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2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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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开刃(下)(4)

那女人转过来冲他微笑,露出满口的牙。她问:“你是谁?”

季若特告诉对方。“我对击剑并不真感兴趣,”她说,“告诉我,卡努斐克斯家的男孩是哪个?我倒很想认识认识他。”

季若特四下一看,找到了奥多的后脑勺。他说:“我替你介绍。”

跟奥多说话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矮子,那人原来就是这女人的丈夫。季若特抓紧机会逃跑,他迅速四下打量,发现没有追兵,于是安然撤退到摆食物的桌子旁。他在那里找到了伊瑟姿,她放射出的不友好屏障季若特从五码之外就能感觉出来。她稍微把屏障放松,容他靠近。

她问:“见到苏伊达斯了吗?”

“还真见了,”他说,“他刚刚才跟富兰特泽士一道走进来。怎么?”

“他们在找他。我不晓得为什么。”

“好吧,他们找到他了。”季若特看看食物,看完就意识到自己并不饿,“我注意到他的手了,”他说,“伤痕累累,就好像打架了什么的。”

伊瑟姿睁大眼睛。“你猜他会不会是想逃跑没跑掉?”

季若特耸耸肩。“不知道。我觉得不像。我是说这地方肯定比监狱还难出去。如果他想逃,比这好的机会有的是。”

她从盘子上拿了一个面包卷,戳了几下又放回去。“你知道吗,之前在马车里,奥多读的那本蠢书。”

“军事评述。”

“你有没有注意到富兰特泽士有多紧张?他像是担了老大心事。”

季若特不大确定该说什么好。“我还以为是我想多了。”

“也就是说你也发现了。”

“而且我觉得总的说来还是我想的对。他多半只是受够了,一动不动坐那么长时间。”

“不对,”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我也看见了。他肯定是有心事。”

季若特装模作样地叹口气,装得有点过了。“你是不是整天就盯着我们其他人?我可没想到我们那么有趣。”

“你个废物,”她呵斥的语气太激烈,他不由退了一步,“我们被拽过来,扔进这堆愚蠢可怕的事件里,而你就任它发生。我不明白怎么能有人这么想。看在老天分上,季若特,街上摆着尸体呢。你就从来不把任何事情当真吗?”

“好吧,是有尸体,”季若特没来得及拦住自己,“但那是他们的问题,跟我们无关。又不是我们的责任,而且我们也做不了什么。这不是我们的国家。而且……”

他及时停下了。好吧,也许并没有太及时。她冷冷地瞪着他:“而且什么?”

好吧,就算他不说她也会替他说的。“而且他们是敌人。如果他们愿意自相残杀,随他们去好了。”他等了一等,但她没说话,“怎么?你不可能假装大战没有发生过。还有,如果他们在自相残杀,他们就没工夫杀我们。”

伊瑟姿转过身去,季若特强烈感觉自己根本不存在。他体会到深深的疲惫,就好像他背了一整天重物,没人准备接过去。“听着,”他对着伊瑟姿的后脑勺说。“我并不恨佩尔米亚人。他们怪得很,还有他们怎么吃得下他们弄的那些食物我永远不会懂,但他们只是人。他们的政治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想来,也不想卷进去。我还以为你理解呢。”

她转身的速度太快,差点撞到他身上。“季若特,你真蠢,”她说,“你不明白吗?这里头有事,而我们深深陷进去了。兹米瑟斯老是消失不见。那个被谋杀的人。我们到了哪儿,哪儿就有麻烦。这事儿跟大战有关,他们还想再打一场,而且在利用我们来达到目的。击剑巡回比赛,老天,我们来是为了让情况变得更好,可结果现在街上躺着死人、到处都是兵,而我不理解……”

季若特叹气。“全是你的想象,”他说,“你绷得太紧,压力太大,因为——唔,光是来佩尔米亚这一样已经够了,然后我们又发现我们要用真剑打,简直就是野蛮,再然后又有暴动之类的事儿。不过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暗中进行的阴谋诡计。只不过是一团乱,没别的。”

“你说的不对,”她说,“你心里清楚,只可惜你没种承认。”

