在它們的每一個聲韻中,卻深深地撥着感情病者心靈深處的哀弦。

縱使是傲然領受了玫瑰花冠的加冕,冰堅的心腸,也許會愴然悲動,何況是血衣未卸的靈魂呵?

幾夜來就為了這,鼓起心湖上薄薄的漪紋。孤燈引夢,常常會展現過往的靈魂的微笑,會使我玩味到微笑幻滅後的終宵。曾有一兩夜,聽見胡弦遠遠的飄來,便即擁衾尋睡。輾轉怎能入夢?畢竟還是迎着它來,送着它去,有時來不及掩避,我放下筆管,伏着桌子的邊緣,不敢諦聽。但意境卻不容我摒除了一切外物,萬念都清。畢竟感情濃重,要我咽盡那未完的苦汁。舊事的牽懷,雖不致如往日的偷垂冷淚,卻也使我不能自已。是哭是笑吧,不能道出個中情味了。——才華尚淺,善感多懷,要詛咒夜聲,自己又何曾不該詛咒呢?

春色已無歌舞地;偶然聽到昔日迷醉在芳園中等閒度過的弦歌;容易喚起往事殘影的復現。回顧現實空漠與荒涼,怎樣禁得住低徊與惆悵?在不久之前一個時候,我何曾不聽過這寒夜裏的情調?或者旁人聽來更淒楚的那時候,每夜伴着一個朋友回去那朋友居住的幽街,沿着柏油路獨自急步歸家,夜聲也曾在耳邊迴旋過,緋色的花香飄繞着週圍,對於這,何曾介意呢?事過情遷,本來什麼都該如輕烟一般的飄散消泯。而這,卻潛伏在記憶裏,鼓起輕輕的柔動;那攜手與密話,歡歌與睨笑。

——一樣曉風殘月,如今觸緒添愁!

舊夢湧上枕邊,被角掩着我的眼簾,會翻起許多幻想,固然是受了夜聲的牽惹,卻也為了近來心情的異樣。豪情似乎早已消冷,然而新生在輾動着的是什麼,卻教我憬悟到要了解自己是與了解旁人一樣的困難。戒條是早刻在心中的了,然而破戒也不是容易自解的事。就在這個矛盾中,磨難着我顛簸的靈魂。

有時從桌子的邊緣抬起頭來,望見和我的座位相對的壁上,那寫在一張緋紅色小紙上的兩句話,我便慄然警惕;希望是進了墳墓了呢。——

「矛盾終竟是你的幸福,如果你不是愚拙的,你就不要在不能完成的希望中,做成自己的煩惱。」赤熱的心,不曾為了什麼而空虛,也不曾為了誰個未知名的朋友牽縈,但想起我為什麼要寫這些句子的時候呵,我便要向自己痛責,痛責為什麼還偶然會有這樣的動念!

「如果你面前是擺着你期待着的幸福,請不要因我的嘲笑而矜持。」這二句冰昨天過訪後寫在桌上的字,至今還叫我咀嚼不已。對於朋友關懷的好意,我的感激是無邊無盡的。可是事情永遠是缺憾,充實和空虛,幻滅與企求,都在酣戰。事實和心願往往不能完滿,我只願在矛盾中消磨我自己。

玄秘的幔內,我沒有再踏進一步的希冀,也不會有幸運去探其隱秘。一個人能夠認識了自己,便減輕許多無聊的苦惱。為了前塵的啟示,妄念從此不上我的心了。

夢中的夢中,永遠這樣地牽纏,何時能夠醒呢?我們笑昨夜,難道明兒不會笑今朝笑!

