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航海时代”在世界史上的评价
美洲白银与全球化的开端
16世纪中期,由于在现代的墨西哥、位于玻利维亚西部高山地带的波托西等地发现了产量巨大的银矿,西班牙在美洲大陆的统治迎来了重大转换期。尤其是波托西银矿产的白银,给欧洲政治和世界经济带来了相当大的变化。印加帝国等当地政权早就知道银矿的存在,但大规模的开采是在西班牙殖民者到来之后才正式开始的。
尽管波托西位于海拔近四千米的高山上,但在1570年,它还是迅速发展成为拥有十五万人口的城市。当然了,这里的大多数居民是从事开采矿山这种体力劳动的印第安人。对于作为统治者的西班牙人来说,这里是一座可以获取宝藏的银山,但是对于印第安人则是地狱之门。除了前面所提到的疾病的流行之外,事故自然也让他们送命。精炼白银时使用的汞也侵蚀着他们的健康。有关原住民的大量死亡以及从非洲引入奴隶的事情已经在上文中提到过了。
波托西银矿
在玻利维亚的高山上,为了开采银矿,有十五万印第安人在此工作
大量美洲白银直接输送到西班牙,成为欧洲内部被称为“价格革命”的物价上涨的主要原因。关于这一点虽然也有异议,但是西班牙国王梦想实现统治全欧洲的基督教帝国的复兴,频开战争,为了购买武器、支付军费,确实向各国的武器商人和银行家们支付了大量的白银。尽管获得了大量的白银,但西班牙的国家财政依然时常拮据,帝国复兴梦也终究破灭。这明确反映出时代转换的情况。现在既不是由古代的帝国,也不是由中世纪时期位于封建王权国家群之上的权威,而是由具有明确国家疆域的主权国家群所主导的时代。关于这一点,我们之后再做思考。
围绕着白银所发生的变化不仅局限于此。进入欧洲的白银被用作亚洲贸易和传教活动的资金。不止如此,在墨西哥太平洋沿岸的港口城市阿卡普尔科,白银被装上西班牙大帆船(Galleon),然后向西穿过太平洋,抵达16世纪末就成为西班牙殖民地的菲律宾的马尼拉。在那里,它们成为购买中国物产的货币。在欧洲世界,除了胡椒等香料以及宝石类,中国产的丝绸、瓷器以及印度产的高级棉织品也同样享有很高的评价;即使在美洲,中国产的丝绸也是统治阶层妇女们的喜好之物。
在那个时代,欧洲还几乎没有值得积极销售且商品价值高的产品。硬要说的话,也就是毛织品、高级工艺品之类,或者是毛皮、北欧的木材吧,但这些在远途贸易中,都难以做到大量交易。因此,对于欧洲的对外贸易而言,白银必然是极具价值的东西。欧洲也产白银,奥格斯堡的富格尔家族就是典型的例子,他们因经营南德意志地区的银矿而积累了财富。但是,美洲产的白银在产量上占有压倒性的优势。
白银在世界范围内肆意流动,促进了经济方面的世界一体化。也可以说,西班牙对美洲的统治实现了白银大量供给,在世界一体化方面发挥了催化剂的作用。这是面向现代的全球化的肇始。但是,应该注意的是,在此之中,以西班牙为代表的欧洲各国还未掌握主导权。或许更正确的观点是,以能够生产出大量贸易商品的中国和印度为核心的亚洲贸易圈构成了世界经济的中心,而欧洲尚处于边缘。
殖民地经营与奴隶贸易
相比于在统治疆域内组织生产,进入亚洲的葡萄牙更倾力于整合不同区域的海上贸易线路,试图垄断世界贸易,即构筑一个海洋帝国。而相比之下,西班牙从一开始就希望统治整个土地和全体居民,即统治该疆域,将其纳入基督教世界当中。
但是,葡萄牙在美洲的巴西殖民地也采取了与西班牙同样的殖民统治策略。简单来说,在当时农业和手工业高度发达的亚洲,葡萄牙尝试着参与并统治其已有的贸易;在不具备这种条件的美洲,则自己组织生产并与贸易相连。西班牙也是如此,在亚洲只是利用已有的贸易。可以说,在美洲的西班牙和葡萄牙,是欧洲最早选择构建殖民地帝国的国家。
到17世纪,美洲的西班牙殖民地不仅出现了矿山经营,大土地所有者的大农场经营也扩展开来。大多数大农场,即种植园,用来栽培用于出口的经济作物,如甘蔗、咖啡、烟草、蓝靛以及棉花等。提供劳动的是因无力偿还债务而失去自由的债务奴隶以及被当作商品从非洲贩卖来的奴隶们。
在使用奴隶劳动这方面,将巴西作为殖民地的葡萄牙是先行者。葡萄牙从沿着非洲西海岸探寻通往亚洲航路时,就占据了那一带的许多岛屿,开始种植甘蔗,那时就开始经营使用非洲奴隶的种植园。在刚刚开发的巴西殖民地,栽培甘蔗的种植园也同样使用这种方式。当地无法满足农场的劳动力需求,从葡萄牙本土移植劳动力也不可能,因此殖民者依靠的便是从非洲贩卖的黑人奴隶。等到西班牙和葡萄牙合并的16世纪末,这种方式在巴西的种植园经营中已经是普遍做法。在这个时期,贩卖奴隶的是葡萄牙和荷兰的商人。
大西洋的三角贸易
贩卖奴隶在内的两个三角贸易