他知道自己理应感到愤怒,但他心里连一丝一毫的怒气或怨恨都没有;他知道愤怒是自己无力承担的奢侈品。“你这么想我很遗憾,”他说,“而且我希望你想错了。”这话还不如说给墙听呢。他转身走开,心里琢磨着还要多久才会允许他们离开。他四下看看,想找人说话。苏伊达斯被一圈佩尔米亚人围在中央,他咧嘴微笑、哈哈大笑,而他们跟他一起似乎也非常开心——大概是他的崇拜者,因为能认识斯科利亚的击剑冠军而心花怒放。富兰特泽士被乌罗什部长和他老婆压制在一个角落(也许他懂园艺吧),而奥多则不见踪影。他正这么关注着大家,这时来了个又矮又方的佩尔米亚人,一头灰色长发扎成马尾辫。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咬定他是季若特·布锐埃纽斯。

他说:“对,是我。”

“你比刺剑。”

“没错。”

佩尔米亚人点点头:“为什么?难道苏伊达斯·德泽尔不是你们国家的刺剑冠军吗?”

哦见了鬼了。“对,没错,”季若特说,“但我们需要苏伊达斯去比砍刀,所以——”

“可是他比的是长剑,比砍刀的是奥都勒森图鲁斯·卡努斐克斯。”

“啊,他俩对调了。总之呢,苏伊达斯不可能又比长剑又比刺剑,所以他们就找了我。”

他的回答显然未能令对方满意。“我关注斯科利亚联赛已经有段时间了,”那个佩尔米亚人说。“从没听说过你。他们为什么不找格斯·耳寇迈-布林伽斯来比刺剑呢?他是今年锦标赛的银牌选手。”

“我猜他大概走不开,”季若特深感疲惫,“而我正好有空,所以……”

“你到底参加过职业比赛没有?你的名字没在斯科利亚行会的名册上出现过。”

“职业的倒不算,不。抱歉,我好像没听见尊姓大名?”

“图乔曼。负责文化与宗教事务的国务卿。”喔,季若特心想。“如果选了德泽尔那为什么又是卡努斐克斯来比砍刀呢?我不明白。”

“这个嘛。”季若特敞开心门,指望从宇宙中攫取一粒灵感的火花,“奥多过去从没用过砍刀,但在练习的时候我们发现他极其出色——”

“他在乔伊奥兹的表现并不令人信服。”

“他有点紧张。总之呢,他一直在练习。明天可有好戏看呢,我保证。”

图乔曼部长面露怀疑之色。“希望如此,”他说,“你会发现此地的观众很有鉴赏力。我留意到你是倾向于维萨尼学派的。”

是吗?而维萨尼学派又是什么鬼东西?“有一点吧,我猜。不过大部分我都是随机应变。”

他说错话了。“这我不能接受,”部长说,“我读过了你在乔伊奥兹比赛的文字稿。你综合了四个风格迥异的经典击剑学派的元素。这就是我来这里看你的主要原因。”

文字稿?“你跑了这么远就为来看我?”

“来看实战中的后正统维萨尼单时技术,对。我一辈子都有读到相关的内容,但从没亲眼见过。”一个严厉的表情,“我真心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说完这话,部长随便编了个借口向他告辞,然后大步走开了。留在原地的季若特嘴里默念后正统维萨尼单时技术,预备等下拿奥多的书查一查。他非常希望翻译过来就是躲开对方的剑保住自己小命的意思,因为他反正是准备这么干的,观众有什么期待谁管它。

“你知道,其实这些人也不算太坏,”苏伊达斯从他背后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个玻璃杯:纯水。“我刚刚跟一个人聊了一会儿,他在南边某个地方组织商业巡回赛。猜猜看他跟我开的价是多少,刺剑,用钝剑比。”

季若特稍微挪远些。“猜不出来。”

“五千诺米斯玛塔。每场一千,刺剑。还不止呢,他对钝剑完全没意见,一点也没有。似乎只有行会坚持必须使用开刃剑,而行会只控制着全国大约三分之一的击剑活动。赌剑的人是不介意的,有意见的只是那帮神经兮兮的纯净主义者。这儿可有不少赚钱的机会。还不算表演赛、私教课、政治背书……”

“政治……?”