縱使是來日方長呵!……

立意不再寫這樣閒愁的文字,但一次一次都依然懦弱,真是無法可想,但願這是最末一篇了。摭拾起這碎屑的淚滴,留給未來的生命,也許能博得個淒苦的笑顏。

胡琴叫賣聲漸漸遠去,把這些平淡的心痕,埋葬於此夜不再來的夜聲

一九二九·春

選自侶倫《紅茶》,香港:島上社,一九三五

因為忙於功課,趕不及給島上寫曾許諾了的稿子,只好從年來所寫的一帙無聊的散文中,抽出此篇塞責了。

在「現在」,還把這樣的東西發表,我不能否認自己有無盡的慚愧的。只是,我已經從苦悶之淵裏把自己的靈魂超度了;這「夜聲」已成了一點陳迹,這陳迹是屬於侶倫的死去了的生命。

一九三○,夏。九龍城,附記。


主編案:本文初刊於一九三一年十月十日香港《島上》第二期,收入《紅茶》時文句略有改訂。「附記」據《島上》錄入。

向水屋

時光像是癡情的愛侶,在淒切的惜別情緒中,怕見愛人的眼淚,覷着對手還在夢裡微笑着,便躡手躡足的走了。

霧還鎖着遠山,殘酷的太陽還未給人們以可怕的汗雨,但是偶然天晴,濃霧一簇簇的飛散,現出清朗的長空,那給太陽炙熱了的空氣壓到身上來,就恍惚是告訴着,初夏已經遣來了預告的使者。這使我想起:遷居又快要一年了。

雖然曾嘗過小小的飄流生活,也曾有過頗長時間底安定的住居;但是我從來沒有着意過居住的事情的。我也曾住過雅淡的鄉村,也曾住過塵囂的都市,但都如時光一般的在我底感官下悄悄地告別,過後都沒有特殊的足以抓住我心的什麼,使我對於它有些異樣的感印的。然而,我遷居雖然不算得多,卻從來沒有像這新居那樣的使我爽心愜意,使我感着舒適。說是因為大半年生活的閒靜,所以有把閒逸的心情飄寄於外物底機會的緣故呢,不如說根本是因為這塊地方的美好。

在微風細雨中渡江遷過九龍半島來的,是一九二九年的初夏。初來的時候,雖則也覺得這塊地方的好處,但是這感念還很淺薄,不能生起多大的作用,能夠破滅了遷居人的惆悵。

到了週遭漸漸的對我展開微笑來的時候,給惆悵侵蝕後的心隙,開始有了一種恰合的充盈。這原因,是有了為我所願有的條件——我愛水而又向水而居。於是我給我的房子的名字叫做「向水屋」。

——向水屋,有點島國的情調呢。朋友笑着這樣說。

於是好玩的他們,在郵件的封皮上寫着:「向水屋 侶倫樣。」的字樣,這可弄出趣事來了,郵差來時總是高聲地問:這封信是不是這兒的?

不管你是怎樣的一個夢,在幻滅了的時候的追懷,一點極平凡的事情也會甜起來。人類最可哀的事,是在可珍惜的現實中放過了現實,到了今朝成了昨日,就是一刻千金,也祇有徒勞懷想,畢竟一切都是消逝了。然而我對於我的新居,卻分明抓住了一些什麼。有一天,今日成了過往的時候,也許會舐到比今日還要好的滋味,可是我知道珍惜這可珍惜的現實,已是值得自傲於明朝的一點勝利了。

距離都市的彼岸,僅是一條江水,這邊卻是另一天地。說這是鄉村,她卻有着都市文明的波瀾闖入,說這是都市呢,卻又有着帝王時代底歷史的往蹟,只可以說:是濃厚於鄉村氣味,而帶有微薄的都市色調。在目前,這小天地裏的幽雅,都市的輕淡的筆觸,祇能點綴她的和諧,不會破壞她的古樸雅淡。

面着房子的,是像要傾瀉過來的海,與其說她是廣大的湖,不如說是一面反映着天空的明鏡。對岸一帶延綿的山嶺,是珊瑚雕製的鏡子的邊沿。在這鏡子上面,常常會顯現出能支配你心境底無字的散文或詩章。風雨時,那薄霧籠罩着的遠山。天晴時,一碧澄朗底無私的景物。毛雨的晚夜,那霧裏的火點:恍惚是輕紗封住綴飾在鏡子邊沿的鑽屑,和月明的晚夜,清涼的微風裏,明鏡一般的海面閃躍起無數的銀蛇;是大海在向着月華目語。那一切無言之美啊,以心會境,有時使你覺得生命的美麗,有時使你覺得人生的渺茫。讚美與哀怨,都會感應地在你清靜的心靈激戰;無論那是晴的朝晨,晴的薄暮,晴的深宵,還是雨的朝晨,雨的薄暮,雨的深宵。

