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2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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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开刃(下)(5)

他朝她咧嘴笑。“没错。十九岁,车夫的助手。他被砍成了重伤,本来应该死于失血过多,可蓝皮肤把他捞起来,带回他们的一所战地医院。有个很高明的医生把他缝好了。六个星期过后,他又能走路了,他们就放了他。他们觉得那么一场遭遇之后,他是再也不会给任何人惹麻烦了。”富兰特泽士闭上眼睛,“他们想错了。苏伊达斯加入了第十四陆上辅兵队。你听说过他们吗?”

伊瑟姿摇摇头。

“好吧,那是很该听说的。他们是散兵单位,并不要他们做什么,只是走在正式的军队前头给敌人捣捣乱就行。可是由于某种奇怪的偶然,那个单位的每个人都——好吧,我猜原因在于让他们聚在一起的情势。他们全都是幸存者,你瞧,来自其他被彻底消灭的单位。经历过那种事情的人大多数都当了逃兵,或者被派到离战斗很远的地方。剩下少数例外就被调进了第十四辅兵队。他们全都一样,一心想找机会杀敌,除此之外他们什么都不在乎。简直不可思议。他们会朝一整支帝国军队冲锋,从帝国军中间穿过,就好像对方根本不存在。他们会进攻阿兰姆·查塔特的阵列——而且他们是步行,而那些野蛮人是骑马的——把对方撕成碎片。很快卡努斐克斯就意识到自己手头有一支什么样的队伍,然后就开始用他们执行,嗯,基本上就是自杀式的任务。只不过他们总是完成任务活着回来,然后就吹牛、嚷嚷,直到再被派出去。最后苏伊达斯被晋升成低级上尉,第十四的第三把手。顺便说一句,跟你同坐一辆马车的就是这么个人。他们说过去他腰带上系了个皮袋子,味道臭得很;里头装满了他杀掉的佩尔米亚人的小指头,他准备把皮肤和肉清理掉,学阿兰姆·查塔特那样把骨头串成项链。不过没等他找着功夫它们就腐烂了。我不知道这事是真是假,不过我听好几个跟他一起在那个单位的人说过。”

他停下来,仿佛彻底用光了自己知道的词语。伊瑟姿打量他片刻,然后问:“他知道吗?”

“知道是我把他送到佩尔米亚人跟前?不,当然不知道。他要是知道我现在已经死了。但卡努斐克斯当然知道——他原谅了我,因为那场仗他赢了,他觉得这是个大笑话。兹米瑟斯也知道,我敢说他知道。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选了我来这儿。如果我走错一步,如果我不老老实实完全照他们说的做,他就把我卖给苏伊达斯,而那……”他停下来,“所以你就明白了,为什么库尼瓦把书给奥多的时候我那么害怕。”

伊瑟姿点点头:“所以你就把书偷走了。”

“天啊,没有。我想偷的,可是你别想抓住奥多·卡努斐克斯不防备的时候。不,不知为什么他自己把书给丢了,又告诉库尼瓦说书不见了。”他摇摇头,“我祈祷那是出于同情,我希望是这样,但他是卡努斐克斯的儿子,我实在无法相信……”他抬起头微微一笑,“所以现在你明白了。他们利用我妻子把我弄来,跟苏伊达斯·德泽尔关在一辆马车里,就是这样了。我完全被他们捏在手里,丝毫不敢违拗他们。而苏伊达斯正一点点地崩溃,他们肯定知道这是免不了的,等他终于崩溃的时候才有大麻烦呢。我猜要我来就是为了背黑锅的,因为队伍应该由我负责,所以是我的错。本来当然也是的。最可怕的就是这个。我看着苏伊达斯,我知道是我害他经历了那一切。他是我犯下的错,无可逃避。这是正义。”

伊瑟姿意识到此刻自己最主要的感受就是难堪。一个受人尊敬的中年男人在距离她不到一码的地方土崩瓦解,这实在太叫人心烦意乱了。这种事就不该允许它发生,太过亲密,无法忍受。她想找个借口把他打发走,把他推到走廊里,让他可以在私底下有尊严地自毁,让自己免受看着他的折磨。但这似乎并非可选项。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咽下厌恶和轻蔑,又压低嗓门,硬挤出一点同情心。“他不会发现的,”她说,“兹米瑟斯不会告诉他,否则会毁了整个任务。他的工作是确保一切顺利。只不过是虚张声势,吓唬你。”

富兰特泽士哈哈大笑,那是一种碾磨一般的可怕噪音。“我看不是。我并不认为这次任务是为了和平与和解。依我看我们来是为了挑起另一场战争。”

“别傻了,”她说,“我们怎么可能……?”

