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2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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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开刃(下)(6)

“我没想听诚实的答案,我只想让你帮我安心。”

“你做得挺好,”他说。下一分她狠狠击中他的太阳神经丛,害他坐在地上喘了老半天。

稍后,两对人都把自己累得精疲力竭,他们坐在窗边,享受疲惫而满足的沉默。后来苏伊达斯说:“你们觉得这地方有东西吃吗?我饿死了,而且我们一整天都没吃饭。”

“我得到的印象是厨房的员工全部被捕。”奥多说,“库尼瓦是这么跟你说的吧,富兰特泽士?”

“而且正在被帝国军审讯,”富兰特泽士确认,“真这样的话他们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到可以干活的状态。再说你肯定也不愿意让刚刚被蓝皮肤收拾过的人碰你的吃食。不卫生。”

“好极了,”苏伊达斯怒道,“有些人简直不懂得体恤其他人。”

奥多温和地说:“我看厨子们肯定不是为了不让你吃饭才把自己弄去受拷打。”

“我说的不是他们,是当兵的。”苏伊达斯道,“至少先让他们烤了面包再审问就不行吗?长远看来不会有什么差别,而且还能免得我们饿死。”

“来到佩尔米亚真是大大提升了你的道德水准,”伊瑟姿道,“不过我同意。如果他们要把整个厨房的人都关起来,至少也该先安排别人做饭。”

苏伊达斯哈哈大笑。“天哪,”他说,“我们这对话听起来就跟回了军队一样呢。我记得有一回,我们快到克诺特河时中了埋伏。我那伙人逃掉了,可整个行李运输队都被杀得干干净净。我们把他们好一通抱怨,骂他们丢了自己性命不算,还把咱们的东西也全弄丢了。基本上大家一致同意,先被阿兰姆·查塔特干掉算他们走运,否则落在我们手里才有他们好受呢。”他转身看着富兰特泽士说:“你之前跟我说过的,我忘了,你参加过大战吗?我猜肯定有。”

“参谋,”富兰特泽士说,“远离前线。”

“好运气,”苏伊达斯回答道,“我本来也想干那个。知道要被征召入伍的时候,我就自愿加入了运输部队。那时候其实我还要再过六周才到岁数呢,征兵的军士冲我挤挤眼就让我通过了。我当时想的是,如果我等着他们来找我,天晓得会被弄到哪儿去。最后当然没能像我想的那样,不过至少我努过力了。”

“如果再打仗……”奥多已经好一阵子没说话,“你还会参军吗?”

苏伊达斯摇头。“死也不去,绝对的。”他说,“我会扔下一切,用最快速度把自己送过西边边境。你呢?我猜你是没办法的。”

“我不想当兵,”奥多说,“不过我确信父亲是不会让我去送死的。”

伊瑟姿看他一眼:“是吗?”

“哦是的,”奥多微笑,“他知道我要是当兵肯定糟糕透顶。总得考虑家族的名声吧。我只会让咱们的人失望。季若特,你呢?”

季若特想了想。“嗯,多半会吧,”他说,“不过我跟你想的一样,苏伊达斯,我会早早加入,希望能分到某个比较合理的地方。说起来我想过申请当工兵。好像他们让工兵军官做很多技术训练。走运的话,等我通过所有的能力测试,仗已经打完了。”他停下来转开眼睛,“你为什么问这个?你觉得几率大吗?另一场战争,我指的是。”

“战争是那种时不时就会发生的荒唐事。”奥多轻声回答道,“我意思是说,除了少数几个跟我父亲一样的人,谁也不想打仗。它会造成很大伤害,几乎肯定会摧毁佩尔米亚,很可能斯科利亚也会一起毁灭。很多人会死,还有更多人会留下一辈子的残疾。哦,而且我们负担不起,接下来的好多代人都会一贫如洗。所以是的,总的来说我觉得战争基本上是无法避免的。”

“他们已经清了道,等会儿一路驾车过去,”库尼瓦安慰他们,“不会遇到任何麻烦的,我保证。”