所以,我愛我的新居。

面着樓頭的海邊,雜草叢生的一帶荒地上,每天一輛泥車,長蛇一樣的在軌道上奔馳着,把山泥拖去哺那貪婪無厭的海。望着車輛那麼慇懃地喘着氣跑來跑去,我不時會生起一種惡劣的預感來。…………

——看,這個山快要移平了呀。一天,一個朋友和我站在陽台閒眺,他指着附近的一個已被掘了一半的山這樣說。

——將來,所有這些山也會移平的。十年?二十年?我們也不是現在的我們了呢。

事情歸根究底是煞風景的,而我偏賦有一副壞的心情;愛好設想事情底未來的滋味。朋友們都慣說我愛自尋煩惱;世事是不該看得太透明的。這是不錯的話。然而,這又何曾是不應該的呢?我如今知道珍惜我的現實,就是原動於未來的煞風景的追憶。假如我沒有這點自覺,讓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浪費了去;則一切美的週遭,都會跟住時間悄悄地走了呵!

所以,我對於現在的向水屋底珍惜,就恰如一個人對於他情婦的青春底珍惜那樣;那樣地要把未殭的手,和未萎的唇底生命,向情婦的青春的纖腰和櫻嘴去消磨。

時間帶着都市的磨煙,是一步一步的向鄉村的古樸雅淡濛的,畢竟有一天,一切的美麗都要向無窮長殞。同樣的,時間也會帶着疲勞的生命,把我的青春換去,縱使我不離開這塊地方,而畢竟也有一天,我對於這房子玩味的心情,會離我而去,那都是可悲哀的呢。

如今,我的靈魂雖然仍在灰色的氛圍中掙扎,但我還能夠玩味我這房子,還能夠迎會那瞬息變幻的偉大底自然的情調:因為我還有着我青春的心情。

那麼,這篇小小的文章紀念我的向水屋,不也可以紀念我的青春,這暫時還跟住我生命的青春麼?

怎能使平靜在短促中永恒呵!

一九三○,暮春 向水屋

選自侶倫《紅茶》,香港:島上社,一九三五


主編案:本文初刊於一九三一年六月二十七日香港《激流》創刊號,題作〈向水屋—向水屋隨筆之四〉,收入《紅茶》時文句略有改訂。

初頁

前一夜就接到了藍的函告:明天會到香港來。

信裏說:十日前離了家鄉,經過廣州直接到去澳門。在澳門事畢回鄉時要經過香港。打算星期五日到步,趁即日下午五時由港開行的船起程回鄉。但是時間促匆,恐怕沒有機會來看我了。

看看日曆是星期四。說不定會提前一夜來哩,這樣想着,一個晚上的每一次電話的鈴聲,都使我的心輕輕跳躍:屏息地聽着是不是找我。

但是每一個電話都好像向我作弄。

第二天,打算若是真的不見藍來,我就到即日開往N市的船裏去,找尋她的踪跡。不見面一年多了;分別時說兩月後再會,後來又改說初秋來,如今是分別週年的季節——春天了。不知道她在一年中變得怎樣。我是不能放過了這現成的機會看看她;因為我忘不了這樣一個朋友的,像藍這樣一個朋友的。