“通过被杀,”富兰特泽士说,“或者苏伊达斯可能发狂,开始乱杀人。你知道他在暴乱期间做了什么,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只要手里有把砍刀他就开始把人剁碎,只因为他们在他跟前。老天爷,你这傻姑娘,你自己看不出来吗?派一支击剑队来佩尔米亚,这主意从一开始就很可笑,本来就没指望能收获什么好结果。他们肯定早就知道这边的情形有多糟,而他们还故意送了一支万众瞩目的外交使团到佩尔米亚腹地。他们想要打仗。”

伊瑟姿逼自己微笑:“那么这个他们到底是谁?”

“军事贵族,”富兰特泽士立刻回答道,“卡努斐克斯那帮人。他们恨银行,可人民爱银行、恨他们。可如果打仗,银行就会垮台。它没法开战,它根本不懂得怎么打。于是银行只能把军事贵族找回来。他们知道佩尔米亚人很弱,几乎到了要打内战打得四分五裂的边缘,这是完美的机会。卡努斐克斯那帮人之所以丢了大权只是因为他们没钱了,可如果他们能迅速打赢佩尔米亚人、吞并非军事区、同不满政府的矿主达成协议,那就能靠矿产弄到大把钱。他们可以卖掉采矿权、恢复自己失去的财富、夺回权力,今后一千年都会是他们的天下。我只是不明白怎么就没有别的人看出来呢,这事显而易见到这种程度。”他转头看她,朝她露出死神一样的咧嘴笑,“如果你想要证据,那么问问你自己:否则的话他们为什么会选我?我是个没用的废物,根本做不来这事。他们选我是因为知道我会搞砸,而且我是完全可以牺牲的。如何?你看不出来吗?就是我说的这样。”

她看着他,竭力让自己平静而坚强。这就好像抵住门,虽然有人在对面拼命推。“你真笨,”她说,“你忘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而且是那么明显的因素。”

“真的吗?请说,愿闻其详。”

“奥多·卡努斐克斯,”她柔声说,“如果我们是来送死的,或者哪怕有很大可能会被杀,你真以为浇灌者会允许他自己的宝贝儿子来参加吗?如何?”她模仿他刚刚的口气,十足地残忍,“你真觉得会吗?真的?”

她看出他在跟这想法搏斗,就好像摔跤选手想把对手摁倒在地。“我不知道,”他说,“他是个无情的人。失去自己的儿子——他做得出来的,为了争取同情。”

“胡说八道,”伊瑟姿说,“你也清楚这是胡说八道。得了吧,富兰特泽士,有点常识。卡努斐克斯将军为什么是伟大的战略家,你知道吗?他从不浪费资源。他不会为了赌一把或者做个姿态就把人命白白扔掉。他保存力量,只做必须要做的事,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对于那样的人,对于那样的家庭,儿子是很宝贵的资源。你需要你的儿子去做你不能放心交给其他任何人的事,你需要他们去联姻。只要你还能靠别的法子达成目的,你就不会把他们白白浪费。”她稍微停顿,让自己的论据渗进对方心里,“你刚刚那些话太可笑了,跟演戏似的。不,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如果奥多来参加这次比赛,他父亲肯定相信来这一趟没有危险。这样一来你的整个理论都摔得稀烂了,不是吗?”

