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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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文王进军中原和准备克商

(一)周文王时代的殷周关系

季历被商王文丁杀害以后,由其长子昌即位,即周文王。这时周仍为殷的属国,但矛盾和冲突更为尖锐。《古本竹书纪年》载:帝乙“二年周人伐商”(《太平御览》卷八三引)。这个周人就是周文王,曾被商王命为西伯。据《史记·殷本纪》,殷王纣时,西伯、九侯(一作鬼侯)、鄂侯为三公。九侯有好女献给纣,因为九侯之女“不意淫”,被纣杀死,九侯也被处醢刑,鄂侯力争,也被处脯刑。西伯听到叹息,被崇侯虎报告纣,纣囚西伯于羑里。西伯之臣闳夭求得美女、奇物、良马进献,才被赦免。西伯献洛西之地,请除炮烙之刑,纣乃“赐弓矢斧钺,使得征伐为西伯”。西伯就是西方诸侯之长。

西伯确是出于商王所册命。周原出土甲骨中有两片讲到册命周方伯的事:

贞:王其又(祐)太甲,周方白(伯),□(惟)足不(丕)(佐)于受又(有)又(祐)。

……□文武……王其(昭)帝(禘)……天……典周方白(伯),(惟)足亡(无)(左)……王受又(有)又(祐)。

两片甲骨都是祭祀的卜辞。《说文》:“,告也。”“典”就是册命的意思。“周方伯”和“典周方伯”,都是指殷王册命周方伯的事。按照周代礼制,接受册命,一般都要到发布册命的天子的宗庙中举行;祭祀宗庙,只祭祀自己宗族的祖先。所谓“鬼神非其族类,不歆其祀”(《左传·僖公三十一年》)。可能殷礼与周礼不同,异姓诸侯都设有祭祀天子的祖先的宗庙,如同西汉王朝郡国都设有天子宗庙一样。上一片卜辞,是周王求祐于商王祖先太甲,希望接受商王新的册命“周方伯”,能够更加充分得到保佑。下一片卜辞,是周王举行合祭的禘礼,祭祀商的文武帝,希望接受商王新的册命“周方伯”,没有祸害,得到保佑。从这里还可以看出,当时的殷周关系,比较特殊,一方面周王已自称为王,另一方面还接受商王册命的“方伯”称号注7。殷王纣的册命周文王为方伯,和文丁的册命季历为牧师,情况已不同。文丁册命季历为牧师,是要利用周来抵御和征服对殷反叛的戎狄部族。纣册命文王为方伯,是要进一步利用周来征服那些反叛殷王朝的方国,使得那些叛国追随周而重新服从。而周文王就是利用这个时机,不断扩充自己的力量,开拓土地。

注7近人对于“周方伯”,解释很分歧。徐中舒、严一萍都认为是受命为周方伯。徐中舒说:“周方伯即文王往殷王宗庙中拜受殷王新命为周方伯之事。”见所著《周原甲骨初论》,刊于四川大学学报丛刊《古文字研究论文集》(一九八二年五月出版)。严一萍说:“为周方伯,是此片所贞系周文王尚未为方伯之时。”见所著《周原甲骨》,刊于《中国文字》新一期(一九八〇年三月香港出版)。李学勤、王宇信又认为王是商王,,告也,“所云册告周方伯于太甲,究为何故没有说明”。见所著《周原卜辞选释》,刊于《古文字研究》第四辑(中华书局一九八〇年二月版)。日本学者伊藤道治又说:“这个字,根据卜辞通例,是祭祀时把人作为牺牲之礼,不一定杀死。”王玉哲从其说,认为“这是以周方伯作为牺牲”。见所著《陕西周原所出甲骨文的来源试探》,刊于《社会科学战线》一九八二年第一期。徐锡台认为下一片是“告诉周方伯无乖戾的灾祸”,见所著《周原出土卜辞选释》,刊于《考古与文物》一九八二年第三期。我们认为把周原甲骨上的“王”解释成商王,甚至说这批甲骨是殷商末年掌占卜的卜人投奔周人时携带去的,不合情理。这批甲骨,字如粟米,笔画细如发,凿多方孔,有独特风格。记时方法和人名、官名都有周的特色,是周的卜辞是无疑的。

周原甲骨中还有两片讲到祭祀商王祖先的,说明当时周还是商的属国:

癸巳,彝文武帝乙宗。贞,王其(昭)□成唐(汤),(服)二女(母),其彝:血三、豚三、(惟)又(有)足。

彝文武必,贞,王翌日乙酉其爯(偁),□武丁丰……卯……(佐)王。

殷代对武乙、文丁、帝乙三世,都有“文武”的称号。“彝”是祭祀名称,因用彝器来祭祀而得名。“宗”是宗庙,“必”也是祭神的宫室。殷墟卜辞也有讲到“文武丁必”的(《甲骨文字释林·释必》)。上一片讲周文王到商王祖先帝乙的宗庙举行“彝”祭,祠祀成汤及其二母(指成汤配偶),祭祀用的彝器中,盛有雄羊的血的三件,盛有猪血的也三件。下一片讲周文王到商王文丁的神宫举行彝祭,到明日乙酉再往神宫拜谢举旗的事。《尔雅·释言》:“偁,举也。”“偁”是说举行举旗的大典。这面旗也该是商王所颁赐的,所以要到商王祖先的神宫中去祭祀并拜谢。

从周原甲骨来看,周文王十分恭敬地服事殷王纣,包括恭敬祭祀在内。在文献上也有这样的传说。《吕氏春秋·顺民》:“文王处岐事纣,冤侮雅逊,朝夕必时,上贡必适,祭祀必敬,纣喜,命文王称西伯,赐之千里之地。文王载拜稽首而辞,曰愿为民请炮烙之刑。”所说纣“赐之千里之地”,不免夸大其词,但是文王“上贡必适,祭祀必敬”,确是事实。正因为如此,文王取得了纣的信任,被册命为“西伯”。殷王纣册命“西伯”的目的,就是要周替他征服叛国使之服事于殷。周文王就利用这个时机,打着为殷征服叛国的旗号,有计划地四出征伐。《左传·襄公四年》记载韩献子说:“文王帅殷之叛国以事纣,唯知时也。”的确,文王很是“知时”,他就是利用纣要他“帅殷之叛国以事纣”的要求,东征西讨,使得周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势力范围越来越广阔。《诗经·小雅·四牡》的毛传也说:“文王率诸侯,抚叛国,而朝聘乎纣。”文王之所以能够成为周的开国君王,能够奠定后来武王克商的基础,就是在于能够充分利用这个合适的克商的时机。《论语·泰伯》:“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吕氏春秋·古乐》高注引《论语》,“三分天下”句上有“文王为西伯”句)。这样说文王势力到达“三分天下有其二”,不免是夸大之辞,但是到文王晚年,周的力量确实已较强大,还是服事殷而等待时机,确是事实。这并不是如孔子所说的因为文王有“至德”,该是如韩献子所说的由于文王“知时”。《逸周书·程典解》说:“文王合六州之众,奉勤于商。”并非事实。《逸周书·程典解》是战国以后作品,因为当时已有天下分九州之说,按三分天下有其二计算,就说是“合六州之众”了。

(二)文王团结诸侯和用兵西方

文王对待诸侯首先采取团结的政策。他为虞、芮排解争端,起了很好团结诸侯的作用。至于他对外用兵的次序,《尚书大序》说是:一年质虞、芮,二年伐于,三年伐密须,四年伐畎夷,同年被纣囚禁,五年被释,克耆(即黎),六年伐崇,同年称王。《史记·周本纪》则不同,以为所有这些事都在被囚释放以后,先是解决虞、芮争端,明年伐犬戎(即畎夷),明年伐密须,明年败耆国,明年伐邘,明年伐崇侯虎,徙都丰,明年西伯崩。从地理形势来看,当以《史记》之说为是。犬戎、密须都在西边,而耆、邘、崇都在中原,先伐西边是为了解除后顾之忧,然后进军中原,为了扩大自己在中原的力量,准备克商。

