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穷人吃肉 富人玩耍
同样的命运也降临在河马的身上。
这种形体巨大、性格温和的野兽曾经大量生活在尼罗河中。由于它行动迟缓又长着大肚子,埃及人把它和怀孕的女性联系起来,并塑造出一个女性的神灵塔沃里特(Taweret),让她专门护佑怀孕的妈妈和小宝宝。但形象可爱的河马实际上是极为危险的动物,它们力大无穷,强大的咬合力和粗长的獠牙可以瞬间置鳄鱼于死地。河马的可爱和凶猛并没有使它拥有免罪的护身符。根据文献记载,埃及第一个伟大的法老:统一上、下埃及的纳尔迈就是在猎河马的过程中被河马所杀的,这位勇敢的战士竟殒命于河马之口,证明了这项活动的危险性。但人们对肉食的欲望胜过了一切信仰和恐惧,为了糊口,从古王国时期一直到成为罗马的行省,埃及人从未停止过对河马的捕杀。这些屠杀已经成为尼罗河畔标志性的风景。如今大肚子的河马神已伤心地离开了这个国度,在尼罗河流经埃及的那一段,再也没有了河马的踪迹。
猎河马 官员“泰”墓冢的浮雕
萨卡拉出土 古王国时期
(作者 摄)
从这幅4500多年前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埃及人在大自然中猎取野兽时生机勃勃的景象:男人摆出激烈战斗的姿势,如同投掷三叉戟的海神雕塑一般优美。紧绷的绳索和强壮的胳膊似乎蕴藏着巨大的张力,就连那如同墙壁般、密不透风的纸莎草丛,都赋予了画面一种紧张感。艺术家在纸莎草、捆绑小船的绳索和扬起的投枪组成的纷乱的下坠直线中,画了一条不十分清晰的水平线,由此将画面分割为两个世界,水面上人类为生存而战;而那未知的水下世界,动物神灵们也在做着自己的抗争。
对所有事物充满好奇的希罗多德向人们描述了河马的样子,但他似乎没有看过猎河马的场景。在一幅古王国时期官员的墓室壁画上,我们欣喜地看到了古人狩猎河马的样子:在犹如青纱帐般的纸莎草丛中,四个深赭色皮肤的矮壮汉子赤裸着身体、站在一艘小船上,正在投入一项紧张的战斗。
站在船头的两个人用左手抓着绳索,绳索的另一端在河马的大嘴里,显然他们使用了和猎鳄鱼类似的方法,即先用诱饵钓住了河马,然后收紧带钩的绳索,迫使河马被带到水面。这头力大无穷的巨兽看见那些猎手,愤怒地嚎叫着,想要冲上去攻击他们,或是去撞击摇摇欲坠的小船。但在船尾,艄公灵巧地调整着舵,控制着小船避免和河马的正面冲突。与此同时,猎手们扬起了手中的矛(希罗多德告诉我们这些矛的手柄正是用干燥后的河马皮制作的),矛头可能是燧石,也可能是青铜。虽然河马皮坚肉厚,但借助尖锐的枪矛,猎手们强大的膂力仍然可以刺穿它们。在两个扬起矛的战士身后,一个人俯下身体,一只手费力地扯着水中的河马,另一只手把绳索一圈一圈地缠在肩上,通过这艰苦的角力,将试图逃跑的河马一点点地带离深水区。有意思的是,即使在描绘紧张的战斗,古埃及艺术家仍然是这个世界最冷静的观察者,他们仿佛要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我们不是这个世界唯一的杀戮者,自然界的杀戮每时每刻都在进行。即使没有人类的介入,河马也会陷入和鳄鱼的恶斗之中,难分胜负。
猎河马 马赛克镶嵌画
意大利南部 古罗马帝国时期
(作者 摄)