“好吧,”他开始反击:受伤、愤怒,“那他们为什么选我?我们出来这么久,我什么也没干成。我就只是坐在马车里碍事。他们根本不需要我。兹米瑟斯——”

“是伪装成外交人员的军队情报官员,”伊瑟姿打断他,“间谍。这你是知道的。要你来就是让你当傀儡,没别的。过去的击剑冠军,又是能干的行政人员;所以他们才选了你。不是因为他们密谋要拿你去喂狮子。苏伊达斯那档子事不过是为了让你老实听话,很可能还因为兹米瑟斯喜欢折磨人,只要不影响他干正事。他就是那种人,看看他你就明白。”

他把头转开,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古老的童话:蠢女孩打开了神给她的匣子,全世界的邪恶都从匣子里飞出来,只除了希望,因为希望在匣底。她奇怪一开始希望又跑到匣子里做什么,为什么它要跟其他所有的坏东西待在一起。然后答案浮现,她又奇怪自己之前怎么那么傻:希望之所以在匣子里,因为它也一样是邪恶的,多半还是最邪恶的那个呢;它沉甸甸地满载着恶意和痛苦,就算匣子开了它也没法爬出去。“想想吧,”她说,“你捕风捉影把自己吓得半死,其实根本没事,我保证。”

“对不起,”他说出的话仿佛带着参差的边缘,划破了他的舌头,“我猜是我脑子糊涂了。当然了,将军是不会让奥多出事的。大家都说他是他唯一真心在意的儿子。如果奥多安全,我们应该都不会有危险。”

“而苏伊达斯是他们非选不可的,他是斯科利亚的冠军,我们几个人里头很可能只有他是佩尔米亚人听说过的,他们派他来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且他们知道他们能说动他参加,因为他太需要钱了。”

富兰特泽士感激地点点头。“你知道吗?他在我婚礼上打了一场表演赛。是给我的惊喜,我的生意伙伴一手安排的。他们以为我会喜欢。要是我当时就知道来我家的是他,我肯定要——”

“你什么时候发觉的?发觉是他,我指的是。”

“在马车里,抵达边境之前。他问我我在大战期间是做什么的。而那之后,日复一日地被迫坐在他身边,在那该死的马车里……”

“这件事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要让他知道,”伊瑟姿说,“相信我,他不会知道的。”

“奥多——”

“奥多处理掉那本书,是因为他是个体面的正派人。”她真的说了这句话吗?对,似乎是说了,那也就是说她应该是相信这话的啰。她有些吃惊,但总的说来倒并没有不高兴。“让苏伊达斯知道了会惹出各种各样的麻烦,毁掉至少两个人的生活,这么干他能捞到什么好处?很幸运,他够机灵,看出了危险所在,并且采取了必要的行动。不过要我说他也只能这么干,换我我也会的。”

他起身朝她点点头,朝门边走去。“对不起,”他再次道歉,“我不该把我的麻烦压在你肩上。我太傻了,而且失去了看问题的正确角度。”

“没错,”她说,“但是没关系。现在你干吗不去找那库尼瓦上尉,让他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地方。要是我还得继续待在这恶心的小房间里,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发疯的。”

终于摆脱富兰特泽士以后,库尼瓦抓紧那一小会儿功夫去了门楼一趟,打听到了不少东西。信使们送来了消息:城市各处都发生了暴动,不过阿兰姆·查塔特依然忠于政府,并且干得很漂亮。伤亡惨重,没错,但不打破蛋壳又怎么煎鸡蛋呢。等天亮应该就可以召回阿兰姆·查塔特,换上帝国军,甚至佩尔米亚当地民兵,不过市长不准备冒险。只要有任何迹象表明还可能发生暴动,他就会让阿兰姆·查塔特继续留在街上,随便死多少人都没关系。与此同时呢,他们尽一切努力要把还活着的部长送出行会大楼,只等确认周围的街道已经安全就动手安排。还活着的部长?老天爷,你还不知道?

“就在这儿,”库尼瓦重复道,“两个人都死在行会大楼里。招待会结束以后换衣服的时候被割了喉咙。好吧,大家都以为他们在这里很安全。毕竟整个地方都封锁了。任何人进出都得接受检查。”

富兰特泽士花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杀他们的是……”

“这儿里头的某个人,没错。”库尼瓦努力保持耐心。这是对对方的极大尊重,而且完全是浪费。富兰特泽士瞪着他,嘴巴张开又闭拢。“也就是说,就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判断,凶手还在大楼里,因为没人离开过。我们派了人到各处勾名字。我们手上有完整的名单,大门关闭前进了大楼的每个人都在上面,而且现在也都还在。所以说凶手……”

“老天啊,”富兰特泽士说,“太可怕了。你们一定要——”