关于虞、芮两国之间的争端,《尚书大传》和《诗经·大雅·緜》毛传都说是争田。因久不能决,想请文王解决,双方进入周境,见民俗相让,于是让其所争之田为闲田而退。《史记·周本纪》则说两国“有狱不能决”,没有说争田。按虞国是太伯、仲雍所建立,在今山西平陆以北。芮也是姬姓之国,见《世本》(《左传·桓公三年》正义引),金文作“内”,有内公鬲等西周铜器可以证明。这也是周人在西方重要据点之一,周景王说:“魏、骀(即邰)、芮、岐、毕,吾西土也”(《左传·昭公九年》)。《汉书·地理志》载左冯翊临晋县有芮乡,“故芮国”,在今陕西大荔以东、朝邑以南三十里,正当北洛水和渭水的交会点,又是渭水向东和河水(黄河)交接地区,即渭汭所在,可能“芮”古作“内”,即得名于渭汭。从地理形势来看,这里正是从渭水流域进入中原河水(黄河)流域的交通枢纽所在,是从周到虞的必经之路,它的建国时代不详,至少季历在位时期已经存在。季历所以能够在今山西地区不断战胜戎狄部落,扩大领地,就是由于芮国控制着这个交通枢纽和虞国成为前进的基地。所以到文王时,虞芮之间发生争端,就成为文王首先要解决的问题。两国所发生的争端,或者说“有狱不能决”(《周本纪》),或者说“争田”(《尚书大传》及《诗经·大雅·緜》毛传),都不可信,《诗经·大雅·緜》只是说:“虞芮质厥成,文王蹶其生(姓)。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质”即所谓“听买卖以质剂”的“质”,“虞芮质厥成”,是说两国结好的书契终于制成,就是《尚书大传》所说“文王受命一年断虞芮之质”。“蹶”,《尔雅·释诂》说“动也”,是感动之意。“生”读作“姓”,是指贵族。“疏”读作“胥”,是相辅之意。“附”谓“归附”,“奏”读作“走”。这是说,因此文王的行动感动了贵族,许多人都来归附,先后来到,奔走前来,归来了许多捍卫国家之臣。

文王所伐的犬戎或畎夷,便是《诗经·大雅·緜》讲到的混夷。在公亶父迁居岐阳时,已经为患。这时文王先伐犬戎,是为了解除后顾之忧,是很明显的。至于对密须的讨伐,是由于密须的侵扰。《诗经·大雅·皇矣》有这方面的叙述:

图五 文王用兵示意图

密人不恭,敢距大邦,侵阮徂共。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按徂旅,以笃于周祜,以对于天下。

依其在京,侵自阮疆,陟我高冈。无矢我陵,我陵我阿;无饮我泉,我泉我池。度其鲜原,居岐之阳,在渭之将,万邦之方,下民之王。

密即密须,是姞姓之国,见《世本》(《通志·氏族略》引)。建国地点在汉代安定郡阴密县(《汉书·地理志》),在今甘肃灵台西五十里的百里镇。密人不但敢于抗拒周,并侵入到阮、共两国。两国确切地点不详,有人推定阮在汉代安定郡爰得县,在今陕西泾川东南;共即泾州共池,在今泾川北(朱右曾《诗地理征》)。密人不但侵入阮、共两国,而且从阮的疆域入侵到周,登上了周的高冈。上面两章的诗,上半章都是讲密人的入侵,下半章都讲周人出兵反击所取得的胜利。这是文王首次遇到的大战役,取得了重大胜利。因此文王把这一战役中俘得的密须的战鼓和战车,用作举行大蒐礼(通过狩猎方式来进行军事演习、检阅军队的典礼)上的仪仗;成王分封唐叔于晋国时,还用来作为分赏的礼器,要唐叔用来“匡有戎狄”。《左传·昭公十五年》记载周景王说:“密须之鼓与其大路,文(王)所以大蒐也。阙巩之甲,武(王)所以克商也,唐叔受之,以处参虚,匡有戎狄。”

(三)文王向中原出击

文王灭密以后,解除后顾之忧,便转而东向征伐,首次征服的目标是黎。黎一作(见《说文》)、耆(见《尚书大传》和《史记·周本纪》)、饥(见《史记·殷本纪》)。其地望,《说文》说在上党东北,《续汉书·郡国志》:上党郡壶关有黎亭,“故黎国”。在今山西长治附近。文王对黎的征服,使殷的贵族非常震恐,《尚书·西伯戡黎》就是记载这件事的。据说西伯(即文王)征服黎国后,殷贵族祖伊惶恐,奔告殷王纣,认为殷朝的天命快要终止,并不是祖先不保佑后代,而是王的胡作非为而自绝于天,而且人民几乎没有不希望殷王朝丧亡的。祖伊说:

惟王淫戏(《史记·殷本纪》作“淫虐”)用自绝。故天弃我,不有康食(《殷本纪》作“安食”),不虞(通作“娱”)天性,不迪率典(是说不用典法)。今我民罔弗欲丧,曰:天曷不降威(“威”指责罚),大命(即指天命)不挚(《殷本纪》“挚”作“至”),今王其如台(即如何、奈何)。

从祖伊这段话,可知殷贵族中已有人认识到,由于殷王纣的胡作非为,殷朝将要灭亡,人民正希望它灭亡。

文王之所以能够在山西地区一下子征服黎国,这是继承了前一代季历在这一带开拓的结果。从在今山西长治的黎,到殷王朝的京畿地区是不远的,只是中间隔有太行山脉。祖伊之所以感到殷朝快将灭亡,因为周的锋芒快要插入殷的心脏地带了。文王在征服黎国之后,就进攻邘。邘一作于、盂。《韩非子·难二》:“文王侵盂、克莒、举酆。”这个盂,就在商王经常狩猎区之内,在今河南沁阳西北二十多里的邘邰。《韩非子》所说文王所克的莒,不知在今何地。同时所举的酆,不可能就是后来文王建都之处。《路史·国名纪己·商世侯伯》认为可能是后来楚地,杜预所说“析县南有丰乡”。这一推断比较可信,当在今陕西山阳。后来成为文王一个儿子的封国。文王一个儿子封于酆,也不可能就是文王建都之地。

(四)文王克崇

文王在东方最费力进攻的,就是崇侯虎所在崇国。皇甫谧说:“崇国盖在丰、镐之间,《诗》云:既伐于、崇,作邑于丰,是国之地也”(《史记·周本纪》正义引)。其实,这是对《诗》的误解。《诗经·大雅·文王有声》:

文王受命,有此武功,既伐于、崇,作邑于丰。文王烝哉!《诗经·大雅·文王有声》:“既伐于、崇,作邑于丰。”俞樾《群经平议》卷十一以为“两句初非对文,于崇之于,当作邘,亦国名也”。引《尚书大传》和《史记》为证,其说可信。《孟子·滕文公下》引《太誓》曰:“我武维扬,侵于之疆,取则于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陈梦家《尚书通论》以为两个“于”字即是邘。杨伯峻《孟子译注》从其说。《太誓》是武王伐纣之誓,并非文王伐邘之誓,怎么可能说:“我武维扬,侵邘之疆”呢?《孟子》赵岐注:“侵于之疆,侵纣之疆界;则取于残贼者,以张杀伐之功也。”俞樾《群经平议》卷三二,以为“之与其同,侵于之疆者,侵于其疆也。”我们认为陈说不可信。陈梦家以为古《泰誓》有文王伐邘本,更不可信。

这篇诗的作者歌颂文王功绩,列举伐于、崇和作丰邑两件大事,并不是说丰邑就筑在原来崇地。陈奂《诗毛氏传疏》曾指出这点,认为“伐崇、邑丰,《文王有声》篇画(划)然两事,崇、丰为异地明矣”,还以为这个崇即《左传·宣公元年》晋国赵穿率师所伐的崇。这个论断是正确的。《太平御览》卷三九五引《六韬》说:“文王闻杀崇侯虎,归至酆”,就认为崇与丰为两地。俞樾以为赵穿所伐的崇,即是虞、夏之际的崇伯鲧之国,鲧所居的崇即今河南嵩县,《山海经·中山经》谓青要山禹父之所化,《水经注》谓青要山在新安县,今嵩县正在新安之南(《俞楼杂纂》卷二八“崇”条)。我们认为,殷周之际的崇国应即在今嵩县附近。《尚书大传》引《诗》作“既伐于崈”,《经典释文》引《左传·宣公元年》亦作“崈”。“崈”或“崇”,原是指嵩山。《国语·周语上》:“昔夏之兴也,融(指祝融)降于崇。”韦注:“崇,崇高山也。夏居阳城,崇高所近。”崇高,《汉书·郊祀志》及《地理志》皆作“崈高”。王念孙以为“古无‘嵩’字,以‘崇’为之,故《说文》有‘崇’无‘嵩’”(《读书杂志》卷四)。

