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周的开拓和克商
一 季历对山西地区的开拓
(一)太伯、仲雍迁虞
太王(公亶父)有三个儿子,即是长子太伯、次子仲雍和幼子季历。西周有两个封国都是仲雍的后裔,即在北方的虞(国都在今山西平陆北)和南方的吴(国都在今江苏无锡东)。“虞”字从“吴”,古“虞”、“吴”读音相同,实为一字的分化。相传太王因季历生子名昌(即周文王),“有圣瑞”,要传位给季历及昌,太伯、仲雍因而出奔“荆蛮”,断发文身,自号勾吴(即是吴国)。太伯死后,传给仲雍,仲雍传季简,季简传叔达,叔达传周章。等到武王克商,就封周章于吴,另封周章之弟虞仲于虞(见《史记·吴世家》)。这个传说尽管春秋时代已经存在注4,但是,不符合事实。事实上,太伯、仲雍是虞的始祖,所以仲雍又称虞仲。《左传·僖公五年》记载晋献公第二次假道虞国进伐虢国,虞国大夫宫之奇向虞君进谏,讲到虞的开国历史,就说:“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大伯不从(《史记·晋世家》“不从”作“亡去”),是以不嗣。”足以证明虞的始祖是太伯、仲雍。至于吴国,应该是虞的分支。宜侯簋所说康王时虞侯分封到宜的事,该即吴国的始祖。
注4《左传·哀公七年》记载季康子使子贡对答吴太宰嚭说:“太伯端委以治周礼,仲雍嗣之,断发文身,臝(裸)以为饰。”说明春秋末年已经把太伯、仲雍作为吴国的始祖。《左传·闵公元年》记晋大夫士说:“大(太)子(指太子申生)不得立矣。……不如逃之,无使罪至。为吴大伯不亦可乎?犹有令名,与其及也。”此处作“吴大伯”而不作“虞大伯”,则春秋初期已有人认为太伯为吴之始祖。实际上,当太王时,周的势力决不可能到达吴国,必须待周公东征以后,周的支族才有可能封到吴国。
从当时商、周关系以及周对戎狄部族的战斗形势来看,太王传位给幼子季历,而让长子太伯、次子仲雍统率部分周族迁到今山西平陆以北,创建虞国,是一项很重要的战略措施。从虞国既可以向北开拓,向东又可以进入商朝京畿地区,向南越过黄河可以进入洛水流域,这样,就可以成为周向东方开拓的重要据点。《诗经·大雅·皇矣》:“帝作邦作对,自大伯、王季。惟此王季,因心则友,则友其兄,则笃其庆。”过去经学家对“作邦作对”,不得其解,把“对”解释为“配”,说是“配天”。崔述见到太伯、王季连称,又以为“似太伯已尝君周而后让之王季也者”(《丰镐考信录》卷八)。其实,所谓“帝作邦作对,自太伯、王季”,就是说上帝建立了一对邦国,这一对邦国创始于太伯、王季。也就是说太伯从周分出去建立的虞,和季历继承君位的周国,成为配对互助的国家。下文特别指出季历能够发挥兄弟友爱的精神,也就是说能够与太伯合作,因而能够扩展他的喜庆的事。下文接着说:“载锡之光,受禄无丧,奄有四方。”就是说喜庆的事是,上帝赐给季历光荣,季历受到的福禄没有丧失,从而包有四方。说明季历之所以能够开拓领土,是由于与太伯合作的结果。
(二)季历对鬼方的征服
周的开拓领土是从季历开始的。季历开拓的取得成功,由于下列三个原因:
第一,由于与太伯所建的虞国友好合作,以虞国作为向山西地区开拓的重要据点。
第二,由于和中原任姓的挚国通婚,从而争取商朝所属的任姓诸侯为盟国。《诗经·大雅·大明》:“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曰嫔于京;乃及王季,维德之行。大任有身,生此文王。”挚仲是任姓挚国之君的次女,挚原是殷商所属诸侯,所以说“自彼殷商”。京就是周的京师。“曰嫔于京”就是说挚仲嫁到了周京。文王就是挚仲所生。挚仲就是大任。后来就是因为大任的关系,任姓的挚国和畴国都成为周的诸侯。当是武王、成王统一中原以后所加封的。《国语·周语》中记富辰曰:“昔挚、畴之国也由大任(韦注:挚、畴二国任姓,奚仲、仲虺之后。大任,王季之妃,文王之母也)。”挚在今河南汝南附近,畴在今河南鲁山东南注5。两国相距不远。周这样和挚国通婚,便利了周向中原地区的开拓。
