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对某些人来说是幸运的
我先为下一个令人费解的暴力故事道歉。这个难题出现在各种行为中,这些行为都容易受到道德谴责或褒扬,并获得社会的惩罚或奖励。这里的难题是:泛滥的暴力是否会给生活带来困惑。我们从一对恋人—杰克(Jack)和吉尔(Jill)讲起。
吉尔爱的是杰克的钱,不是他的人。她想杀了杰克,抢走他的钱,然后逃到一座梦幻之岛上。杰克对这个主意可不感冒,他逃走了。吉尔去找杰克,发现他躲在山顶上,于是把他绊倒,打昏了他,然后把他按在水桶里溺死了。真可怕,她是个现行杀人犯,被判了谋杀罪。
如果吉尔没能成功绊倒杰克,或者桶里的水漏了,也许杰克就能活下来。吉尔会被判谋杀未遂罪,而没有因谋杀罪获得更长的刑期(或更短,比如死刑立刻执行)。这种结果差异,是由她控制之外的事情造成的。在这两种情况下,她都有道德缺陷,尽管在第二种情况下更残忍。这里,我们可能会问—就像可怜的巴林顿(见第6节)的故事那样—为什么在道德上相同的恶行,在法律上会有不同的惩罚?
人们是否应该不依赖意外、好运、厄运这些无法控制的因素而受到道德的赞扬或谴责?我们动机中的善意和恶意,无疑是最重要的影响因素。假设吉尔在山顶遇到杰克时,他碰巧被绊倒,脸朝下倒在水里溺死了,但吉尔没有救他,难道她不像前一种情况那样负有道德过错吗?这就引出了一个更大的难题—在杀一个人与放任他去死,在主动与被动之间,有没有道德上的差异?这个问题关系到某些晚期病人的治疗。
这里还有两个例子,可以解释我们在评估道德责任、道德褒扬和道德谴责时会遇到的混杂性。
开车时,你偶尔会不专心,可能是在摆弄你的口红、手机或音响,也可能是喝太多奇怪的饮料。很少有人会认为你的这些行为在道德上应予谴责;然而,如果有孩子突然跑到马路上,你反应慢了,撞死了他,你难道不该被严厉谴责吗?你很有可能会因为你的行为而自责。然而,你受到多大的道德谴责,取决于孩子当时的行为,这些超出了你的控制范围。
米勒(Miller)是个居家好男人,他住在就业机会不多的英国,只能当保安或煤气工。他性格随和,亲朋好友都很喜欢他。想象一下,还有一个跟他性格类似的居家男人穆勒(Müller)。他住在纳粹德国,能找到的工作无非就是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当保安或煤气工。他最终被他的工作卷入杀害成千上万名无辜的波兰人、俄国人和犹太人的事件中,被人痛斥:“道德败坏的家伙!”“怎么会有人愿意与恶魔为伍呢!”然而,难道不是外在环境(不受米勒和穆勒控制的情况)决定了他们被评价为道德高尚或道德败坏吗?我们多数人都很幸运,没有陷入穆勒的境地,也不会做他那样的事。
我们应该只为自己能控制的事接受道德评判吗?
康德的回答是“是”,早在两百多年前他就坚信:美好的意愿就像璀璨的星空,无论它们能否被实现。我也可以这样说:无论星空是否迷人,邪恶的意愿就像其中恐怖的黑洞。即使吉尔没能亲手杀死杰克,她的动机、意愿也会让人觉得她是不道德的。即使孩子没有受伤,我们肆无忌惮地开车,也一样要接受道德谴责。尽管米勒的生活平淡、温和,而一旦处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他温和的性格可能也会让自己卷入杀戮,像穆勒那样参与恶行。
问题就在于:假如一切都不受我们控制,我们都不去做道德评判,人类就有可能完全丧失道德。我们再谈谈米勒和穆勒两人的性格。他们能控制自己的性格吗?他们是勇敢无畏还是意志薄弱,是有原则的人,还是善变的人呢?他们善于评估道德责任吗?
我们再来看贾斯敏(Jasmin),她是一个极为敏感的姑娘,她的言行容易受家人和朋友的影响。贾斯敏的选择和行为,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她周围的文化环境。在受过良好现代教育的环境下,长在无神论的家庭、社区环境中,她很可能宽容、随和,追求个性发展,支持民主投票。然而,假如让她每天念诵宗教典籍,被灌输“牺牲生命才能践行信仰”,她就可能变得偏执,甚至走向恐怖主义。当然,必须注意,非宗教的恐怖主义和某些披着宗教外衣的恐怖主义一样,都会导致伤亡。重点是,如果真有此类事情发生,不要去辩论这种杀戮在什么情况下才算合理,而是要去评估宗教行为是否比非宗教行为更有破坏性。问题在于,如果道德价值取决于我们无法控制的因素,似乎就没有做道德评判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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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平时做事情时往往会应付了事,把外因当成失败的借口,而有时却把外因一脚踢开。我们应该这样做吗?某些人通过思考哪些是自己能控制的事情,来摆脱这种困惑,他们会被告知—要振作起来,要勇敢,可一旦他们失败了,就会遭遇道德谴责,被斥为懦夫。
然而,他们能否振作,似乎取决于他们本身的个性,而对此他们无能为力;也可能取决于运气,也就是有没有人为他们加油打气—哪怕是骗骗他们、鼓励他们的运气。
在法律界我们往往也会敷衍了事。如果辩护律师成功证明了罪犯精神失常,他的行为不受他控制、不算他的行为,罪犯就可以获得减刑甚至撤诉。可是罪犯精神正常,却不被算作减刑因素。
一个小偷说:“抱歉,我小时候的成长环境不好,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不该为我的偷窃行为负责。”女法官回答说:“我也很抱歉,但是考虑到我的成长经历,不得不多判你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