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2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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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开刃(下)(3)

自然的,发生鲁兹尔·索斯那档子可怕的事件之后,一切都会变化,这是不消说的。但讯息从斯科利亚抵达倒扣水桶需要多长时间?受过训练的一流信使,直奔目标,中途不停并且经常换马——但是在佩尔米亚境内这是做不到的,除非佩尔米亚的驿站也有相似的安排,专供传递十万火急的外交信函。不,别傻了:这种恰恰不能摆上台面的非官方讯息是不敢用官方渠道传递的。这么说来,没准儿讯息已经被佩尔米亚人截获也未可知。因此就算他真找到倒扣的桶,他也很可能发现一队蓝皮肤在等着逮捕自己。最好的情况也是讯息已经被调包,语言经过精心修改,正好颠覆整个任务。

请停车,内急。当然可以这么办,可单说腼腆却不足以解释为什么他下车后会走出三英里地还爬上了一座小山。迄今为止他能编出的最佳理由是我肯定迷路了,绕了好多圈子。但如果停车的地方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只远处有一溜蓝色小山的影子,这借口可就骗不过任何人了。真的,怎么可能指望他办成这种事呢。你总以为他们会训练人来专职干这个,而不是依靠不情不愿的非专业人士。

这让他想起了给他做最后交待的那个人的笑脸。我们对你很有信心。虽说你缺乏知识和经验,但你的动力却完全足以弥补这上头的不足。毕竟你是还想再见到她的,不是吗?

而如果没有废弃的塔、没有讯息、没有大变动,那他就别无选择,只能去做他被派来做的那件事。这样一件大事,单想想它那难以想象的规模也让他胆战心惊。我实话实说,这项任务又可怕又危险。失败的话你会死。如果你成功,那只有天晓得往后你怎么受到了良心的煎熬。那张咧嘴笑的脸,在一张普通的原木桌子对面,被一盏没有好好修剪灯芯的油灯照亮。真的,我实在想象不出有任何东西能诱惑我去干这事,哪怕他们威胁要杀了我的孩子们。不过很显然,你这人更容易拿捏些。

(他不知第几次考虑要不要告诉其他人,把自己交到他们手里,跟他们解释这次任务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乞求他们帮他找到脱身的方法。毕竟他们基本上都是好人。伊瑟姿心地善良,而且天生就很有正义感。奥多·卡努斐克斯似乎至少为自己的姓氏感到内疚,如果觉得有必要,他是会为其他人挺身而出的。他们会帮他的,不是吗,尤其当他们意识到自己两眼一抹黑撞进了什么样的事件里,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而且他们自己就身在震中。有三、四次他都张开嘴准备说点什么,但每一次他都僵住,时机就这么过去了。他想象过他们脸上的表情,他们的目光,那没有问出口的话——你怎么可能答应这样一件事?再说了,其实他并不了解他们,不比他们对他的了解更多,而他们显然是不了解他的。如果他们了解他,他们早就掐死他,把尸体藏在沟里了。)

如果我尽量不去想它,它就会自动消失了。

他能看到许多小山,在马车外很远。他心里没有任何有意识的念头,只是扫视它们的形态。它们看起来正像是一排倒扣的水桶。其中一座小山上似乎还有座废弃的塔,但最后他发现那只是棵特别大的树罢了。

“距离美特还有十英里,”兹米瑟斯高高兴兴地宣布,“再一个钟头就能到。”

于是,左边领头的那匹马瘸了脚,这简直是不可避免的事。根据库尼瓦上尉的意见,是它故意往自己内侧的蹄子里嵌进了一块石头。他的一个手下骑马去美特找替换的马来,三小时之后他们就能重新上路,所以完全没问题。这期间他们不如下车伸伸腿,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季若特前后走了走,又看了看风景,然后就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无论往哪个方向看都只有黑莓,一人高,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尽头。显然不时会有人来把它们砍掉一些,免得它们吞没道路,否则根本别想穿越平原。他不禁奇怪,怎么竟会长成这模样的。

“木炭,”兹米瑟斯解释说,他晓得答案季若特一丝一毫也不觉得奇怪。他什么都知道,“七十年前这里是一大片森林,从美特一直延伸到柯尔宾口。然后他们建了美特的大冶炼厂,当然就需要烧炭了。也是因为这个他们才把冶炼厂建在这里,因为紧靠着取之不尽的燃料嘛。”他抬起一只手遮挡午间的阳光,“结果呢,燃料用尽了。地底下剩了成百万的树桩,他们压根懒得清理。他们烧掉枝条的时候树就死了,烧枝的灰又让土地变得很肥沃,于是黑莓就占了这地方。我猜再过一百年左右,树桩大概就会腐烂,到时候也许可以清掉这满地垃圾,犁地翻土。不过我也不抱什么希望。到现在灌木的根多半已经往土里长出一英里了,所以你永远别想摆脱它们。谁都以为土地是杀不死的,但看来佩尔米亚人做到了。”