“哦,在佩尔米亚是一笔大买卖呢。他们付你一大笔钱,让你说自己多么多么景仰某个政治家。五百诺米斯玛塔,他们估计我能拿到,因为我是斯科利亚的冠军什么的。如果后两场比赛我表现出色,价码还能再升一升。我得说,这么一来整件事就完全不一样了。在这儿待上十八个月,我一辈子的花销都能赚出来,我可以退休,开一家时髦的击剑厅,下半辈子就给——唔,给你这种人吧,我猜——当教练,而且再也不需要上场动真格的。刚才跟我说话的有个干瘪的小矮子,他说只要百分之五的佣金他就能替我安排妥当,而且完全不用碰开刃的剑。”他停下来皱眉,“老天,可千万别再打仗,坏了我的好事。”

季若特瞪大眼睛:“你在认真考虑留在佩尔米亚?”

“你不明白,”苏伊达斯的声音突然变得又轻又硬。“抱歉,季若特,但你是一点概念也没有的。钱对你来说从来不是问题,对吧?钱一直都有,你从来不必想它。如果你一个大子儿也没有可就不一样了,相信我。好吧,我对穷已经厌烦透顶。它拖着你,吸干你的精力,直到你除了钱再也想不到别的,而如果我只需要在这鬼地方待十八个月就能摆脱它——直说吧,我别无选择。”

“可我还以为你——”季若特咽下了后半句,但苏伊达斯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这次来的确有钱拿。对。两万五。这是一大笔钱,但还不够。松莎……”他停下来皱起眉头,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不够,”他说,“够我花五年。可五年以后呢?安全起见,我需要两倍这个数才能开起击剑厅,否则长远看只会让情况更糟。不,就是这地方了。愿神保佑佩尔米亚,要我说。多好的国家,多美的人,而且让我们祈祷不会再有一场战争。”他深吸一口气,变成笑声吐出来,“我从来都不赞成战争,”他说,“用它去处理问题简直蠢死了,总是把事情闹得更严重,还有人……反正吧。”他四下瞧瞧,伸手从旁边一张桌上抓起装满葡萄酒的酒壶,“我觉得应该为此喝一杯。你觉得呢?”

“苏伊达斯……”

“哦去你的。”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把酒壶放回桌上,“反正我会认真考虑考虑,”他说,“我意思是,十八个月算什么呢?偷苹果判的刑也比这个长呢。”

最后,正当他放弃希望时,招待会终于结束了。它就像严冬一样慢慢解冻,首先是大人物退场,留下凡夫俗子彼此激动地交谈,交流自己刚刚遇见了谁谁谁;这时季若特意识到由于外交礼节的缘故,他自己也算大人物,所以可以离开了。他朝门口走去,两个身着镀金薄甲的帝国兵立刻来到他身侧就位。他们占据的位置——彼此完全平行,在他肩膀后方大约六英寸——唤醒了过去的记忆。

他问:“我被捕了吗?”

“护送,长官。为了保护您的安全。”

在你根本没想到自己有危险时却被告知你受了保护,这是会有点让人不安的,不过他来佩尔米亚时间已经不短,懂得不去为这种事烦心。他允许自己被护送到院子对面,走上狭窄的螺旋楼梯,全程只略感到一丝轻微的不自在。上楼时一个卫兵领头、另一个断后,季若特不禁觉得真正的危险就在这里——踩到他的保护者、或者被保护者踩了脚,然后滚下致命的楼梯摔死。他们替他开了门,退后让他进屋。关门以后他竖起耳朵使劲听了半天,并没有听见钥匙在锁里转动的声音,不过他也同样没听见咔嗒咔嗒往楼下走的脚步声。

(好吧,他暗想,又来了:困在一座塔顶,一门之隔就是当兵的,而且依然固执地活着。他开始琢磨,他的生活是故意选择了这个模式、想借此向他阐明某个观点吗?或者这只是生命天然容易形成的形态,就好像扔出去的绳子自然会落下变成一圈一圈?)