载他们驶出行会大门的是一辆白、金两色的美丽马车,行会会长参加典礼的座驾。他们来时坐的马车已经被烧成了灰,不过会长保证说很愿意把车借给他们,最近他也不打算去哪里,所以他们需要用多久就用多久。两个车夫都穿着行会的号衣,通常车夫两旁还会坐着会长的两个小听差,这回换了两个全副武装的帝国兵。地方太小,他们坐不大稳,只能紧紧抓住栏杆,每次转弯都会晃来晃去。库尼瓦在马车里,坐了兹米瑟斯的位置。护送他们的是一队十五人的阿兰姆·查塔特。

上车之前季若特好好打量了他们一番。他们很年轻——据他估计,年纪最大的那人也不过十九岁——没留胡子,浅色卷发垂到肩上,即便按照阿兰姆·查塔特的标准也算个子矮小。他们穿着收腰的全袖亚麻衬衫,既不穿盔甲也没带武器;不过他们的弓袋和剑鞘就挂在马鞍上。他们彼此交谈,语速飞快,偶尔爆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季若特猜测他们在玩阿兰姆·查塔特人喜欢的一种文字游戏。他爬上马车时又注意到领头的那个阿兰姆·查塔特人,在他的马和马鞍之间夹着一块脏兮兮的红棕色料子,刚好就在马屁股上。有种深色黏稠的东西顺着马身上的短毛往下滴。头皮。

“没事,”库尼瓦说,他没有拿出素日那种优雅的派头。阅兵专用的镀金胸甲换成了日常作战的盔甲。它看上去很旧了,非常舒适,小钢片也漆成黑色,免得被汗水腐蚀。“他们是洛辛霍勒,一旦混熟了你就会发现他们其实挺讲道理。而且他们跟替佩尔米亚干活的其他部落派别也没有进行中的争执,所以没问题的。”

他们走的是东西向的主路“绳道”。出城后他们往正东走,路很宽,也幸亏如此,因为路上到处是砸烂的货车、马车、市场的摊位和小贩的货摊,还有些东西似乎是随手从住家和商店里拽出来,然后用刀砍成碎片或者用拳头打烂的。还有尸体,那么多的尸体:男人、女人、小孩、马,竟然还有狗。这场景竟然看着眼熟,真是太古怪了,最后季若特想起了常做的那个梦,在梦的最后一幕,洪水退去,留下满地残骸。

“他们当然不可能成功。”库尼瓦已经说了好一阵,但季若特一直没留心听,“他们没有领袖、没有物资、没有武器、没受过训练、没有作战计划。只不过是一群怒气冲冲的人,都不明白自己让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状况。只要军队继续效忠政府,这类事情是永远不可能成功的。而我们当然是要继续忠于政府的。”

伊瑟姿嘀咕道:“只要他们能继续付钱。”

“正是。”库尼瓦似乎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对,“而且他们是提前付钱的,所以我们的忠诚至少在接下来的三周里都完全有保障,到那时这出闹剧早就耗光能量了。再说了,如果军队的忠心动摇,一般说来几乎总是始于下级军官——我和跟我同级的那些人——因为他们受不了对自己的同胞下杀手。在这里显然不会有这类困难。事实上对于前线的低级军官这还是大好的机会呢。这种行动里面你是很容易崭露头角的。所以你们看,”他带着温暖的微笑做出总结,“完全没必要担心。”

“那边,”库尼瓦随手指向左手边窗外,“那就是维尔让山脉。正好可以看见一点点,瞧。”

奥多乖乖伸长脖子,其他人一动不动。

“而那边,”库尼瓦指的似乎跟之前完全是同一个方向,“那道大山脊背后,就是普雷塞尔湖。当然从这里看不见,不过反正就在那边。”

“天啊,”奥多温和地说。他拿起自己的书(佩桑纽斯的《战争艺术》,波迪拉借给他的,总比什么都没有强),摆出一副专心读书的样子。

“真可惜,”库尼瓦继续说道,“我们已经比原计划晚了,要不然可以绕过去看看的。我自己当然看过,很多次呢。那地方现在相当美,从某种角度说;完全被遗弃了,当然是,就连主要的大公路也开始长草。唯一能看见的就是孤儿院医院的尖顶,从水面中央伸出来,就跟老大一根大柱子似的。除此之外那就只是一片平静的湖水,映着山的倒影。”

这段话之后他安静了一小会儿,季若特开始打瞌睡,这时正好有一队士兵朝他们来的方向行军,是帝国军。“第十七,”库尼瓦告诉他们,“去美特的,大概是。本来这个月末他们就该回家了,不过我猜肯定是要继续雇佣他们一段时间。就像大家说的,因祸得福。”

季若特能看见苏伊达斯捏紧了拳头,虽说他脸上的表情毫无波澜。伊瑟姿打个哈欠。奥多翻到下一页。富兰特泽士的目光投向另一侧的窗外,望着远处的一排小山。

“说起来,”库尼瓦用锐利的目光直视季若特,“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们大家帮个忙。这事儿有点,呃,尴尬。不过我想现在我们彼此也够熟了。”

这话抓住了伊瑟姿的全副注意力,奥多放下书,苏伊达斯问:“哦,什么事?”