“所以这一切都是为了银矿。”

兹米瑟斯摇头。“铁,”他回答说,“这里曾经有大规模的铁矿层,不过现在已经采光了。军械工坊用的铁都是这儿来的,大战期间。”

季若特再次举目四望,他看见一片黑莓的汪洋,泛滥的洪水一般,带锯齿边缘的波浪。“不过倒也有些用场,”兹米瑟斯还在说话,“它帮美特躲过了奥多他爸爸。他没法穿过这里,于是就转向南边干掉了弗罗斯·维尔让。对我们来说倒是幸运,因为不消说是弗罗斯·维尔让替我们赢了大战。如果按照他原先的计划打美特,如今我们多半还在打仗呢。”他突然仰头大笑,就好像刚刚解决了一个又长又复杂的问题,却发现它其实非常简单,“妙不可言,不是吗,事情最终的走向,而且完全是因为一些你本来以为压根无关的东西。佩尔米亚人建起东帝国这一侧最大的军械厂,结果它却替我们赢了大战,而这一切都多亏了满地惹人嫌的黑莓。我猜这就跟下象棋差不多,只不过你的对手能考虑到九十步以后,所以等他把兵往前移一格你干脆就可以认输了,因为你等于已经被杀得一败涂地。说不定我下棋这么菜就是因为这个,”他露出愉悦的笑容,“我缺乏耐心。我家的象棋高手是我妻子。我已经放弃跟她过招了。两步之后我已经能看出她打的什么主意,于是我就认输。能把她逼疯。”

季若特从没想过兹米瑟斯会做诸如替自己讨个老婆这样有人味儿的事。他突然很想了解她。她多大?漂亮吗?她怎么可能受得了跟这么个男人一起生活,哪怕他几乎从不回家?

骑手带回了一匹马和城里的消息。城里发生了暴乱,几处政府大楼被烧成白地,包括法院和军队的营房。经过激战,阿兰姆·查塔特最终恢复了秩序,但暴徒冲进了军械库,被他们拿走的武器足以装备两个团。目前还不清楚他们是不是准备把武器用起来,也可能拿这些东西只是因为它们相对容易搬动,同时又值钱。当然,取消击剑比赛是绝对不可能的。正相反,比赛非如期举行不可,否则还会发生更多暴动。“基本上,”库尼瓦说,“他们想靠你们把局面安抚下来,让人们的心思从政治上转开一会儿,让暴众有机会冷静冷静。”

富兰特泽士满脸惊吓地嘟嘟囔囔,大致是问当局能否保证他们的安全。库尼瓦宽容地笑笑。

“这方面大可不必担心,”他说,“他们调来了我过去那个团,还有另外两个团,外加一支大规模阿兰姆·森霍分队。至少有一打市议员要来看比赛,还有三个政府部长。你们去的是佩尔米亚最安全的地方。”

谁也没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最后伊瑟姿说:“好极了,现在我们只需要担心那些被允许用尖锐的武器杀死我们的人了。谢谢你,你真是让我放了心。”

库尼瓦显得有些惊诧,苏伊达斯见了哈哈大笑。“总之呢,”兹米瑟斯赶紧说,“他们国内的政局实在跟我们无关。谢谢你,上尉。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发?”

库尼瓦皱眉。“有个小问题,”他说,“等新马的期间我让手下人检查了马车,以防万一,结果发现右前侧弹簧支架上有根螺栓折断了。也亏得是现在发现,”他补充道,“如果等我们起了速再断开,说不定要闹出大乱子呢。我本来指望现在已经修好,但看来还没有。不过不会太久了。”

伊瑟姿重重叹气。就连兹米瑟斯也纵容自己先皱了皱眉才说:“啊,这也没办法,而且我敢说你手下的人都在尽力而为。而且就像你说的,也亏得是现在……”

“我在想,”库尼瓦的脑袋偏转十度,脱离兹米瑟斯、聚焦到奥多身上,“不知你有没有能找着功夫稍微看一眼我关于贝尔科斯的评论?”

奥多一脸难为情。“我正想跟你说呢,”他说,“真的非常对不起,我简直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蠢,但我好像把它弄丢了。我到处都找遍了,我自己的每个口袋、座椅背后,可就是找不到。实在是太抱歉了。”

“一点关系也没有,”库尼瓦说,“我还有好几份呢。不过你有没有……?”