《诗经·大雅·皇矣》有歌颂文王伐崇的诗句:

帝谓文王,询尔仇(读作“俦”)方,同尔弟兄,以尔钩援,与尔临衝,以伐崇墉。临衝闲闲,崇墉言言,执讯连连,攸馘安安,是类是祃,是致是附,四方以无侮。临衝茀茀,崇墉仡仡,是伐是肆(通作“袭”),是绝是忽,四方以无拂。

当时崇是东方强国,凭借嵩山一带利于防守的形势,筑有高大的城墙。《皇矣》说:“崇墉言言”、“崇墉仡仡”。“仡仡”同“屹屹”。“言言”、“仡仡”,都是形容崇国城墙的高大。因此文王要攻克崇国,要打一场激烈而费力的攻城战。文王为了取得胜利,事先曾经问询友邦(询尔仇方),组织好兄弟国家的力量(同尔弟兄),准备好攻城的武器和工具。“钩”是有钩的武器,“援”是有援(兵器上的横刃)的兵器,“临”是居高临下以攻城的车,“衝”是从旁冲破城墙的车。《诗经》中“临衝闲闲”和“临衝茀茀”以下诗句,都是描写攻城战斗的胜利的。“闲闲”是形容两种战车开动的情景,“茀茀”是形容两种战车的坚强有力。“讯”是指捉到的活口,“馘”是指斩得的敌人首级注8,“执讯连连”是说捉到俘虏连结起来很多,“攸馘安安”是说斩得的首级也很多,都是描写战胜的情况。“是伐是肆,是绝是忽”,就是说通过征伐,取得了灭绝敌人的战果。《尔雅·释诂》:“忽,灭尽也。”

注8《说文》:“聝,军战断耳也。……聝或从首。”《诗经·大雅·皇矣》毛传:“馘,获也。不服者杀而献其左耳曰馘。”金文作“”,从“爪”,或声。但是西周金文中,讲到战争胜利,每以“折首执讯”连言,如虢季子白盘、不簋、兮甲盘、师簋等。可见原始办法是“折首”。割耳断手当是后起的减省办法。以猎取敌人的头来纪功,当出于一种原始的风俗。战国时,秦还应用,该是沿袭戎狄之俗。

古代贵族是很迷信鬼神的,他们把胜利的战果归功于天神的赐予,把文王对于这次战争的规划说成出于上帝的指示,所以说:“帝谓文王”。正因为如此,他们每次出师之前和取得胜利以后,都要祭祀鬼神。《礼记·王制》:“天子将出师,类乎上帝,宜乎社,造乎祢,祃于所征之地。”“类”通作“”,《说文》:“,以事类祭天神。”是指因特殊事件而举行祭祀,不是一般定期的祭典注9。《说文》:“祃,师行所止,恐有慢其神,下而祀之曰祃。”“祃”,《周礼》作“貉”(见《春官·肆师》及《甸祝》,《夏官·大司马》),“祃”和“貉”音同通用。《周礼》是说在定期举行田猎方式的军事演习时,要“表貉”(在校场的立表处举行貉祭)。祃祭是在战场或练兵的校场对战神的祭祀。《皇矣》所说的“是类是祃”,就是文王在攻克崇城以后举行的祭礼,是报谢天神和战神的。所以《尔雅·释天》解释说:“是是祃,师祭也。”

注9《礼记·王制》正义引《五经异义》说:“今尚书夏侯、欧阳说,,祭天名也。以祭天者,以事类祭之。以事类祭之何?天位在南方,就南郊祭之是也。古尚书说,非时祭天谓之,言以事类告也。肆于上帝,时舜告摄,非常祭也。许君谨按:《周礼》郊天无言者,知非常祭,从古尚书说。”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按郊天不言,而肆师‘类造上帝’,《王制》‘天子将出征,类于上帝,皆主军旅言。凡经传言者,皆谓因事为兆,依郊礼而为之。”