“我们尽了全力,”库尼瓦说(他平静的声音开始变得尖利、硬化,就像过度弯曲的弹簧),“我们确保每个人都被限制在各自的房间内,门口有卫兵站岗。算你们走运,你们的人全在北塔,守得铁桶一般,要想进出至少得先经过三道岗。政府的人在西塔,那鬼地方一样守得很严。目前我们猜测凶手是混进了行会的员工里,多半是厨房。为了准备招待会的饮食,他们从外头雇了些帮手。当然事前他们应该彻底检查这些人的底细,可天晓得检查是不会滴水不漏的。所以,我们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仆人都聚到一间练习大厅,现在我们正挨个审问他们,也就是说其实只是时间问题了。而一旦找出凶手,运气好的话就能知道他背后是谁,然后就真的能做点什么了。”他停下来喘气,然后拿出自己最最随意的口气问:“你不会碰巧知道你们的政治官员在哪儿吧?兹米瑟斯上校?没别的意思,只不过招待会进行到差不多三分之二的时候他就不见了人,之后再没人见过他。事实上我们唯一没找到的就是他了。当然不是说怀疑他什么的,但我们总得弄明白他怎么了。”

“他不见了?”异想天开的希望在富兰特泽士脑子里往上直窜。也许兹米瑟斯死了,被刺客杀了,躺在某处的地板上,或者尸体被折起来塞进柜子里,跟墩布和扫帚在一起。“没有呢,抱歉,自从招待会我就没见过他。大部分时间我记得他都在,但之后么,不,我记不得……”

“我们可以把他从嫌疑犯名单上划掉,”库尼瓦继续说道,“因为从尸体的状态我们基本能确定案发时间,而我们基本肯定当时他还在派对上;至少部长们回到自己房间、卫兵封锁通往房间的走廊时他还在派对上。所以除非他能穿墙,否则他是没有嫌疑的。”他耸耸肩,“谁知道呢,说不定他是被召去执政官府邸开简报会了,然后谁也没想起来该跟我提一句。所以应该不用太担心。我是说,反正他也不是什么高危目标。”

我就能想到有一个人愿意他死的,富兰特泽士暗想。不过那人是个懦夫,所以我们不必管他了。他尽了最大努力装出关心的样子:“等你们找到他了请一定告诉我。”

“当然,”库尼瓦回答道,“这之前我猜我就继续跟你汇报情况,没问题吧。我们准备把你们的人从房间里放出来,找个接待室让他们待着。这样我们还可以继续密切保护他们,同时又不必老把他们隔离在那么狭小的空间里。或许你愿意好心跟他们解释一番,免得他们觉得太受委屈。”

库尼瓦准备的接待室是“碎斑躺卧厅”,他们发现这房间简直美得让人受不了。四十根刻有凹槽的斑岩柱子从红纹大理石地板上拔地而起,向上逐渐变细。柱子上凹槽的线条继续延伸,变成拱形天花板上的花纹,让它们显得好似树叶的脉络,而柱子就变成了茎。房间在东翼三楼的尽头,三面墙上都装了彩绘玻璃窗,涌入屋内的彩色光线与石头的红色和粉色完美融合。第四面墙覆盖着《藉火升天》的马赛克画。红色和金色的光线照在一座小喷泉的涟漪上,光线如镀金镶嵌物琢面里的火光一样跳动。屋子正中央立着镀金雪花石膏制成的基座,基座上什么也没有。在万里无云的时候,正午的阳光会透过其中一扇窗照在嵌入墙内的一面镜子上,而镜子的角度经过精密计算,于是一根灿烂的金色柱子就会被投射到基座上——那燃烧而不吞噬的火。行会是在独立后不久的“去国教化”危机期间从火神祭司手头得到这栋建筑的,他们用这间屋子存放已经完结的档案。档案都已经清走,准备比赛后在这里举行招待会,而现在当然是没有招待会了。

“反正这算是好事,”听说比赛正式取消的消息后苏伊达斯说,“谁知道呢,说不定现在他们会清醒过来,放我们回家去。到处是暴乱什么的,很显然之后也不会再比赛了。”

“行会可不是这么说的,”富兰特泽士提醒他,“原先预定在鲁兹尔·毕耳举行的比赛并没有取消,他们专门跟我确认过了。”