此后,受欧洲砂糖需求量扩大的影响,依靠甘蔗种植园的砂糖生产规模不断扩大。在加勒比海域,17世纪中期,英国在巴巴多斯殖民地真正开始了种植园经营方式的砂糖生产;在从西班牙手中夺得牙买加岛以后,生产规模更是扩大。与此同时,法国也在以马提尼克岛为代表的安的列斯群岛进行了同样的种植园经营。从17世纪末到18世纪,出口到英国和法国本土的砂糖给种植园主们带来了巨大的利润。他们自己频繁地回国,炫耀作为“砂糖王”的权势,即出现了不在地地主(absentee landlord)的现象。而被残酷对待的劳动者和奴隶,以及当地的自然环境则蒙受损害。砍伐森林开发成的大规模农场里连年种植甘蔗,土壤肥力不断减少;为提炼砂糖需要焚烧木材作为燃料,又使得森林被进一步砍伐。被破坏了的自然环境无法复原。
截止到19世纪禁止奴隶买卖之前,被当作种植园劳动力而从非洲贩卖到美洲的成年奴隶大约有九百万或者一千万人。在大约三个世纪的时间里,在大西洋两岸迁徙的绝大多数人是这些黑色肌肤的非洲人。这是被剥夺自由的强制性迁移。最初是葡萄牙和荷兰的奴隶商人,接着是法国,以及最多的英国奴隶商人。他们每年从非洲当地的统治者或者商人手里买来大量的奴隶,然后贩运给美洲的种植园主,攫取巨额利益。
17世纪到18世纪,连接大西洋两岸的两个三角贸易发展成为紧密的经济网。一个三角贸易是将欧洲、非洲与美洲联系在一起,即将英国和法国生产的各类工业品、火枪等武器,印度产的棉织品等出口到非洲,然后将在那里买来的奴隶运到美洲卖掉,再在美洲购买砂糖、烟草、木材以及(18世纪以后)棉花,运送到欧洲。另一个三角贸易是在美洲世界内部和非洲间,即在北美的英国殖民地购买朗姆酒,然后贩卖到非洲,用于购买非洲奴隶,然后再将奴隶卖到加勒比海域的种植园,再将精炼砂糖过程当中产出的糖蜜卖到英国殖民地,用于朗姆酒的生产。这就形成了三角贸易关系。
欧洲对外扩张的不幸开始
当然,今天回头来看确实会很难允许,但是在围绕着大西洋所建立的三角贸易关系当中,作为商品的奴隶不可或缺。这种奴隶贸易造成亲自捕获奴隶并将之商品化的非洲各国的畸形发展,在输入地的美洲殖民地社会中,也形成了以奴隶为最底层、拥有严格阶层差异的身份制结构。
位于社会阶层最顶层的是少数往来宗主国和殖民地之间的欧洲人。他们中的多数人是赴任的职员和军人,或者是神职人员和商人。那些不在地化的种植园主等人也可以纳入这个范围当中。接下来是欧洲出身但定居在当地、后代在当地出生的白人,即西班牙语所称的Criollo(克里奥尔人)、法语所称的Créole。他们构成了当地社会、经济及文化的中心。在他们下面是这些白人与原住民混血的梅斯蒂索人,接下来是被称为印第安人的原住民、白人和黑人混血的穆拉托人、从奴隶身份获得解放的自由黑人,最底层则是黑人奴隶。概而言之,美洲殖民地形成了伴随肤色偏见的严厉的阶层秩序。
拥有种植园的种植园主、作为贸易商而积累了巨额财富的宗主国人以及克里奥尔人,与处于社会最下层的人的差距无法想象。即使在19世纪前半期,美国实现以克里奥尔人为中心的独立后,这样的贫富差距也依然存在。可以说,这是现今拉丁美洲社会依然存续的巨大阶层差距的历史渊源。
欧洲对外扩张中,大规模实施像围绕美洲大陆开发而进行的买卖奴隶那样的罪恶商业行为。在亚洲的扩张也从一开始就存在问题。葡萄牙试图参与活跃的亚洲贸易,但其行动绝非和平开展。他们的商船上配备了大炮等武器,较之防卫,不如说是从一开始就包含着武力威胁。在这一点上,葡萄牙也成为其他欧洲各国的先驱。
大炮的制造
葡萄牙和西班牙以压倒性的武力优势侵略了亚洲和非洲
在欧洲,相对狭窄的地域空间中簇拥着的众多国家彼此对抗,国家关系的调整手段以互派外交使节的形式开始发展。正如此后所看到的那样,主权国家间的国际关系体系在16到17世纪不断形成。但另一方面,频发的武力冲突也使武器制造的技术不断进步,尤其是火炮生产与构筑要塞的技术。在葡萄牙和西班牙真正开展海外扩张时,相比于非欧洲地区,欧洲在武力方面拥有绝对优势。
可以肯定的是,以压倒性的武力优势为背景来进行强制性贸易的葡萄牙方式,从一开始就有一种大炮外交的特征。不只是葡萄牙,在那个时代,整个欧洲都没有能够大量卖到亚洲去的有价值的物产。正因为如此,美洲产的白银才具有了重大意义,而在亚洲区域内贸易上,日本产的白银对欧洲也同样具有重大意义。
葡萄牙和西班牙率先开始的欧洲对外扩张确实不仅是军事侵略和掠夺,也包括正当的商业活动、农业和矿业开发以及以基督教为基底的文明的传播。但是无论哪一项活动,它们根本没有考虑对方的情况和处境,甚至说他们不断给对方造成破坏、不做反省、做出了很多极端自私自利的事情也很难被反驳吧!当然,历史上以自己为中心开展对外关系的不仅限于这个时代的欧洲,因此,将所谓的大航海时代时欧洲向外部世界的扩张称为“不幸的开始”,并不是追溯到历史上去批评欧洲,反而是说,对于今天仍不得不解决殖民地统治后遗症的欧洲自身而言,这样的开始也必然是不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