埃及文化对于任何时代的人来说都是极富魅力的,罗马人更是如醉如痴,他们的努力使垂垂老矣的埃及文化重获新生。在这幅作品中,我们看到埃及和意大利南部有着地理和气候的相似性,这使得古罗马人更为认同埃及的风物,艺术家在异国情调的画面中添加了身着罗马服装的猎人,让人产生一种时空穿梭的错觉。
古埃及的猎人就这样通过艰苦卓绝的战斗向滋养他们的尼罗河讨要肉食,一晃已经过去了两千多年,尼罗河还是老样子——但它已是罗马人的尼罗河。在一幅古罗马别墅里的壁画上可以看到,这条美丽的大河变得越来越热闹了,新事物正打破数千年的一成不变:埃及人简陋、优雅的小舟已经被异族的船取代,这豪华的大船配有精致的船舱,船头高高地翘着,上面雕着兽头。矮小的裸体猎人不见了,几个带着头盔、披着披风的高大猎人站在船头,正举起矛掷向对面的河马。唯有这河马和掷矛的姿势和几千年前一模一样。河马悠闲地站在河中的滩涂上,身上插着一支矛,远处野鸭在戏水,莲花和百合在夕阳中摇曳。这真的是在猎河马吗?我们宁愿相信这是一位罗马艺术家做的一场关于埃及的绮丽幻梦。
和穷人猎河马的粗犷不同,关于狩猎,贵族的玩法更具风情。虽然新王国时期的人们仍然相信灵魂可以不朽,肉体能够重生,但他们已然知道那都是凡人不能掌控之事,人类唯一能够做主的只有自己的生活。法老的谷物和牲畜登记员内巴蒙就是这样一位享受生活的人,白天他勤谨地工作,清点着粮食和牧群,认真地听取牧人们的申诉和抱怨,并提出合理的解决方案;而夜幕降临之时,他就换上洁净华美的衣衫,头顶香烛,和贵妇们一起观看裸体舞女们翩翩起舞。
但这纸醉金迷的生活不能阻止这位男子汉投身自然母亲的怀抱,在一个晴朗的春日,内巴蒙乘着小船奔赴猎场。和那些赤膊流汗的猎人不同,这位官员可是盛装出猎:颈项上围着青金石的璎珞,手上戴着手镯,肩上披着睡莲,有如一位王子。草丛中有一大群杂色水禽,一只鹭鸟正把它的巢安置在纸莎草丛的顶部,巢中有四枚蛋,亚麻色的鹬和海蓝色的野鸭在草丛中戏耍,绚烂的羽毛犹如宝石闪烁。但它们对这个盛装的猎手全然不知,纷纷落网,猎人斩获颇丰,他的右手紧紧攥着他的战利品——三只白鹭。
有趣的是,内巴蒙的助手并不是他的妻女,而是一只大花猫,这只神勇的猫儿昂首咬住一个正欲飞翔的野鸭,前爪和后爪各摁住一只水鸟。这些细节都是在说明一个在埃及趋于成熟的自然观:无论是对于人还是动物,“杀戮”都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死”和“生”一样是大自然生生不息的保证。
内巴蒙猎禽图(局部) 墓室壁画
新王国时期
(卢卡∙莫扎蒂.伦敦——大英博物馆[M].应倩倩,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
内巴蒙并不孤独,在他伟岸的身后,娇小俏丽的妻子身着金黄色的纱织裙袍,手捧大束蓝色的莲花,头顶着香烛(它的作用相当于女士们的香水),正凝神注视着他亲爱的丈夫。在这位猎人的双腿之间,一个小女孩正惬意地蹲坐着,长发编成辫子被拢到一边,这是贵族孩子专用的发式。她一手挽着爸爸的腿,另一只手伸到河里去采摘莲花,对她来说,花朵显然比猎物有意思多啦!
因此,合理而节制的狩猎,是没有罪恶的。因此,内巴蒙授意画师堂堂正正地表现那充满浪漫主义的狩猎场面,坦然接受奥西里斯团队的检阅。从古王国时的歉疚到新王国时的坦然,埃及人的自然观已然迈进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