“太蠢了,”伊瑟姿说,“我们过去,然后他们再宣布取消,于是我们就白白跑那么远。”

“他们很有信心暴乱不会蔓延到首都,”富兰特泽士说,“毕竟那里是主和派的据点。等刺杀的消息传到毕耳,那里的人不会扔石头,反而会在街上跳起舞来呢。”

奥多之前一直带着迷惑的表情望着马赛克壁画,这时他转过身来。“但万一出现更多麻烦,”他说,“事态进一步发展,我指的是。比方说有人决定杀几个主和派的领袖作为报复……”

“行行好,别说这种话,”富兰特泽士哀号起来,“听着,我比谁都想回家,但目前来说没这个可能,所以我们只好随遇而安,去毕耳尽量比得漂亮些。说实话,这次的任务成不成功我根本不在乎。依我看事情很明白,新近这些突发事件过后,比赛已经没有意义。现在的关键在于国内那些人对我们的看法,而如果他们认定我们没有尽全力,他们是不会高兴的。”他停下来吐气,就好像想要举起远远超过自己能力所及的重物,“库尼瓦上尉确信我们的生命安全并没有直接危险,一旦我们离开这儿往毕耳走,我们就会离开危险区域,进入相对文明的地带。似乎毕耳跟我们之前去过的地方都不一样。它不是矿镇。大家说它简直跟在帝国差不多。”

伊瑟姿已经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这时候她问:“兹米瑟斯在哪儿?”

富兰特泽士瑟缩了一下。“他跟本市的执政官开会去了,”他说,“据库尼瓦说,他等于是被单方面晋升为斯科利亚大使了。我不晓得到底怎么回事,但似乎他不会跟我们一起去首都。”

伊瑟姿满脸笑容,苏伊达斯高兴地嚎了一嗓子。“喏,这才真叫好消息呢,”他说,“几乎够补偿必须去毕耳那鬼地方要受的罪。”他停下来皱起眉头,“我猜他会去那儿跟我们会合吧。”

“多半。”

“噢好吧,也不能指望事事如意,我猜。可即便如此,”他从飘窗上一跃而起,顺着地板踱步过来,“那么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破地方继续上路?有消息吗?”

“今天晚些时候,大概是,”富兰特泽士回答道,“这完全取决于安保情况,自然是。库尼瓦说他一有消息就告诉我。”

那天上午十分沉闷。谁也不想下象棋,也没书可读,又没人想聊天。苏伊达斯不知从哪儿找到一把小刀,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了雪花石膏基座的底部。富兰特泽士对此发出了温和的外交抗议,但好像并没有人听见他说话。他刻完以后奥多扭头看了一眼。“拼错了,”他喃喃道,“德泽尔里不是有个u吗?”

伊瑟姿放声大笑,苏伊达斯把小刀扔到房间对面,走到角落里坐下。小刀落地的地方离季若特不算太远,他飞快地站起来:“我说,既然我们困在这儿无事可做,而且似乎还得在鲁兹尔·毕耳比赛,也许我们该练一练。也许能帮我们醒醒神,说不定。”

伊瑟姿打个哈欠。“干吗不呢?”她说,“只要能弄几把钝剑。应该没问题,这儿可是击剑行会。”

富兰特泽士马上说:“我去想办法。”他一路小跑出去,很快胳膊底下夹着各类钝剑回来了。剑太重,被他失手掉在地上,落地后轻轻弹远,就像活过来了一样。

“好极了,”伊瑟姿说,“季若特,你可以跟我打。见鬼,没有小剑,我只好用刺剑了。”

苏伊达斯找到一把长剑的钝剑,又长又沉,顶端套了个硕大的圆钮。“奥多?”

“抱歉,”奥多回答道,“不过我想还是算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似乎拉伤了后背的一条肌肉,多半让它休息一阵会比较好。”

“行。”苏伊达斯的目光在屋里一扫,“富兰特泽士,”他说,“来跟我对打。”

富兰特泽士瞪着他:“我恐怕……”

“哦得了,只不过是练习。我得把我的步法弄弄明白。”

“已经十五年了,”富兰特泽士说,“我真的觉得我对你不会有什么用处。”

“我会手下留情的,保证。得了,我说,你曾经也是击剑冠军呢。而且我仿佛记得有人说你是击剑队的教练?”

