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怯懦的英雄
梦想是美好的,但它终究会遇到现实。在一个白雪皑皑的清晨,围着兽皮的画家走出黑黝黝的洞窟——他的画室。天寒地冻、饥肠辘辘,那可是传说中的第四纪冰川期的末期,他将如何获取珍贵的肉食,来补充体能抵御寒冷呢?对此我们的艺术家没有犹豫,他用雪擦了擦因为画画而弄脏的手,从角落里拿起牛筋制作的弓和燧石头的箭,默默地上山去了。
印第安猎人给死熊抽烟
(作者 绘)
印第安人给死去的熊抽烟的做法让现代人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但这样的例子其实非常多。死去的动物仍然让人敬畏,这不仅仅是敬畏动物,更是敬畏神秘的死亡。死亡不只是生命的终结,也是另一种开始,甚至比那动物活着的时候更加令人生畏。因此在许多文化中,人们把死去的祖先和动物制作成木乃伊,恭敬地将这骇人的干尸置于庙堂之内,并将其视为神灵。甚至认为只有死后,那些祖先和动物才会成为神灵,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古埃及人的神灵都是木乃伊的形象,这说明在埃及人的潜意识里,神灵就是死去的人。
生存的欲望胜过了一切,这是我们无法回避的事实。昨日之神,也可能变为今日之餐,虽然这似乎是个悖论。但原始人的狩猎和现代人想象的不同。在我们的字典里,把人类进入山林捕杀野生动物,以获取肉食和毛皮的行为称为“狩猎”。同时我们也可以延伸开来,认为打猎的本质就是高级生命对低级生命的夺取,它是理所当然的,不应当具有道德上的意义。我们怎么可能想到一个猎人会为他打来的兔子而哭呢?
原始人则恰恰相反,由于将野兽视为“神”或“祖先”,所以在他们看来,狩猎行为是低级生物对于高级生物的挑衅和僭越,说得严重点,就是对于神灵的冒犯和亵渎。在这种以下犯上心理的驱使下,狩猎不是骄傲的生杀予夺,而是带有沉重负罪感的冒险行为。
在人类学家收集到的资料里,原始人纠结的内心世界展露无遗。
巨大的非洲象拥有惊人的力量和智慧,被视为平原上人和动物中当之无愧的魁首。因此,非洲的卡菲尔人捕猎大象时,是怀着谋反者的心态去做这件事的。他们先哀求这位王者不要踏死猎人,也不要狂性大发。当大象被杀死之后,不安的猎人们会聚在它庞大的尸体旁,举天发誓:杀死它实在是万不得已。但是死象的惨状仍然令他们恐惧得发狂,他们继而割下象鼻,把它作为其遗体的象征物敬畏地埋在土里,他们认为这是象王的灵魂和精髓所在,安葬了它,大象的幽灵就不会愤怒而报复捕杀他的人。
同样的情感也存在于印第安人的心中。他们在猎熊之前,也会尽力赔罪。当熊被猎杀后,人们会在死熊的嘴里塞上一个装满烟丝的烟斗,并努力向烟斗吹气,使熊的精灵能够嗅到烟草的香气,在死熊抽烟时,人们也会陪在熊的尸体旁和它一起抽烟,并试图同熊的灵魂和解,使其不要加害猎人。如果发生了熊杀死猎人的事件,那些有过“案底”的共犯反而会在内心窃喜,觉得熊的灵魂已经报了仇,同样的事情就不会再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虽然看上去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勾当,但这已是了不起的一步。
兔子永远不会去猎鹰,是的,它们永远也不会蔑视自然规律,去挑衅远比自己强大的动物,但是渺小的人类竟敢站在巨象前面,用弱小的胳膊举起茅草般的枪矛,畏畏缩缩又不乏勇气地发问:“神啊,我知道您是神。但我可以杀死您吗?我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上有老下有小……”虽然有些怯懦和诡诈,却无法掩盖其英雄的光辉。冒着必死的信念去挑战不可能之事,去推翻曾经顶礼膜拜之物,这就是英雄主义。如果你在这上万年的斗兽历史里,在动物的鲜血和凌乱的骨骸里试图寻觅什么宝贵的东西,我想那就是人类的英雄主义。正是凭借它,曾经卑微的人类已然傲立在群峰之巅,俯瞰苍茫大地。虽然此时,那曾让人倍感骄傲的东西已然腐坏变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