注5《路史·国名纪》以为挚在平舆,平舆有挚亭。这是根据《说文》的,只是《说文》作“”,说:“汝南平舆有亭。”《续汉书·郡国志》汝南郡平舆,刘昭注也说:“有挚亭,见《说文》。”汪孙远《国语发正》也说:“盖古挚国地,挚古通用。”在今河南汝南附近。“畴”一作“”,《国语·郑语》记史伯说:“若克二邑,邬、弊、补、舟、依、、历、华,君之土也。”郑玄《诗谱》“”作“畴”。朱右曾《诗地理征》以为即春秋郑之犨,在今河南鲁山东南五十里。今按此说可从。《说文》有“雔”字,“读若”,可证从“雔”字与从“寿”之字,古音读相同。
第三,由于周利用商朝国力衰落,“诸夷皆叛”的时机,在奉命为商朝抵御戎狄的战斗中,不断壮大自己的力量,在今山西地区有所开拓。这种开拓的策略,是自太王开始的。
当殷周之际,西北方面有个经常侵扰中原的方国叫鬼方,大概就是赤狄的一支注6。商王武丁时,对鬼方征讨了三年才制服。《易·既济》九三:“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足见其力量很强大。《古本竹书纪年》载:“武乙三十五年周王季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翟王”(《后汉书·西羌传》注引)。所俘的翟王多到二十个,说明其部落之多。季历这次征伐鬼方得胜的事,《易·爻辞》也述及。《易·未济》九四:“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赏于大国。”这条记载,过去许多人误以为就是“高宗伐鬼方”的事,其实不然。徐中舒说:“震有震惊震恐之意。此虽不著何人伐鬼方,但下文云有赏于大国,大国则指殷人言。易卦《爻辞》既多记殷周之事,周初文献凡周人自称则曰小邦周(见《大诰》),而称殷人则曰大国殷、大邦殷(并见《召诰》)。……此谓周伐鬼方而殷人赏之,以小邦而伐大国之敌,故有震惊震恐之意。”并且说:《古本竹书纪年》所载王季伐西落鬼戎,“疑此与《易·爻辞》所记震用伐鬼方者,当为一事”(《殷周之际史迹之检讨》,刊一九三九年《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七本第二分册)。这个论断很是正确。但是,他认为鬼方即是畎戎、犬戎,“本据在今山西,但陕西泾洛之间亦为其屡代出没之地”,季历战胜鬼方就在渭水流域,并不恰当。这时周在今山西已建立有虞国作为前进基地,当时季历主要用力开拓的地点都在今山西地区。
注6王国维《鬼方昆夷狁考》(《观堂集林》卷十三)以为鬼方、混夷、串夷、犬夷、獯鬻、严允、匈奴胡,都是一个部族的不同称谓。这一说法,只从读音相近来考虑,未必可信。混夷、犬夷当即犬戎,与獯鬻、严允不同,鬼方又与严允、犬戎非一族。鬼方当为后来的赤狄。《大戴礼记·帝系》说:“陆终氏娶于鬼方氏之妹,谓之女氏。”“”,《世本》作“”,“”即赤狄之姓“隗”。王国维以为《左传·定公四年》所载成王时分封唐叔,分给怀姓九宗,怀姓亦即隗姓,甚是。殷、周及春秋时赤狄部落侵扰的地区主要在今山西一带。
根据已发表的考古资料,在沿黄河的山西、陕西北部地区,有一种殷商青铜文化,分布在今山西永和、石楼、保德等县和陕西清涧、绥德等县,青铜容器大多与殷墟出土的相同,但有少数青铜容器、兵器、装饰品具有北方部族文化的风格,特别是蛇首刀、羊首勺、马首刀、铃首刀等等。有人认为这就是鬼方的文化,有人认为是殷商一个方国的文化。我们认为,这是殷商的一个方国的文化,其文化程度已与中原差不多,只略有北方部族的风格。鬼方的主要根据地原来尚在其西北,在今河套以北地区。当殷周之际,由于商朝国力衰退,鬼方就乘机进入今山西北部地区,如同原来在今山东、江苏北部沿海的东夷,因“武乙衰敝”,“遂分迁淮岱,渐居中土”一样。这时季历征伐鬼方,正是为商朝抵御鬼方的入侵。所谓“震用伐鬼方”,是说用雷霆的威势来征伐鬼方。所谓“三年有赏于大国”,就是经过三年的战争,得到了商王武乙的赏赐。说明周人战胜鬼方,是经过长期的努力的。