連去年春季的一別;我和藍的會過面祇是兩次。可是人與人的情誼的厚薄,卻不是轉移在相見的次數的多少;這個理論就是建築在我和藍的交誼上。心靈的交貫底親切,要把形體的接近底効果反映得淺薄。從藍,我獲得這個確信,也祇有藍才能夠給我這個確信的。因為大家的情誼已不像是兩次的會面了。想起了藍,就像我每次執筆給她寫信時的一樣,意識着她是我多年的故交,往往在放下筆時,感着驚惶而告罪。可是藍出乎我望外那麼溫靜地原諒我了;而且超乎原諒地,使我忘記了我的冒犯。但是我和藍的精神的融會,卻在心靈的交貫,而不是在藍對於我的高厚底涵容。可以說,對人生,我的體驗和藍的經驗,都有共同的結論:生命並不如人所想像的那麼美好。一顆體驗的心回答一顆經驗的心底歎息,是同情的回響。沿着自然的程序,彼此之間就成全了一座穩固的友誼的橋。別後的幾回通信中,藍就坦然地讓我知道她的生命中不幸福底際遇,那人生的灰色的一面。那樣無私的親誼,把兩人間的性別的高牆慢慢坍倒。我認識了此生一段難得的遭逢的可貴!

在那高牆坍倒之後,這第三次的相見,我們將怎樣的歡欣着,要看看沒有暌隔的新面目呢?這樣,你說我能夠讓藍在同一的地方飄然地去了嗎?

午間,我未決定到船上去找藍之前,她來了。還有一個由介紹知道是姓乂的女士。

在握手中道過了寒暄,藍把手上的包裹遞給我,說是送我的東西。

仍然是一樣的溫雅柔靜,祇是帶着一層鄉居生活所特有底康健的膚色。什麼都不曾改變,是不是心理的主觀呢?我看見一雙眼睛有點憂鬱的樣。

伴着她們到照相館拍過了照。同她們進飲冰室去飲冰,談着別後的大家底狀況。什麼在筆尖寫得出的,此刻都藏匿在心底。一道高牆坍倒後的面目,祇是一雙憂鬱的眼睛。

我忽然想起,我身上正帶着一本空着第一頁的Album,便拿了出來,請她們給我寫幾個字。也許太突然了,她們都客氣地謝絕下來。

我想對藍說出:那天走進公司裏偶然買了Album時,第一個想起的就是她。但是我終於沒有說出口。

出了冰室,伴她們回去乂女士開房子的旅店,一同過着離前的僅有底兩個鐘頭。在乏味的訪客的應酬中,我踱出旅店的陽臺小立。藍也跟住走出來。

默然地,一同俯視着海和走動的船艇,岸上熱鬧的車和行人。樓頭是這樣寂寞。

一道高牆坍倒後的面目真祇是一雙憂鬱的眼睛嗎?

同自己許過的心願,是不能長留一個追悔的缺憾,我想起口袋中的空着第一頁底Album,便再抽出來,請藍給我題字。

「心的紀念不更好麼?」輕輕的說。

「可是這第一頁是為你留着的。」

「怎麼,第一頁?」

她到底接過了我的冊子,伏在案上用墨水筆寫了起來。

我欣慰地期待着新的面目的初生。寫好了,她掩起了冊子遞還我!說:「此刻不要看。」

我說了感謝。一點最高的滿足從心上散佈起來。我私心裏慶幸着,人間的一張空頁尋到了她的主;新的枝頭飛上了第一聲春鳥的歌。

送行的途中,我祇為藍的兩日的水程買了一本「良友」;這禮物是太菲薄,但是我知道藍有和我同樣的聰明。

在岸邊揮了手。最高的滿足混和着惜別的悵惘,我帶着新鮮的心緒回到我的流寓。還留着握別的手熱,我急着掀開兩重欣慰的幕。

解開藍送給我的包裹,是一盒精緻的信箋。我再扯開自己保持了半天的幽秘底願望,在Album的第一頁上,走着這樣的字:

——藍再次到香港,訪霖作第三次的把晤,他叫我在此冊子上寫點什麼,我,古井中的止水,一點也寫不出什麼,但不願使他不快,因此給草草的留這幾行筆蹟,算紀念罷。

慢慢的念了一遍,我把冊子連同幽秘的願望掩了起來。

不曾消失的是最高的滿足,可是一道高牆坍倒後的真面目,是一雙憂鬱的眼睛嗎?在我知道這不是心理的主觀的時候,卻不能如藍所願的那樣:我有些不快。

一九三三·春

選自侶倫《紅茶》,香港:島上社,一九三五

無盡的哀思——悼詩人易椿年

「蹣跚以躑躅而返上帝之懷,

遂撇下了半止之歌。

他知傷了的行腳曾踐踏過怎樣之過程,

他取得的是安寧的葬墳還是痛苦的墓穴?