他懒得脱衣服,于是就直接躺在床上(这床给铁匠当砧子倒很合适),他闭上眼睛要求睡意降临。不消说,睡眠坚定地拒绝到来。他的脑子开始琢磨各种各样的事情,就像乌鸦在尸体上左一口右一口。他想起了橫死的两个政治家(一个斯科利亚人一个佩尔米亚人)、大东路上被意外遗弃的兵站、兹米瑟斯凭空消失的本领、奥多弄丢了借来的书、还有苏伊达斯的手背。他得出了好些结论,但没有一个结论让他安心。可他还是决心努力去理解它们,他这么做着就睡着了。

他被喊声惊醒:一个愤怒的大嗓门在高声下命令。他坐起来,发觉进门时还点着的油灯已经熄灭,然后他试着分辨那些暴怒的声音里的话语。再然后他的房门开了,光线像洪水一样涌进屋里,借着这光他分辨出一个帝国军的头盔。

他喃喃道:“怎么了?”

“抱歉,长官。不必担心。只是检查一下您是否平安。”不是之前的护卫,“我没事。外头什么声音?”

“不必担心,”卫兵重复了一遍,“您请休息,长官,明天是大日子。”门关了,灯光退出门外,之后从一数到十的时间里外面都静悄悄的。然后又有另外一个人吼起来,声音来自稍微不同的方向,他还听见了楼梯上奔跑的脚步。

特德尔中尉打开的下一扇门属于苏伊达斯·德泽尔。人家告诉他要小心留意这个德泽尔,但开门后他发现他坐椅子上,膝盖上放了一本书,正垫着书写信。

德泽尔:“见鬼,什么事?”

“例行检查,长官,”特德尔回答道,“只是确保您一切都好。”

好吧,反正人家付他薪水也不是因为他演戏逼真。他关上门,提醒守在门外的卫兵任何人都不准进出(其实他们根本不用人来提醒)。接着他沿走廊继续前进,下一扇门背后是奥都勒森图鲁斯·卡努斐克斯,浇灌者的儿子。这可是今后可以讲给孙子们听的,特德尔心想。不过小卡努斐克斯睡得正香,所以也没事。特德尔冷得打了个哆嗦,他退出门外,去检查下一个房间:击剑队的领队,富兰特泽士。他相应调整了自己的行为方式。

“出了一点事,”他回答对方那个意料之中的问题,“是其中一位客人。不过一切都在控制之下,不必担心。抱歉打扰了您休息。”

他关上门,不给富兰特泽士机会继续提问。还剩最后一扇门。这事儿有点尴尬,因为最后一位住客是女性,因此需要遵循不同的规范。他敲门,等着。

片刻之后门打开一条缝,一个长相普通的年轻女人朝他怒目而视:“见鬼,怎么了……?”

“只是确保您没事,小姐。”

“我为什么会有事?”

“没什么可担心的。晚安,小姐。”

“等等。”她很有发号施令的天分,“刚才的嚷嚷是怎么回事?”

“抱歉,小姐。不过是演习。”

“胡说八道。出了什么事?”

“谢谢您,小姐。抱歉打扰您了。”

他稍微用膝盖顶住房门,把它轻轻关上。他走开时两个卫兵直视前方,可一旦他走到安全的距离之外,他们就会捧腹大笑。他诅咒他们提前晋升,以后再遇到拥有外交身份的暴躁女人就该他们去礼貌应付了。他回到守备室,在那里他遇到了洛佐上尉,当晚的值勤官。后者满脸的疲惫和惊恐,正十万火急似的到处找墨水瓶。特德尔从书桌抽屉里拿出墨水瓶递给他。

他问:“长官,到底怎么回事?”

“该死的好问题,”洛佐笨手笨脚地,抓紧瓶塞用力拧开,把墨水撒在桌上。“似乎是有个部长蠢材让自己被人杀了。我们觉得是。我们并不确切知道。现在主要是要把这地方完全封锁,每个人都要待在自己房间里,在得到进一步通知之前无论如何都不准任何人离开。我们觉得他们是想把这事儿暂时瞒下来,直到能调来足够多的阿兰姆·查塔特为止。当然了,等最后消息传开去……”

他不需要把话说完。“真的吗?哪个部长?”

“不知道也不关心,”洛佐回答道,“我现在只想送一份情况报告给师部,让他们派人来管事,把我自己解放。”他朝桌上的那滩墨水皱眉,就好像完全无法想象墨水是怎么弄到桌上去的,“斯科利亚人全都安全地限制起来了?”