《古本竹书纪年》说武乙三十五年季历大胜鬼方,俘得二十个翟王。按《易·爻辞》的记载,是经过三年战争而取得最后胜利的,那么,季历开始征伐鬼方当在武乙三十三年。《古本竹书纪年》又记载:武乙“三十四年周王季历来朝,武乙赐地三十里、玉十瑴、马八疋”(《太平御览》卷八三引)。这年季历去朝见商王武乙,正当他出师征伐鬼方一年之后,该是已经得到初步的胜利,因而得到了武乙的赏赐。
(三)季历对山西地区戎狄进一步征讨
季历继征服鬼方之后,进一步征讨山西地区的戎狄。《古本竹书纪年》载:“太丁(当作“文丁”)二年周人伐燕京之戎,周师大败”(《后汉书·西羌传》注引)。徐文靖以为燕京之戎即在《淮南子·墬形训》“汾出燕京”的燕京山,亦即《水经·汾水注》所说汾水所出的管涔山,燕京山即是管涔山的异名。《元和郡县志》说在岚州静乐县北(《竹书纪年统笺》卷六)。这是正确的。《尔雅·释地》:“燕有昭余祁。”郭注:“今太原邬陵县北九泽是也。”《水经·汾水注》以为昭余祁即祁县以西的邬泽。据此可知,从今山西静乐周围,南下沿汾水两岸,直到祁县以西邬县以北,二百多里都是燕京戎所在地区。燕京戎可以单称为燕,当是一个逐水草而居的游牧部族。雷学淇认为“燕京之山当殷末政衰为戎所据”(《竹书纪年义证》卷十四)。这一战役,周师被打得大败,说明燕京戎很强大。
季历征伐燕京戎虽受挫折,还是继续征伐在今山西地区的戎狄。《古本竹书纪年》:“太丁(当作“文丁”)四年周人伐余无之戎,克之”(《后汉书·西羌传》注引)。徐文靖以为即春秋时徐吾及无皋二戎,此说只有一半是对的。春秋时并没有无皋之戎。《左传·成公元年》:“遂伐茅戎,三月癸未败绩于徐吾氏。”杜注:“徐吾氏,茅戎之别也。”《路史·国名纪己·周世侯伯》以为徐吾氏即在屯留西北三十里的故汉馀吾城,此说可从。《汉书·地理志》上党郡余吾,《通典》“余吾”作“徐吾”。在今山西屯留西北余吾镇。古“徐”“馀”声同通用。这个余无戎,古时亦单称为“徐”,如同燕京戎之可以单称为“燕”一样。《国语·郑语》记载西周末年史伯说:“当成周者,北有卫、燕、狄、鲜虞、潞、洛、泉、徐、蒲。”韦注:“潞、洛、泉、徐、蒲,皆赤狄隗姓也。”这里的“潞”即潞氏,“洛”即皋落氏,与“潞”、“洛”同属赤狄的“徐”,当即徐吾氏,亦即余无戎。燕即指燕京戎。当时季历在今山西地区征伐的,无论是鬼方、燕京戎、余无戎等等,都是隗姓赤狄的部族。
(四)季历受命为牧师及其被杀
《古本竹书纪年》记载文丁四年周人克余无戎之后,“周王季命为殷牧师”(《后汉书·西羌传》注引)。《后汉书·西羌传》也据此说:“周人克余无之戎,于是太丁(当作“文丁”)命季历为牧师。”牧师是怎样的官职呢?当是对诸侯之长的一种称呼。《周礼·春官·大宗伯》:“七命赐国,八命作牧,九命作伯。”所谓七命、八命、九命,是后人增饰之词,但是“牧”与“伯”是高于诸侯的一种称呼,应该是可信的。《左传·哀公十三年》记子服景伯说:“王合诸侯,则伯帅侯牧以见于王。”杜注:“侯牧,方伯。”可知牧是与方伯差不多的职位。《帝王世纪》也说:“王季于帝乙殷王时,赐九命为西长”(《诗经·周南·召南谱》正义引)。后来文王称为西伯,同样出于商王的任命。
图四 周原甲骨卜辞
(采自陈全方《周原与周文化》)
季历在被任命为牧师之后,仍继续征伐戎狄之族。《古本竹书纪年》:“太丁(当作“文丁”)七年周人伐始呼之戎,克之。十一年周人伐翳徒之戎,捷其三大夫”(《后汉书·西羌传》注引)。捷是擒获的意思。《说文》:“捷,猎也,军获得也。”始呼之戎和翳徒之戎的所在地,不清楚,有人认为在滹沱河流域,也该在今山西地区。
季历这样在今山西地区征伐戎狄,开拓土地,就使商王朝感到威胁。因此,季历终于被文丁杀死了。《古本竹书纪年》:“文丁杀季历”(《晋书·束皙传》、《史通·疑古》、《史通·杂说上》引)。季历可能是被文丁囚禁起来害死的。所以《吕氏春秋·首时》说:“王季历困而死,文王苦之。”季历虽然因为开拓土地,与商朝发生矛盾而被害死,但是周的领土因此扩大,力量因此强大了。《吕氏春秋》高诱注解释“困而死”是“勤劳国事以至薨没”,不确。《史记·龟策列传》称纣“杀太子历,囚文王昌”。“太子”二字当为“季”字之讹,“纣”乃“文丁”之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