“是这样。”库尼瓦犹豫片刻,然后一口气说下去,“我一直好奇你们的人为什么管我们叫蓝皮肤。”所有人都僵住了,“我倒是不介意的,你们明白,完全没关系。只不过呢,我们的皮肤又不是蓝色,我们的皮肤是深棕色。就好像你们的皮肤明明是杏色的,结果我们却管你们叫红皮肤一样,讲不通嘛。”[1]

大家集体沉默片刻,最后奥多清清喉咙。“真是巧了,”他的声音比平时高,“我自己也有过同样的疑问,所以就问了父亲。他说当我们的人第一次遇见你们的人的时候,他们送回来的报告里说你们的皮肤是蓝莓的颜色,蓝莓刚要成熟的时候。不过‘快成熟的蓝莓皮肤’实在太长了,所以就简化成了这样。反正他是这么跟我说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库尼瓦先是一脸茫然,接着露出微笑。“多么令人愉快,”他说,“恰巧我自己就特别偏爱蓝莓呢。谢谢你,我本来也不会问的,只不过就是感觉太奇怪了。倒不是觉得侮辱人什么的,就只是不确切。”

这话像刽子手的斧头一样砍断了对话。季若特低头研究鞋子,奥多继续研读《战争艺术》(他读了关于对敌人最弱处发动直接正面进攻的部分,并且忍住了没笑)。苏伊达斯闭起眼睛假装睡觉,可听呼吸就知道他根本没睡着。伊瑟姿一动不动地坐着皱眉,富兰特泽士继续凝视窗外。

下午晚些时候,他们逐渐接近一片巨大的陡坡,道路开始抬升。库尼瓦告诉他们说(并没有任何人问他)这就是恰乌至达高原。主路是绕高原而过的,但他们会直接爬上去。“能替我们节省大半天时间,”他向他们保证,“这么一来就能赶上原计划了。”

季若特把脑袋伸出窗外。据他看马车正笔直地朝一堵垂直的石墙驶去。他问:“你确定?”

“有条山道的,”库尼瓦说,“从这里看不见,路很窄,而且被挡得严严实实。但确实是有路的,我走过好多次。”

奥多合上书。“你说的那条路是不是一条山间窄道,一侧很陡,进去大约半英里有个急转弯的?”

“对。你知道这地方?”

奥多摇摇头。“不是我,不过父亲年轻时候曾被堵在这条山道里,那时他还是中尉。敌人——事实上应该就是你们的人,上尉——他们放我们的人进去,等他们走到大约一半的时候用大岩石堵住了路两头,再从山道顶上用弓箭和轻型火炮把他们打成了肉泥。总共大概三百人只有一打左右逃出来,我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库尼瓦一脸震惊:“我不记得在我读的战史里提过这件事。”

“那是当然,写战史的是我父亲嘛。”奥多咧嘴笑,“这可算不上是他最光辉的时刻。那次他是指挥官。他告诉我说,他犯了如此愚蠢的错误,如果世上真有正义可言,就应该送他上军事法庭然后吊死他。他说只看一眼那地形就该明白了,那地方简直就好像无敌骄阳专门设计来伏击蠢货的。”

库尼瓦的眉毛都快碰到头发了。“你真叫我吃了一惊,”他说,“不过那肯定是在他职业生涯早期,想必是他最初几次指挥……”

“并不是。他已经三十岁,不该再犯这种错,他是这么跟我说的。可他叔叔是那个地区的总指挥,于是他们就把这件事给遮掩过去了。”

库尼瓦直摇头,就好像刚刚看见神在一家商店门口吐了一地。“啊好吧,”他说,“幸亏现在是和平时期。”

部落首领迷惑道:“你是神父。”