《皇矣》说:“是致是附”。“附”通“拊”或“抚”(从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之说),是说攻克崇国后,招致崇人投降而加以安抚。文王是用强大的武力,把崇城攻破,打杀许多敌人,活捉不少俘虏,最后招降了全部崇人。因为后来贵族把文王看作圣人,就有文王使崇不战而降的传说。例如《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记卫国北宫文子说:“文王伐崇,再驾而降为臣,蛮夷帅服,可谓畏之。”《左传·僖公十九年》记宋国子鱼说:“文王闻崇德乱而伐之,军三旬而召降,退修教而复伐之,因垒而降。”都不是事实。同样的,《吕氏春秋·用民》所说:“密须之民自缚其主而与文王”,也不是事实。文王对西方密的反击和对东方崇的进攻,是两大激烈的战争。

文王在黄河以北攻克了黎和邘,由此进攻商朝建都的殷(今河南安阳西北)、沬(即朝歌,今河南淇县),都不过二百多里,但是要从周调动大军沿渭水向东,渡过黄河,沿黄河北岸进军商的京畿,在地理形势上很是困难。等到文王在黄河以南攻克了崇,消灭了这个为殷王朝防守的坚固堡垒,就便于周在黄河南岸建立桥头堡,准备调动大军在盟津一带飞渡黄河去进攻商的京畿了。可以说,克崇以后,文王克商的战略步骤已经基本完成,克商的大计快要实现了。只因文王在克崇之后一年便去世,没有能够实现这个大计,要等待武王去继续完成文王的志愿了。所以《逸周书·祭公解》说:“皇天改大殷之命,维文王受之,维武王大克之,咸茂厥功。”

(五)文王创建周朝的政治设施

文王在运调军队东征西讨、准备克商的同时,也采取种种政治设施,为创建周王朝作好准备。

文王统治的时期很长,足足有五十年光景。在这五十年中,他勤于处理各项政务,讲究团结贵族和“国人”的工作。《尚书·无逸》记载周公说:

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注10;徽柔懿恭,怀保小民,惠鲜鳏寡“惠鲜鳏寡”的“鲜”字,过去有各种不同看法。伪《孔传》解释为“鲜乏之人”。段玉裁根据《汉书·谷永传》及汉石经(见《隶释》),以为“鲜”乃“于”字之误。王鸣盛以为“鲜”当训“善”(《尚书后案》),孙星衍同。章炳麟以为“不以寿终为鲜”(《古文尚书拾遗定本》)。我们认为当以王鸣盛之说为是,“惠鲜”即惠善之意。。自朝至于日中,不遑暇食,用咸和万民。文王不敢盘于游田,以庶邦惟正(通作“政”)之供(通作“恭”“惟正之供”,《国语·楚语上》左史倚相引作“唯政之恭”,可知“正”与“政”通,“供”与“恭”通,是说恭敬于政务。)。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国五十年。

注10过去对“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有种种不同解释。伪《孔传》:“文王节俭,卑其衣服,以就其安人之功,以就其田功,以知稼穑之艰难。”孙星衍从马融本“卑”作“俾”,解释为“使”,从《广雅·释诂》解释“服”为“事”,又读“康”为“”,认为这是说文王使就治安居之功、田作之功(《尚书今古文注疏》)。俞樾读“俾”为“比”,认为“卑服”是比叙其事(《群经平议》卷六)。孙诒让以为“俾”当从《尔雅·释诂》解释为“从”,是说“文王从先王之德而奉行之,即康功田功也”(《尚书骈枝》)。章炳麟以为“服”是“备”的假借,“康”当从《尔雅·释宫》“五达谓之康”的解释,认为“康功”指平易道路,“田功”是服田力穑,“前者职在司空,后者职在农官,文王皆亲莅之,故曰卑服”(《古文尚书拾遗定本》)。杨筠如从俞樾说,并读“康”为“荒”,“荒功与田功对文,盖谓山泽荒地”(《尚书覈诂》)。郭沫若读“康”为“糠”,认为“文王这位氏族酋长还在种田风谷”(《奴隶制时代》)。我们认为文王时代早已建立国家,不可能自己还在种田风谷。“卑服”当以俞樾之说为是,“康功”当以孙星衍之说为是。