富兰特泽士慢慢吞吞地走到房间尽头,他看也没看就随手拿起一把长剑的钝剑,费力地抬剑摆出中位起式。“我真的觉得这主意不怎么样,”他说,“长剑我从来不行,哪怕是年轻的时候。”

苏伊达斯往右手手掌上缠了块布,抓稳剑柄。“别抱怨了,”他说,“你会想起来的,相信我。好了,你来用高部前位起式攻击我。”

他举起钝剑摆出低部后位起式,然后朝对方点头。富兰特泽士绝望似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变招成高部前位起式攻过去。太快了,奥多一直在专心看,却也只勉强看清:与眼睛齐平的快速刺击,结果只是佯攻,很快转化为向左平移和朝向右膝的低位下劈。苏伊达斯只险险挡住——根本没机会组织步法——结果却发现那记下劈也是佯攻,富兰特泽士再次平移,刚好给自己制造出足够的空间可以往上劈向对方下巴。苏伊达斯最多只能后退一大步,完全扔掉自己的架式;钝剑的剑尖擦着他的皮肤而过,只擦了一点点,但他的平衡没了。他踉跄着后退,富兰特泽士把钝剑狠狠惯进他肚子里。他跌倒,左肘重重落地,他看见富兰特泽士站在自己头顶,双手回缩准备朝着一侧眼窝发动最后的致命一击……

富兰特泽士觉得自己仿佛突然醒了,他感到一种胆战心惊、难堪以极的惊惶,就好像你在开会或者晚宴时睡着了,而且你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你。他看看自己双手紧握的那把剑,又看看瘫倒在自己脚下的那个人。他知道奥多刚刚大声喊了自己的名字。

“太抱歉了,”他说,这时他意识到自己仍然全身紧绷准备最后一击,于是立刻让双臂软下去,“亲爱的老伙计,你还好吧?”

苏伊达斯瞪他。“见鬼,你以为自己在干吗?”他嘟哝道,“你打断我肋骨都有可能呢。”

富兰特泽士松开一只握剑的手好拉苏伊达斯一把,剑从他另一只手里滑下,乒乒乓乓地落了地。苏伊达斯屁股贴地往后挪,自己爬起来。

“太抱歉了,”富兰特泽士又说了一遍,“我只是……”

“不用,没事,”苏伊达斯后退一步,“我的错。我没有看懂你的动作。不过我跟你说,如果刚刚那是你十五年没碰剑的样子,那我很庆幸没在你认真击剑的时候遇到你。”

“那是意外,”富兰特泽士说,“你肯定是脚踩滑了什么的,或者你还没准备好。是我的错。”

“别再道歉了,见鬼,”伊瑟姿说,“我全看见了。你打得他四脚朝天。真真正正的四脚朝天。”

苏伊达斯弯腰捡起自己的钝剑。“我觉得应该再来一次,”他说,“这回我尽量不被打得找不着北。”

“不,绝对不行,”富兰特泽士说,“你确定没事吗?我之前还问过他们有没有面罩和击剑服,可是……”

“我来跟你打吧,”奥多跨到富兰特泽士跟前捡起钝剑,“结果我的背没我想象的那么痛。抱歉,我刚刚太娇气了。”

“别理他,他不过是充好汉。”伊瑟姿的声音里隐藏着严酷的决心。富兰特泽士猛转过身去瞪眼看她,可她的目光投向了他身后。“苏伊达斯,这回尽量别睡着。他岁数比你大一倍,体重也比你重了快一倍,所以你说不定还有那么点赢面。”

他明白她的意思。跟他打,她是想说,然后你就不会再怕他了。这里头有种直白的逻辑,正符合伊瑟姿的性格:她眼中的世界是直来直去的线条,是原色构成的。可是等苏伊达斯对他冲过来的时候,那可不会是用长剑。他手里会是一把砍刀,到那时就算有两个小队的阿兰姆·查塔特最多也只能稍微拖慢他的脚步,如果他们竟蠢到跑去挡他道的话。

这时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可怕的念头。他瑟缩着退后,可是太晚了,它已经来了,已经孵化、已经在移动。“好吧,”他说,“如果你认为对你有帮助的话。可你得保证手下留情。如今这岁数,我跑上楼梯都喘不上气。”