觉图斯兄弟判断要跟对方解释修士和神父的区别会非常麻烦。他说:“对。”

“圣人。”

“对。”

觉图斯努力不要老盯着对方看。部落首领是个矮子,五英尺高,一寸也不多,一双手小小的,跟姑娘的手一样,圆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头顶几乎全秃,后脑勺稀疏的长发辫成了雪白的马尾。他的岁数估摸在六十到九十之间,浅蓝色眼睛,奶白色皮肤,上门牙缺了一颗。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衣,蕾丝衣领,天鹅绒的及膝紧身裤,正是七十年前西帝国流行的款式。他打着赤脚,坐的是马腿骨制成的沉甸甸的折叠椅。

“请原谅,”部落首领说(他说一口完美的帝国官话,带东帝国上层口音),“但我感到惊奇。这实在不是什么灵性领域的事件。”

觉图斯微笑:“有些时候灵性与世俗的界线会变得模糊,你不这么想吗?”

部落首领皱眉。“不,”他说,“在我们那儿,神父关心道德和伦理的问题。他们不管政治。也不管钱。这两样是严格归属世俗生活的。”他耸耸肩,“啊好吧,”他说,“要是我们大家全一样也不行啊。实在抱歉,我连礼貌都忘了。你愿意喝点什么吗?恐怕眼下只能随便凑合,不过倒还有些维萨尼干白尚能入口。”

觉图斯已经许多年没有机会喝进口葡萄酒了。“谢谢你,”他说,“你真是太客气了。”

部落首领点点头,对面角落里有个人便移动到帐篷门帘处爬了出去。

“实在感谢你能见我,”觉图斯说,“尽管我来得这样仓促。”

“我的荣幸。”部落首领说,“现在,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呢?”

他左手中指上戴着一枚戒指,好大一颗红宝石。对宝石觉图斯不过是业余爱好,但他确信那是真货。而如果是真的,其价值应该在两万诺米斯玛塔上下。别盯着看,他提醒自己。“这件事颇有些棘手。”

“我料想也是。所以你的政府才派了神父来是吗?”

“我来这里并非代表政府,”觉图斯说,“不算是。我代表的是升天学院,基本上就是学院在斯科利亚的分支。我说的任何话都不应理解为斯科利亚当局或者银行的态度。”

“噢,”首领稍微有些迷惑似的。“好吧,我会记得的。我们能为无敌骄阳做点什么?”

觉图斯坐在椅子里扭了扭身子:最简单的木头凳,竖了一根窄窄的木头当椅背,但却相当舒适。“我听说你们与佩尔米亚政府的合同就快到期了。”

“再过六周,是的。”

“我们在想……”一个男人出现在觉图斯手肘旁,他端来铜托盘,托盘上摆着一个装满酒的杯子。杯子是人头骨做的,缝隙用银和黑金填满。

“我的前任。”首领说,“抱歉,你刚刚说到?”

觉图斯小心翼翼地端起杯子,特别当心没洒了酒。“你知道,我听说过这些,”他说,“但从没见过实物。用银子填充的时候是怎么避免烧焦骨头的呢,我一直想不通。”他把它拿在手里转了一圈,“多美的银丝细工,”他说,“一定请你见谅,以前我曾经收集精雕的银器。”

“留着吧,”首领说,“不必客气。你刚刚正要说到你们想要什么。”

觉图斯抿了一口酒。美味极了。“你们是否愿意考虑来替我们工作呢?”他说,“等你们跟佩尔米亚人约定的期限结束之后。”

首领皱眉:“我以为你刚刚说你们不是政府。”

“我们不是。”

“原来如此。那么无敌骄阳要雇佣军做什么呢?”

觉图斯喝完酒,花了一点时间品尝后味:干涩,带一丝苹果的香气。“为了保护我们的利益,”他说,“我们拥有大量土地,很大一部分都靠近非军事区边缘。同时在非军事区内我们也有长期存在的权益,只不过因为打仗的关系当然无法提出主张。可是现在呢,佩尔米亚的局势越发动荡,现任政府可能垮台,整个国家可能滑入乱局,我们不得不考虑我们的佃户可能面临的威胁。”他食指的指尖拂过杯口压印浮凸的茛苕叶和涡卷。“比方说强盗,”他接着说道,“流窜的团伙、遣散的军队——政权突然垮台时会发生各种情况,这你是知道的。”