这是说文王安排好关于安居之事和田作之事;又能够关怀小民,照顾寡单的人;从早上忙到日中、日偏斜,没有空暇吃饭,为的是做好协和万民的工作。他又不敢乐于游逸田猎,为了做好许多友邦的联合工作而恭敬于政务。《墨子·兼爱中》有一段话是和《无逸》所说相同的:“昔者文王治西土……不为大国侮小国,不为众庶侮鳏寡,不为暴势夺穑人黍稷狗彘……是以老而无子者有所得终其寿,连(通作“离”)独无兄弟者有所杂(通作“集”)于生人之间,少失其父母者有所放依而长。”《无逸》所说“即康功田功”,就是“不为暴势夺穑人黍稷狗彘”;所谓“惠鲜鳏寡”,就是“不为众庶侮鳏寡”;所谓“以庶邦惟政之恭”,就是“不为大国侮小国”。文王十分勤奋地做好政治工作,总的目标就是团结好周围的小国,团结和照顾好所有贵族和“国人”。这里所说“小民”和“万民”,是指统治阶级的下层“国人”而言。

当时团结在文王周围的有才能的贵族确实不少。《尚书·君奭》记载周公说:

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亦惟有若虢叔,有若闳夭,有若散宜生,有若泰颠,有若南宫括。

《国语·晋语四》记载胥臣对答晋文公的话,说得更加全面:

文王……事王不怒(韦注:“王谓王季”),孝友二虢(韦注:“二虢,文王弟虢仲、虢叔”),而惠慈二蔡(韦注:“三君云:二蔡,文王子。管叔初亦为蔡”),刑于大姒(韦注:“刑,法也。大姒,文王妃”),比于诸弟(韦注:“比,亲也。诸弟,同宗之弟”)。……及其即位也,询于八虞(韦注:“贾、唐曰:八虞,周八士,皆在虞官,伯达、伯括、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而咨于二虢,度于闳夭而谋于南宫(韦注:“南宫,南宫适”),诹于蔡、原而访于辛、尹(韦注:“蔡,蔡公;原,原公;辛,辛甲,尹,尹佚,皆周太史”),重之以周、邵、毕、荣(韦注:“周,周文公;邵,邵康公;毕,毕公;荣,荣公”),亿宁百神,而柔和万民。

文王大臣中最重要的是二虢,即虢仲、虢叔,都是文王之弟,也是执政的卿士。《左传·僖公五年》记载虞大夫宫之奇说:“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藏在盟府。”虢仲、虢叔只见于文王时,郑玄认为虢叔到武王时已死去。《君奭》先说文王有虢叔等五位大臣,再说:“武王惟兹四人尚迪有禄”。正义引郑玄说:“至武王时虢叔等有死者,余四人也。”从《墨子·尚贤下》、《逸周书》、《史记》列举武王的大臣来看,的确不见虢叔。同时在《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周大夫富辰所列举的周公所分封的诸侯中,也不见有虢。因此,虢的受封该在文王时。后来虢有西虢、北虢、东虢之分。其始封之地当在西虢,在今陕西宝鸡西的虢镇。

《君奭》所说文王的五位大臣,除虢叔以外,都是周以外的贵族投奔来的。《史记·周本纪》说:“太颠、闳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归之。”《墨子·尚贤上》说:“文王举闳夭、泰颠于置罔之中,授之政,西土服。”墨子所说举于罝网之中,未必可信,但是他们原来不是出身于周的贵族,该是事实。《大戴礼记·帝系》说尧取于散宜氏之子,散宜生当是散宜氏的贵族。

《晋语四》列举的文王大臣,把“八虞”放在“二虢”、闳夭、南宫之前,韦昭注以为是“周八士皆在虞官”,并不可信。如果是虞官(掌管山泽的官),怎么可能列在“二虢”之前呢?我们认为,“八虞”即是八个虞国的兄弟,如同“二虢”是两个虢国的兄弟一样。虞国原是太王之子太伯、仲雍之国,“八虞”该是太伯、仲雍之子或孙,因而在姬姓贵族的行辈中要比“二虢”为高。《晋语四》在“二虢”、闳夭、南宫以下,所列举的蔡公、原公、周公、毕公,都是文王之子,召公出于周的支族,荣公亦出于姬姓贵族。他们的受封都该在武王时,这样用封邑为称号,该出于后人追记。