“是的,长官。”

“倒也算是有件顺心事,我猜。要是他们中有谁也害自己送了命,那会怎么样才是只有天晓得,一分钟也不用我们就又要开仗。”他的眉头皱得更紧,转身看特德尔,仿佛对方是站在圣山上的先知,“你猜他们是不是就为这个来的?”他问,“为了被杀,好挑起另一场战争?”

“我……”这可不是帝国军的中尉应该琢磨的问题,“我不知道,长官。”

“不过的确会有这个效果,不是吗?”

可问题一旦问出来,就让人心痒痒的非回答不可。“你觉得佩尔米亚人邀请他们来就是为了这个吗?”

“或者斯科利亚人派他们来就是为了这个。”洛佐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就好像担心自己骤然移动会吓跑上天昭示的完美真相。然后他大幅度耸动肩膀。“反正也不关我们的事。如果他们想打仗,那我猜就让他们打去。上回打的时候你在吗,特德尔?”

“不在,长官。”

洛佐点点头。“你还太年轻。好吧,你也没错过什么好戏。基本上就是一团糟。斯科利亚人就是一帮原始人,只不过他们的将军恰好是十二个世纪以来最伟大的战略家,所以跟他们打简直头痛。前一分钟你还把他们当羊宰,下一分钟你就被他们包围了,只能躲在壕沟里。至于佩尔米亚人……”他哈哈大笑,“我老做同一个噩梦,我从阴曹地府回人间,看到了我自己的墓碑,上面有我的名字、军衔、番号,底下用花体大字写着:他为佩尔米亚献身。这种事情可真能叫你死了也不安生,你不觉得吗?”他叹口气,抬笔沾沾墨水,“解散,中尉。去找个人保护保护,好样的。”

这是长官的直接命令,但特德尔并不想遵守。他回到塔里走来走去,把卫兵们搞得心烦;最后他终于确定自己在那儿做不出什么有用的事来,于是就回了门楼,因为他假定如果有人想找他,对方凭逻辑也会去门楼找。另一场战争:他倒是不期待这个,但这也是一个需要面对的事实。战争里军官会死,他们的下属会得到晋升去取代他们。和平时期只能指望衰老、疾病和名誉扫地,而他并不准备等那么久。不过真正上好的公共秩序危机呢,这他倒还没仔细考虑过。他不免记起了那些宏伟光辉的伟人故事,他们也是在发生骚乱的时期开启了职业生涯,他们临危不乱、当机立断,最后力挽狂澜,并因此获得了奖赏。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倒是都不需要在挤满阿兰姆·查塔特的密闭空间里施展才华。而且在这类非常情势底下,一个人的职业生涯既可能加速向前也可能毁于一旦……

夜风害他打个寒战,他想起小卡努斐克斯房间里有多冷。简直无法想象人的大脑在那样冷的温度底下如何正常运转。一旦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他的思考速度就会显著减慢。幸亏门楼里升了好大一堆火。他坐在火前,慢慢活转来。他仔细听了半晌,但门对面并没有躁动喧哗的声音。他觉得总的说来这样也好。明天机会多的是,而且还有光照亮。

不过那句他为佩尔米亚献身……他勾勒出洛佐说这话时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

伊瑟姿看见窗外有团红光。完全可能是日出,只不过并不是。

她告诉自己,这里是全城最安全的地方。必须是,这里头可挤满了政府部长呢。这个逻辑听起来非常有道理,直到她想起或许外面纵火的人想对付的正好就是政府和政府的部长。

当然了,眼下的局面完全不可接受,他们竟会被困在这么个局面里,深陷不知是革命还是什么事里头。不消说,无论巡回比赛原本有什么意义,在这么些乱子过后肯定也早就说不上了。因此唯一理性的选择就是先把他们安全送到远离人口中心的地方(她觉得乡下是不会暴动的,那么多活儿要干,而且除了自己的谷仓也没东西可烧),然后再尽快送回斯科利亚。可是不:他们就在这儿,城里最大的目标。行会大楼已经很有些年头,地板是木头,墙上贴着橡木板,能烧好多天呢。棒极了。