首领点点头。“所有这一切你们的政府不会处理吗?”他说,“想来政府的意义就在于此。”

“当然,”觉图斯道,“理论上讲的确如此。但银行很可能优先考虑其他问题,它的资源也可能要用在别的地方。我们喜欢自己照料那些依赖我们的人。幸运的是,我们负担得起。”

“我承认,这一点我也想到了。”首领说,“说得粗俗些,我们可不便宜。”

觉图斯将酒杯放在地上。“自然的,我们修会在斯科利亚境内的资源有限,”他说,“但我们已经与西帝国境内的兄弟们商谈过,你我可能达成的任何协议都会由学院无条件担保,事实上也就意味着由帝国担保。所以钱不成问题。”

首领微笑。“请你原谅,”他说,“我不过是个头脑简单的牧羊人,所以我不会假装对国际事务有任何了解。但即便如此,要西帝国的国教为一个分裂出去的分支教会的活动背书,而且这个分支教会还处于仍被官方归为帝国反叛的国家之内,这里头必定有些很复杂的门道,而你无疑是绝不愿意跟外人袒露的。”他抬起双手略微晃动手指,这手势大约代表了某种意义,但觉图斯毫无头绪,“而你想必也明白,阿兰姆·诺·维伊历来对两个帝国都严守中立,正如我们对斯科利亚和佩尔米亚也一直保持官方的中立。我们出现在佩尔米亚纯粹是商业上的安排,与我们的政策没有丝毫关系。假如我做出任何可能被解读为打破这一中立立场的行为,那就是严重的越权行事。”他转动戒指让宝石来到手指下方,然后收拢手指把宝石握进拳头里,“鉴于以上情况,我想我必须把你的建议反映给我的上级。应该不会很久,”他补充道,“我们的通信系统相当高效。”

确实如此,觉图斯暗想。而在斯科利亚,有多少头脑简单的牧羊人会使用解读和越权这类字眼?“我非常理解,”他说,“不过假定他们判断这样做不会造成长远的外交影响,你觉得他们同意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轮不到我讲,”首领回答道,觉图斯知道全斯科利亚的围城机和攻城锤都别想在那微笑上砸出哪怕一点点凹痕,“不过一旦收到他们的消息,我立刻就告诉你,这是不必说的。现在嘛……”

稍后,觉图斯来到他们为他准备的帐篷(他还从未在帐篷里过夜,垫子是丝绸的,不过他知道躺在地上自己肯定睡不着),他给辛巴图斯院长写了一份简短的报告:你的猜测很准确。他们收到了另一方的开价,但对方是谁、开价多少我毫无头绪。我觉得他信了我关于学院的话,不过要说核实我看他也是做得出来的。你想要我怎么做?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他把写好的报告通读一遍,然后倒了四分之一品脱令人愉悦的维萨尼干白在骷髅头杯子里(他们竟还替他准备了一个漂亮的黄檀木小匣子来装酒杯,合页做成跳跃的雄鹿的模样)。他喝了两口。回去以后杯子得交给修道院的司务官,但酒绝不会剩到那时候,对此他的决心十分坚定。

你多半比我更了解情况,他写道,但我见到的这一位,他相信政府能够度过危机,只要乱局不蔓延到首都。他说大多数阿兰姆·查塔特的合同都跟他的合同同时到期,但依他看动乱不可能持续那么久。我认为处在他的位置,他的判断应该是可靠的。据我打听到的消息,政府已经授权阿兰姆·查塔特自由决定使用何种程度的暴力。似乎是阿兰姆·查塔特坚持要求的,否则他们就不愿插手。我得到的印象是他们并不真的赞同所谓交战规则这一概念,他们认为交战和规则是彼此矛盾的。

他忘记了真正的酒是劲儿很大的。他觉得自己变傻了。他确信还需要加进些别的内容,可想到的每一件事他都觉得辛巴图斯肯定已经知道了——当然是假设院长还活着的话。他打个冷战,起身又往火盆里扔了几块炭。如果辛巴图斯死了,老家还有别人了解全局吗?他觉得非常值得怀疑;谁都晓得辛巴图斯喜欢藏着掖着,哪怕是相对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像这次这么重要的事……别的不说,那边有谁是院长信任的?他努力回想,但是失败了,就连他自己也被他排除在外。但如果事情进行到一半辛巴图斯死了呢?这个复杂的机制是他一手促成的,也只有他了解,它还会继续朝着那无人知晓的终极目标迈进,到时候很可能会有灾难性的后果。