《君奭》所载周公的话,对于文王重用的虢叔等五位大臣是极力称许的,说他们都是有“德”之人。文王之所以能够用“德”“降于国人”,闻于上帝,“受有殷命”(接受取代殷朝的天命),都是出于五位大臣的“彝(经常)教文王”;武王之所以能够奉“天威”,取得杀敌的胜利,都是由于“四人昭武王惟冒(通作‘勖’),丕单称德”,就是说由于四人对武王的帮助和勉励,大大地推广了“德”。“昭”是助的意思,“勖”是勉的意思。“单”是大的意思,“称”是举行的意思。说明当时文王从自己族中和别族中选拔和重用所谓有“德”之人,对推翻殷朝,建立周朝起了积极作用。

文王也还接受和重用了一批前来投奔的殷的贵族知识分子。例如《晋语四》提到的辛甲就是其中之一。《汉书·艺文志》道家著录有《辛甲》二十九篇(当出于后人编辑),原注:“纣臣,七十五谏而去,周封之。”刘向《别录》也有同样说法(《史记·周本纪》集解引)。辛甲从殷出奔到周以后,就被任用为太史(《左传·襄公四年》)。从此重用殷的贵族知识分子做史官,就成为周朝初年的政策。正因为如此,殷的史官有载其图法归周的。《吕氏春秋·先识览》:“殷内史向挚见纣之愈乱迷惑也,于是载其图法出亡之周,武王大说(悦)以告诸侯。”文王和武王由于选拔重用和接收前来投奔的有“德”有“才”的人,使得朝廷上人才济济,对此后取得克殷的胜利从而创建新王朝,确是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从文王开始,周已经建立了一套以卿士为首的官制,政权机构比较健全了。同时对开拓的领土也很注意治理。周原甲骨中就有文王亲自到新攻克的密国的记载:

今秋,王西克往

王其往山,□。

甶(斯)城。

”即“密”字。金文作“”(鼎)。文王亲自前往密国,说明他对于新攻克地区的重视。

文王在位有五十年之久。《君奭》说:“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国五十年。”《吕氏春秋·制乐》说得更清楚:“文王即位八年而地动,地动之后四十三年,凡文王立(通“莅”)国五十一年而终”(《韩诗外传》卷三第三章同)。文王这样勤于创建新王朝的事业,在位年数又这样久,因此周王朝开国的基础,可以说全是由文王奠定的,所以后来武王就很快取得了克殷的成果。郑玄解释“受命”是“受殷王嗣位之命”,“中身”是谓中年(《诗经·大雅·文王》正义引)。其实,郑玄对“受命”作了曲解。周公的所谓“受命”,是指取代殷朝的天命,决不是指即位时“受殷王嗣位之命”,《君奭》中已说得很明白。《康诰》也说:“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诞受厥命。”盂鼎亦说:“不(丕)显玟(文)王,受天有大令(命)。”《史记·周本纪》说得很清楚:“盖受命之年称王而断虞、芮之讼,后十年而崩(“十”当为“七”)。”由于前人误解《君奭》所说“受命”是即位之命,以为文王中年即位,加上在位五十年,于是有享年九十七之说(《礼记·文王世子》)。有些经学家根据享年九十七之说,就说文王九十岁以后才东征西讨而称王,这肯定不符合事实。

(六)文王迁都于丰

文王在灭崇之后就迁都到丰。《史记·周本纪》说在伐崇的同一年,“作丰邑,自岐下而徙都丰,明年西伯崩”。丰在今陕西西安西南沣河中游西岸。《说文》:“酆,周文王所都。在京兆杜陵西南。”郑玄说:“丰邑在丰水之西”(《诗经·大雅·文王有声》笺)。皇甫谧说:“丰在京兆鄠县东,丰水之西”(《诗经·周南·召南谱》正义引)。又说:“丰、镐皆在长安之西南。”经考古调查,丰在今客省庄、马王村、西王村一带,东以沣河为界,西至灵沼河,北至客省庄、张家坡,南到新旺村、冯村,遗址总面积约十二平方公里。《诗经·大雅·文王有声》对“作邑于丰”有所描写,讲到“筑城伊淢,作丰伊匹”,“王公伊濯,维丰之垣”。淢,《韩诗》作“洫”,就是城沟。说明丰邑的建筑,不但筑有城墙,还筑有与城墙相配合的城沟,更筑有许多墙垣。

这时文王沿着渭水向东,把国都迁移到丰,不外两个原因:一是便于从这里出发,调动大军,攻灭殷朝;二是这里处于渭水中游,在地理形势上更适合于作为国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