苏伊达斯先是哈哈笑,然后微笑。“我也一样,”他说,“不过看在老天分上可别告诉松莎,她会逼我吃生菜叶子和芹菜的。”他举剑摆出前位中式,“你准备好了就可以开始。”

于是富兰特泽士发现自己又开始击剑了,而且直到对抗的过程中出现自然的停顿他才觉得有些喘不上气。他的移动很好,手腕和前臂的转动又快又干脆,他能看清自己的攻守线路、读懂自己的对手。他说自己长剑不行是骗人的。他一直喜欢长剑胜过刺剑(不过一方面他在学校的老朋友波诺内斯长剑比他强,另一方面使刺剑时从来没人能击中他)。他守住一个紧凑的内圈,阻碍苏伊达斯的移动,总是逼他转身,确保他没法猛攻,否则就逼他露出破绽,让自己能以防、攻一体的动作反击。他发现自己能想到两招甚至三招之后,是他在控制节奏,距离和速度都是他说了算。苏伊达斯对他极为尊重,一直关注他的剑尖、集中精神。富兰特泽士突然起了冲动,决定近前卸了对方的剑。他先是佯攻,迫使苏伊达斯与自己交剑,任对方使出优于自己的力量,然后一个侧滑,小腿肚绕到苏伊达斯前脚的膝盖内侧,就这么把对方放倒在地,就好像只是扳动把手那么容易。苏伊达斯摔倒时他心底涌出强烈的喜悦,强烈到可笑,仿佛他刚刚凭借这一个极高明的动作就解决了自己的所有问题。这时苏伊达斯滚向侧面,一只脚迅速伸出,勾住他两腿膝盖,他就像被砍倒的树一样落了地。他后背着地,地板像锤子一样打过来,有一阵子他无法呼吸。他终于把空气拉进肺里、睁开眼睛,他看见苏伊达斯站在自己头顶,咧嘴笑着朝他伸出一只手。刚刚那个可怕的念头,本来几乎被喷涌而出的喜悦冲走,现在卷土重来。苏伊达斯的手握住他的手,像钳子一样有力,他也下定了决心。他非这样做不可。没别的办法。

“我说,”他听见奥多在自己背后某个地方说话,“如果等我们到了毕耳我的背还在闹毛病……”

“那一扔简直棒极了,”苏伊达斯说,“你得告诉我是怎么做的。我一点也没读出来,直到我屁股落了地。要不是你忘了移动脚步,你已经把我收拾了。”他一直咧着嘴,心情愉快;他在为他开心,因为转瞬间他已经把他当成了朋友和能够一较高下的对手。不过这毕竟就是这出戏的目的:促进死敌之间的友谊与理解,直到时机成熟。

季若特与伊瑟姿击剑。她不大适应刺剑的重量和长度:“不过没关系,”她安慰他。“等我换回小剑,我就会觉得它又轻又快了。”可即便如此她也得了七分,而他是六分。他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尽力,最后断定多半是有的。

“亏得我不必跟你真打,”他在两分之间的间隙说,“你很厉害。”

“我比你高、比你轻,”她回答道,“而且肌肉又不顶屁用。还有,你站得太开了,因为你老想找机会侧步。只要我保持在你的内侧你就碰不到我。”

这他倒没想过,不过的确如此。“谢谢,”他说,“我会记着。再来?”

他们又比了三分,季若特全赢了。“看吧,”第三分之后她说,“现在轮到你了。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抱歉,我没留意,”季若特承认,“光忙着躲了。就我看你好像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那为什么刚刚你连赢三分?”

“因为我比你厉害吧,我猜是。”

她朝他龇牙。接下来的三分非常激烈,但终于都被他赢下来了。险胜。“我觉得我看出来了,”他说,“你过于努力了。”

“抱歉?”

“你不肯跟着节奏来,”季若特解释说,“没必要进攻的时候你也在进攻,即便我的防守很严密。你应该更多迫使我来攻你。”

她摇摇头。“不是我的风格。”她说,“我攻强守弱,所以我就进攻。”

季若特点头。“而且你能给出好建议,但你自己却并不接受;你能读懂你的对手,却读不懂自己。好吧,反正是你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