………………………………

——易椿年:死。」

從一本雜誌上抄下椿年這一篇題名「死」的遺作,我的心感着說不出來的刺痛。在艱難苦度的寥落的路上,如今又失去一個同伴了!

那是一月十二的晚上,我在彌敦道一個車站,等待往九龍城去的長途汽車;椿年的弟走過來告訴我:椿年在這一天進了醫院,情形很壞,恐怕不會好起來了。

恐怕不會好起來了。我不敢作些什麼幻想。坐在車上,我載回來一顆沉重的心。

因為一些事情的纏繞,我一時竟沒有機會去看看他,也來不及把消息通知每一個朋友。才是三日後的白晝,我在一家公司的辦事室裏,從剛才接過報告的朋友口中,聽到了我怕聽的噩耗:椿年死了!在晨早五點鐘斷氣。

對於椿年的死,好像在意識間已經承認了是意中事一樣:那樣一個人,染了那樣一種病,還有什麼生存的權利呢?可是聽到那麼突然的消息,心就彷彿向無底的深淵沉下。——他是真的而且是永遠地,不會好起來了!

正如茫茫大海上一個波濤的起落,人的生死距離,原來就不能夠以分寸計算;無論是積極或是消極,生命簡直不算得是什麼東西。然而,人與人間的感情的聯繫,精神的牽記,卻不容我們淡漠着這麼一件泡沫消滅似的事情。誰都會說,人生如夢,可是沒有人能夠把人生看作夢,這便是人生的眼淚多於笑容的緣故罷?

對於椿年的可憐的死,哀惜的情緒在我的懷裏一天比一天加強,也正有着我自己的理由呵!

三年前夏季的某日,椿年為着商量一件出版上的事情來找我,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給我留下來直至現在也不能磨滅的形象:一副瘦弱得畸形地長度發展着的身材,褐色的皮膚,兩顆黑而大的眼。雖然那時候還有着一些叫人相信他是健康的地方,可是直覺上,已能夠看出一副肺病型的骨格。

有着那麼樣骨格的人,就有不少被同樣的病菌消蝕了生命;除非他們生活上的優越條件,能夠和那一種病症配得和諧:可以毫無牽掛地去呼吸山明水秀的空氣,可以吃到滋養的藥物。然而椿年呢,不但個人生活的擔負已嫌太重,最大的不幸,還有着一個支離破碎的家。在事業上,他卻走了狹窄的詩人的路!

窮人染上富人的病,椿年的生命是老早操在死神掌握中了!

那時候,因為稍微有着優越的機會,一般新相識的朋友,都十分興奮地執起筆來。在一家熟習的小食店裏,椿年便很常有新作拿出來。他是無聲無息地寫着,又無聲無息地發表出去。大家都知道詩是不能賣錢的,自然他也不是希望靠它賣錢,而他馱着生活的重負,還努力地為志趣上的工作去流他的心血。為他的虔誠和聰明所感,至少,我自己就默默中對他有一種期望。我覺得椿年是有他的前途的。

然而,前途是怎樣渺茫的前途呵!椿年得為自己的生活而掙扎,得為他的家計而掙扎;他要去做那自己所不願意做的事情。在前年,已經聽到他吐血了。從那時候起,死的威脅便追隨住他;雖然他沒有向誰表示些什麼出來,但是他寫過關於肺病,關於死的詩;都顯示出來他有了預感。隨着生活的變遷,他似乎有一個時期很平靜,可是卻很少寫詩了。誰能知道不是病菌已經從生命的蠶蝕,爬上精神的蠶蝕了呢?一兩年來,他曾經把他的作品輯成了詩集,改換了兩個題名,都不曾把它印成功。現在,就連斷片殘篇都散失到無處找尋。因為他一向沒有安定的職業,也沒有住得下去的家。