她看看房门。她知道门外有卫兵——无疑是为了保护她,那两个人会为她英勇献身,就在她自己也被杀死之前的几秒钟。这就是男人的逻辑。她琢磨着能不能径直往外走,当他们不存在。他们会动手把她拦下来送回屋里吗?通盘考虑下来她觉得很有可能,而她又提不起兴致跟他们打。只有一个卫兵的话也许可以,还得再加上奇袭,两个就算了吧。再说就算能摆脱他们,她又能去哪儿?她当然可以想象自己混迹于人群中、悄悄溜进小巷、接近无人把守的城门;可实际上在她和边境之间隔着太大一片佩尔米亚,她该吃什么?睡在哪儿?一个可怕的事实就是她的未来不受她自己控制,除非人家另行通知。这念头让她恶心想吐,但她把它咽进肚子里。

所以:像个乖乖女一样坐着别动,等别人来找你。她捏紧拳头,直到她开始担心自己会弄断手指。为什么大家非得这么蠢?

她想到奥多。无论他这人到底如何,反正他并不蠢。对于浇灌者的儿子,应急方案和退路肯定就像第二天性。好多次进入密闭空间时,她都注意到他在观察那个地方的布局——别的门、绕开家具的路线、卫兵的分布位置。如果有办法脱离这个陷阱,奥多·卡努斐克斯肯定能找到,而只要有可能,他会觉得自己有义务带上她,他们。她想起来,他的房间跟她的只隔了一个门。值得记住。

窗户卡住了,但是在一番短暂而激烈的搏斗之后,她付出两个指关节表皮的代价,终于把窗户打开了。冷空气像冰水一样溅在她脸上。她一动不动,闭上眼睛,但什么也听不见:要么是太高、要么就是太远。这多半是好事,如果暴动者在围攻行会大楼,她觉得自己肯定能听见动静。她想起了街上的兵。帝国军穿着盔甲。帝国的一副胸甲上有超过一千片小钢片(这是听谁说的?她一时想不起来了),以极高明精细的手法串在一起,它能随身体移动,同时又不会留下利器可以刺透的缝隙。不过在一大群愤怒的暴众跟前它们似乎并不能保护你免受伤害,就好像弗罗斯·维尔让的城墙也没能保护城市不被洪水淹没。那么多被压抑的愤怒,足能碾压一切。说到底还是看数量、容量、体积、数字的重量,以及一个有决心开闸放水的人。怎么会有人能做得出这种事呢——打开大门、发动战争、释放一旦释放就再也无人能控制的洪水?她想象不出来,也实在不愿去想。她吮吸擦破皮的指关节,努力不去想被剑砍伤的骨头会比这痛多少。或者头上挨一砍刀,或者被宽剑深深刺入、肋骨被撬开。好吧,至少明天的比赛肯定要取消了,不过她其实并不害怕明天的比赛,哪怕是用开刃的剑。与单个对手在适当的规则下较量,这至少是可控的,规则再怪总也有规则。在乔伊奥兹的比赛开始前,他们把剑刃放进滚水里,就好像医生在手术前用开水给手术器械消毒。她记得听人说过,战场上受伤的大多数人,都是之后因为血液中的毒素慢慢死去的。

有人敲门。她惊了一下,紧接着就为此鄙视自己——嗜血的暴徒多半不会敲门的,不是吗?——然后有人转动门把。是富兰特泽士,满脸的迷惘。

“怎么?”她问。

“是暴动,”他说,“我刚刚请我们的朋友库尼瓦上尉来见我——他不该来的,但我觉得他喜欢我们,因为奥多夸了他的书——”

“他怎么说?”

“有个政府部长被杀了,”富兰特泽士回答道,“库尼瓦也不知道是哪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是在哪儿。他说他们本来想封锁消息,至少等到天亮,不过似乎没成功。街上聚了好多人,他们派了阿兰姆·查塔特去,现在还不知道哪边占了上风。库尼瓦说我们得待在这儿,直到秩序恢复。什么时候才能恢复秩序就没人晓得了。这期间只要保持冷静并且——”

“要是再有人叫我保持冷静我就尖叫,”伊瑟姿喝道,“他们无权就这么把咱们锁起来。你去告诉他们我们是斯科利亚的外交使节,我们有我们的权利。我可没兴趣被锁在塔顶安安静静地乖乖坐着。库尼瓦是上尉不是吗?他肯定比守这楼梯的人职位高。”

“他就等在门外头,”富兰特泽士说,“愿意的话我可以请他进来,你自己跟他说。不过我建议别这样。他紧张得很,而这栋楼里似乎只有他还算有点在乎我们,惹恼他就太不明智了。”