好吧,那他最好活下去,否则我们都要完蛋。他躺在堆得老高的垫子上,感觉天旋地转。看来这么着不行,于是他用手肘撑地背靠到帐篷的柱子上。他知道自己睡不着,心事太多了。比方说,还有谁在跟阿兰姆·诺·维伊协商要雇佣他们?为什么?对方能付得起多大的价钱?会不会是佩尔米亚的贵族?有了阿兰姆·查塔特协助,他们几天之内就能推翻政府。当然了,他们没钱,但这有什么关系吗?一旦夺回政权,国家的金库可以随他们使用,而且他们还能出售非军事区的期货。但阿兰姆·查塔特也许想要先款后货?他意识到这个问题自己忘了问,而它至关重要。应该让别人来做这件事,他告诉自己,最好那人至少有半个脑子。

他把信封好,站起来走到门帘边,笨拙地跪下(因为给洋葱除草,他到现在还浑身僵硬),然后爬出帐篷。一个卫兵俯视他,脸上的表情勉强可以算是不带褒贬。觉图斯把身子立起来,朝对方露出微笑。

“我需要……”他停下来,用手语表达我需要拉屎具体该怎么做?但卫兵露出理解的笑容,抬手指了指营地边缘。这些阿兰姆·查塔特人,真是个顶个的聪明,他心想。但也别太聪明,否则我们大家就麻烦了。

他走出到二十码开外蹲下,祈祷自己的动作能够令人信服。没等多久他就听见有人柔声咳嗽,又有一个声音轻轻说:“如果你并不只是在装,那我可以等会儿再来。”

“你来了,”觉图斯朝对方喝道,“我这儿有封信,给辛巴图斯院长的。紧急。你能……?”

“当然,”那声音回答道,“你走的时候把它留在地上。你那边进展如何?”

“这我不能告诉你。”装腔作势,不过有何不可?“美特的情形如何,你知道吗?”

“控制中。剑手已经上路。一切都好。你最好回去了,除非你愿意待在这里期间一直假装严重便秘。”

“谢谢你,上校。”他有点犹豫。天色很暗,而他也并不真的认识对方。“是上校对吧?”

“这我不能告诉你。快回去,别等他们派人来寻你。”

兹米瑟斯等了半小时才去拿信,之后他便迈着缓慢而稳定的步子回到一条小溪旁的路上,先前他捆住了马的两条腿,把马留在这里。他整夜骑行,等光线够亮能看清字了,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信来。信当然是用蜡封口的,但对付这种事情总不会没有办法。他最喜欢的法子是一根细金属丝,烧到红热,从蜡中间拉过,事后再抹些制弓的鱼胶恢复原状。不过他懒得费事。会面的时候他就在帐篷外面听着,正如他所料,那老傻子毫无进展。他完全能想象辛巴图斯在读信时脸上露出略微厌烦的表情(假设辛巴图斯还活着的话,不过先不忙往那儿想吧)。事实上这封信完全可以递出去,它完全无害,也不会改变任何事。

他在四十七英里界碑处与信使碰头。那是个年轻英俊的帝国兵,穿着镶毛边的骑装,天气稍微有点冷,他冻得上下牙直打架。“把这封信带去C7,”兹米瑟斯命令对方,“极端紧急。采取一切必要措施防止它落入不恰当的人手里。明白?”

帝国兵点头,又说:“这一封是给你的。”他递给兹米瑟斯一个小方块,羊皮纸被折了一遍又一遍,把它尽可能缩小。

兹米瑟斯说:“谢谢。”

帝国军朝他敬礼,然后拨马离开。兹米瑟斯叹着气目送对方走远。收买帝国兵贵到让人破产,尤其现在手头又紧。佩尔米亚平民其实也一样好用。虽然他不清楚蓝皮肤到底得了多少报酬,但平民只要十分之一肯定就很满意了。不过他也看得出采用标准操作程序的逻辑;对付敌人和对付议员一样,都要买你能负担的最棒的人手。他展开对方给他的信,读信时皱起了眉头。

“对不起,我没明白,”库尼瓦第五次这么说道。

伊瑟姿叹气。“哦天啊。听着,我们换个别的玩好吧?”