在我們的周圍,有着不少沒有作品的作家,不少沒有詩的詩人;那些人,都有他們自己的方法,去獲取生活的「路」。可是椿年呢,有了實際卻缺少了那一種聰明;他也沒有客觀地把他的工作看成一件事地存在;可是又生壞了一種孤僻的文人氣質,不容易和人家合得來。因此在什麼場合下,都不能夠過得長久,好像一切都不能夠讓他滿足似的;他就永遠在種種生活方式上飄泊着。這麼樣一個人,根本就不容易在這個職業與人的志趣不能調和的社會活下去,何況是帶着受不住奔波,受不住刺戟的病呢?於是在沒有事做的時候,拖着瘦長的身子,披着蓬亂的頭髮,浪蕩街頭,希望碰運氣似地碰到一個朋友,替他解決一個飯餐;這樣的事情也常常有了。

人類最可憐的事,是從一個死人的身上去找尋好處。在椿年的生前,我們卻是好處和壞處都同樣感覺到的。雖然他的行徑上,有時也有不能夠被朋友原諒的地方;但是朋友對於他,可以說,能夠盡的力都盡了。從幾個接近的朋友間,談起他的病的時候,常常會聽到這樣的話:「只要我們中間有一個人的情形好一些……」我們都是願意給他的窘境一些幫助的。而結果呢,幾個人的生活都永遠在黑暗中擱淺着,沒有一個人能夠摸索到一點光明;而我們無期的約言,卻不能夠牽長一個有限的生命。如今,遺憾與哀思一樣地長了!

生死原是自然的定律,一個人有生的意志,而精神和肉體都沒有生的能力,能夠死去總算得是幸福的。但是椿年的死,無論對於我們的友誼上,或是共同事業的行進上,都是不能否認的損失。如果說,「聰明壽短」是可以解嘲的話,椿年的壽命也是太短,太短了!小小二十二歲寂寞的生涯,比起死在友人臂腕上的Keats還不幸!

不幸也好,他為痛苦來到人間,終於為痛苦而離去了;他不再做生活方式上的飄泊者,不必再受人世的刺戟,也不必再浪蕩街頭碰一餐沒有把握的飯了!聽說在死前兩天,他竟自動地皈依了從來不信奉的宗教;他是失望於人世,而希望從宗教上獲得心魂的寄托。人生到了這樣的境界,生存是怎樣多餘的事呢?如果上界的靈魂,能夠從此獲得解脫,那我們也願記憶着無能踐約的內疚,忍受無盡的哀思!

這裏,讓我把他的「死」的最後一節,作我的私禱:

「我願上帝微笑以握其手,

說道:『窮苦的怠惰者,

生命之篇難以了解罷?

為甚你不遺之於大野?”」

選自一九三七年三月香港《南風》出世號

對於風,我一向有着深刻的觀念。我所說的風,並非指平日慣常吹拂着的柔風,而是夏秋之間常常會生起來的一種帶有瘋狂性的颶風。我有一個奇怪的特性,是歡喜看見颶風的發作。說看見,似乎是可笑的,但是當颶風起來的時候,尖銳的吼聲充塞了天地,至少使人覺到了颶風的存在;而看見那萬千雨箭從天上插下來,和那被捲得四處飛揚的東西,人就知道風是怎樣激動着大地,而彷彿看見它的形象。