这话的逻辑她勉强接受。“好吧,”她说,“我就坐在这儿等人家来谋杀我好了。那你准备做什么?我注意到你并没有被锁在自己房间里。”

“我是联络员,”富兰特泽士满心不自在,“负责我们和帝国军的沟通。”

“那不是兹米瑟斯的活儿吗?哦不用说了,他又不见了。”

“他跟行会当局在一起。”两人目光相交,伊瑟姿心想:他也受不了那讨厌鬼。他怕他,“他们为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我保证。不会有事的。”

他这是跟谁说话呢?反正不是她,她觉得。这时她突然想到:不会再有更好的机会了,这会儿比大多数时机还强呢。“富兰特泽士,”她说,“他们拿什么要挟你的?我是说除了你妻子之外。还有别的,对吧?”

他露出又惊又怒的神情,但现在想撤剑逃跑已经迟了。“说呀!”

她几乎能感受到他在崩溃。他仅有的那一点点力量也彻底弃他而去,他一屁股坐到椅子里,双手从扶手上垂下去,脑袋歪向一侧。有片刻工夫她还以为他心脏病发作了。“告诉你也没什么,”他说,“反正说不说也没差别,我猜。而且你也不会告诉他,因为告诉他对你没好处。哦,管它的。”他抬起头,她从未想过一个人竟能扛着那么多的痛苦。她巴不得自己身在别处,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在大战里是管交通的军官,”他说,“在贝尔科斯战役期间,我隶属卡努斐克斯将军的幕僚团。”

噢,她心想。“就是库尼瓦那本书写的那场仗。”

他点点头。“就是它。我猜我的名字多半在书里,事实上我确信肯定在。你瞧,那场仗是我无意之中赢下来的,因为我一不小心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将军派了一支骑兵小队去进攻一座桥,那是声东击西的障眼法,他们不该成功的,但他们成功了。他们赶走了守桥的佩尔米亚分遣队——不是帝国军也不是阿兰姆·查塔特,我估计是强征入伍的矿工,所以他们才会逃,而不是守住阵地赶走我们的骑兵。反正将军派人给我一张字条,叫我别安排补给队走某一条路;那条路离桥太近,脱队的敌军可能会撞上我们的货车惹出麻烦。好吧,我当时压力很大,我非得把补给送去前线不可,否则前线会乱成一团的,可又没有时间绕远路。我就想了,桥那边只是佯攻,其实不会有大批敌军为了逃跑从那条路通过,于是我仍然让补给队走了那条路,又把卡努斐克斯的字条塞进一堆文件里。如果之后被问起来,我就说从没见过它,说不知哪个蠢文书把它归到其他地方去了。”他停下来咽了一大口气,就好像刚刚从深水里冒出头,“好吧,那条路上果然有佩尔米亚兵,整支佩尔米亚小队,疯了一样想逃离我们的骑兵。他们转过路上的一个弯,我们的货车赫然就在眼前。我觉得他们本来是无心恋战的,但他们害怕极了,而货车上有个傻瓜射了一支箭,就这么打起来了。他们杀光了运输队、破坏了货车然后跑了。我的错。”

伊瑟姿看着他:“你说是你赢了……”

“哦对。”他朝她咧开嘴,“当时我觉得那简直是最最不可思议的好运气。你瞧,大约半小时以后,九百帝国重骑兵从那条路冲上来。他们突破了我们的防线,正准备绕到侧面包抄我们的步兵主力。如果被他们通过,我们会被杀得片甲不留,输掉这场战斗,说不定整个大战也就这么输掉了。可砸烂的货车把路堵死了,他们过不去。他们下了马,想把满地的废物搬开,但没过多久他们就意识到已经太迟了:等他们把路清出来、开始冲锋,他们面对的肯定不会是毫无觉察的步兵部队的尾翼,他们会径直冲向弓箭手和野战炮兵。所以他们放弃了计划。他们回到马背上离开了战场——因为老天知道这是唯一合理的选择,中途还顺手捡了几个活过佩尔米亚人进攻的受伤车夫。其中之一就是——”

伊瑟姿的眼睛睁得滚圆:“苏伊达斯·德泽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