“别,请再讲讲,”库尼瓦露出困扰的神情,“我想学,真的。能不能请你再从头到尾说一遍,我保证专心听。”

他们已经在窄道里行驶了将近一个钟头。“好吧,”奥多拿出一种他们之前没听过的耐心语气,又和缓又轻柔,季若特不禁怀疑这是不是表明他很快就要彻底失控。“其实是很简单的。我说:‘部长的猫是乖乖(affable)猫’——形容词是a开头的对吧?坐在我旁边的人就说:‘因为他不生气(angry)’。也是a开头的,但意思却正好相反。唔,”他补充道,“大致相反,反正。然后坐在他旁边的人——照我们的坐法就是伊瑟姿——就可以说,比如‘部长的猫是蓝色(blue)的猫’——你瞧,蓝色是b开头的——接着坐在伊瑟姿旁边的富兰特泽士就说……哦,我也不知道……比方说‘因为他不是棕色(brown)的’。然后你就说……”

“抱歉,”库尼瓦无地自容道,“我还是不懂。棕色并不是蓝色的反义词。”

“对,但如果你是棕色的你就不可能是蓝色,所以也算。所以现在你就可以接下去说,比如‘部长的猫是开心(cheerful)的猫’……”

“因为他不暴躁(cross)。”库尼瓦的笑容像日出一样灿烂,“可以这么说吗?”

“可以。”伊瑟姿闭眼片刻,“我敢说你这回是真懂了。好吧,我们可以继续了吗?该谁了?”

“苏伊达斯,”季若特说,“G打头。”

苏伊达斯打哈欠。“我说,我觉得我还是看看窗外就好。”

“你敢,”伊瑟姿怒喝一声,苏伊达斯耸耸肩,“好吧,”他说。“行。部长的猫是蛮不讲理(gratuitous)的猫。接吧?”

“因为他不……”库尼瓦咬着嘴唇五官扭曲,“对不起,”他说,“我想不出来。”

“苏伊达斯,行行好,”伊瑟姿怒目圆睁,“他第一次玩,你非得挑这么难的字眼不可吗?”

“非常公平啊,”苏伊达斯回答道,“完全符合游戏规则。但凡玩游戏我自然都是想赢的。”

“那好。你来想一个。”

“又不该我接,”苏伊达斯洋洋得意。“抱歉,上尉,你出局了,我得十分。那么现在由我重新开始对吧?部长的猫——”

“安静,”奥多说,“听。”

车厢顶上的人听得清楚得多。两个帝国兵伸手去抓压在行李底下的盾牌。车夫扭头去看呼喊声来自哪里,看见以后他惊恐地睁大眼睛,然后又回头看路,刚好来得及拉紧缰绳,因为马车一甩,冲进了那个逼仄的拐角。一支箭从他脑袋旁飞过,在空中转动发出柔和的嗖嗖声。帝国军四下寻找他们的阿兰姆·查塔特护卫,这才第一次发觉护卫不见了。

伊瑟姿说:“车停了。”

苏伊达斯眼睛瞪得老大。他用稳定而锐利的声音说:“所有人下车。”

“别傻了,他们在放箭,”库尼瓦从富兰特泽士上方倾身过去,手忙脚乱地想放下百叶窗,“这儿是开阔地,没有掩护。”

苏伊达斯身体稍稍前倾,左手略微回撤,一拳打在库尼瓦下巴尖上。对方的脑袋往后仰,闭眼滑回自己的座位里。“留在车里我们都得死,”他柔声说,“走吧。”

他往旁边挪开一点,弯曲一条腿把膝盖收到下巴底下,然后脚后跟踢向车门。门啪地开了,苏伊达斯把地面当成深水,用跳水的动作跳了下去。“来啊,”他一面挣扎起身一面喊,然后就左右闪躲着飞跑起来。

富兰特泽士茫然问道:“可是护卫呢?”

“死了,多半,”奥多回答道,蹲在门边往外瞅,“最好赶紧出去,”他说,“伊瑟姿,下一个是你。”他跳下马车,双脚落地,然后迅速转身抓住伊瑟姿的手腕把她拽出来。一支箭从他脑袋旁飞过,擦着马车顶滑开了。“富兰特泽士!”他大喊一声,然后拉着伊瑟姿开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