還是孩子時代,我就有這麼一個特性了。它是怎樣形成了的我不知道,只是每當颶風起來的時候,我很能夠把一顆弱小的心放到那激動的氣象之中,去體味那裏面的一切情調,我會感到一種滲混着奇趣意味的快樂。那時候我是住在一個窮僻的地方:古舊而又殘破,房子是建築在半山的地台上面。由於一種共同的方言,把那一個地方的空氣形成了恍如聚族而居的部落:好像和週圍的地方都不發生關係。不知道是當時的環境使然,還是事實如此,在記憶中,我的印象總是塗着灰暗和沉鬱的色調;我記不起來我可曾在那裏看見過陽光,我就是在那麼寂寞和悲愁的環境中度着我的孤零的童年。沒有一件滿足我的童心的東西,沒有一個遊玩的友伴。這是很自然地使我的性子變得冷僻起來;而對於海生起了莫名其妙的喜愛。因為在精神上我所能接觸到的只有她。走到天台上面,我便可以望到前面的一個海了;那麼廣闊,那麼深沉。站在圍欄裏面,迎着半空的烈風,眺望海面停泊着或是走動着的許多船艇,我會生出來許多幻想,這些幻想隨着視線一直伸展到遙遠的天末,便會想起另一個更大的海洋,在海洋上面航行着的父親,於是一顆心就浮游在父親回來時的快樂的夢中了。在這樣的時候,我往往會站上許久才回屋裏去。海成了我唯一的朋友,然而也是寂寞的。

有時,我望到不遠的船塢裏停泊着的一隻白色的桅船,桅杆旁邊掛上一個像燈籠似的東西;我知道那是風球,心就快活起來。立即跑回去告訴屋裏的人:颶風要來了!

這樣的日子,我跑到天台去的次數就更多:我不斷地看〔着〕那個風球有沒有變換,看颶風是不是來得更近了。我能夠記清楚第幾號的風球是甚麼形狀和晚上代表風球的每種不同的燈色。我以能夠把颶風消息告訴人家為最大的快樂。當颶風來到了,屋裏的人們習慣地坐攏在一起打牌消遣的時候,我靜靜地坐在一隅(如果是夜間便躺在床上),聽着外面風吹雨打的聲音,緊閉的百葉窗被搖撼得格格作響,房子也微微的震動着:然而我不感到恐怖,倒是有一種舒爽的快意,隨了空間的急激的聲浪襲上心來。好像永遠積聚在靈魂深處的重壓,那孤零的憤懣,那環境給予我的寂寞和悲愁,都在這大自然的劇烈波動中搗碎了。我有一個彷彿洗刷的澄清的心境。這境界不是旁人所能了解的,可是我滿足着。

我大概是因為那樣而愛上颶風的,十多年來,環境隨了年齡變化,但對於颶風的觀念卻始終是一樣的深。它喚起我的遙遠的記憶:那古舊而殘破的「部落」,共同的言語,沒有太陽的童年,與一串灰暗和沉鬱的日子。我歡喜追憶它們,又怕追憶它們。然而除了追憶,它再也不能夠發生像童年所能感到的作用了!近幾年來,因為住在海邊,風雨的感受,比從來的經驗都更劇烈。有過兩次,颶風晚上吹來,而且澈夜吹着,把房子震盪得像驚濤駭浪中的船(頭上的第四層樓有一次因此倒下來了),我簡直恍如寄身於都德在「L' Agonie de ia Semillante」裏所描寫的境界。自此以後,颶風帶來給我的,只有恐怖的預感,童年的清趣,那曾經和我的心發生過的聯繫和感想,卻不知道甚麼時候脫離我了。這使我醒覺到,我已經不是一個孩子了啊!

時間通過了許多人事經驗,年紀把我眼前的世界擴大,卻又把一顆成人的心麻木住了。一朵花開一番喜悅,一張落葉一絲哀愁:這樣的日子在生命中已經成為遙遠的陳夢,我為着擺脫感情的網而安慰,為着把眼睛放到現實的廣闊的世界而祝福;可是在另一面,想到個人的天真的泯滅,又遏止不住一點惋惜和慨嘆!人啊,要怎樣才有平衡和滿足的時候呢?

廿九·八·改作

選自一九四○年九月二日香港《國民日報·文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