“我读了,当然。棒极了,文笔也很美,简直让人身临其境。”他朝库尼瓦露出热情又坦荡的笑容,“你知道,过去我从没完全理解贝尔科斯战役的动力结构——那还是我父亲在给我讲解呢,可现在我对于事情如何展开有了更明确的概念。对,谢谢你,我非常喜欢你的文章。”

强烈的喜悦在库尼瓦眼里熊熊燃烧,同时喜悦中又夹杂着胆怯。“如果我引用你刚刚的话你看可以吗,”他的语速有点太快,“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是完全理解的……”

“哦,你请便,”奥多说,“你可以说我把它推荐给所有真心想理解贝尔科斯战役的人。”

稍后兹米瑟斯告诉他:“知道你做了什么吧。你刚刚给了他回帝国的车票。来自浇灌者儿子的首肯。”

“对,”奥多一脸和煦,“我琢磨着把他争取到我们这边来或许是不错的,只要可能的话。”

“争取是肯定争取到了。那人会毫不迟疑地把命给你。”

“真的吗?”奥多皱眉,“那他可就永远回不去家了,他的目标不是要回去吗。不过我觉得这样一来他会更有动力保护我们,而且跟敌人交朋友也是绝对没害处的。”

兹米瑟斯咧嘴笑:“你父亲的金玉良言?”

“我的,其实是。不过我觉得应该是真的。”他打起哈欠,用手背掩住嘴巴,“父亲有一次告诉我,他在一处火神祭坛的图书馆发现一系列六百年前的色情书,无价之宝,应该是在克诺特河战役期间。他立刻派人把书送给了指挥佩尔米亚重骑兵的帝国指挥官,因为他知道对方收藏这类东西,好像是那人这辈子最大的爱好。三个月之后他把佩尔米亚人困在美萨特吉斯山谷里,他跟对方协商,费尽力气想让对方投降,免得他还得打进去把他们撵出来。他偷偷跟那个收集黄书的人取得联系,然后利用他做内线,最终达成了对自己很有利的协议。”奥多微微一笑,“我猜在他对战役的公开评述里忘记提这件事了,但我敢说这是真事。那些书他留了一本,被我发现了,我九岁的时候。他说:永远别忘了敌人也是人。这一点你几乎总是可以想办法利用的。”

兹米瑟斯直视他的眼睛。“我收藏瑟瑞厄的瓷器,”他温和地说,“尤其是表现主义晚期的出品。”

“我会记住的,”奥多说,“万一哪天在哪儿遇着了呢。你知道,这种事是说不清的。”

兹米瑟斯转身要走,又停下来回头看。“你跟你母亲说了吗?”他问,“那本书的事?”

“天啊,当然没有,”奥多回答道,“我跟父亲说了,但母亲我可没说。我在我家类似于调停的人。顺便问一句,贵吗?我是说瑟瑞厄的陶器。”

“瓷器,”兹米瑟斯说,“对,很贵。”

“没关系,”奥多开开心心地说,“我家有很多钱。”

在马车里睡觉的季若特被歌声吵醒。起先他以为肯定是天使,但他睁开眼睛往窗外看,发现是一大群阿兰姆·查塔特,他们在马车周围排成紧密队形,护送它进入美特。他一辈子也没听过这样美的声音。

一行人先得等城门开启,然后才能御马踏上空无一人的宽阔街道。街道两旁全是灰色石头搭建的高大建筑,在每个大路口都能看见士兵:大多数是帝国军,也有几个阿兰姆·查塔特——没骑马的时候他们看起来活像假扮士兵的小孩子,在一起嬉笑打闹。偶尔还会在人行道上看见尸体,显然是被人拖过去摆整齐的,脸朝上,三三两两地并排摆放。死的大多数是年轻男人,但季若特特别注意到有个老妇人,稀疏的灰发,喉咙上的洞足能让季若特把手伸进去。他们从某种凯旋门底下经过(不过这凯旋门是很老了,饱经风霜,表面的浮雕人物只剩下模糊的外形,柔和的圆脸上看不出五官,手脚也都不见踪影),季若特看见凯旋门上拉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欢迎斯科利亚击剑队。

马车爬上一座小丘,来到一个广场,只不过是三角形而非四方形。广场尽头被一栋巨大的建筑占据,看起来活像城堡,中央的大门比他们刚刚进城的城门还大。他们的马车驶进门里,来到城堡中央一个铺鹅卵石的大庭院。一小群穿绿色天鹅绒袍子的老头在等他们。此外还有一张桌子、一队穿绿色号衣的乐师和几个手持花环的孩子。马车停下。“击剑行会,”兹米瑟斯一边伸手过去开门一边解释,“谨言慎行。”

老头子们演讲时他们就只能站着。季若特努力想听来着,可结合刚刚看到的情形,他们的话显得分外荒唐——两个伟大国家之间的和平与理解,带着兄弟情义与信任携手向前。前四个老头的话基本上都差不多,第五个老头盯着奥多头顶上方约八英寸的空气,说的是和解的必要性和原谅敌人的美好之处,哪怕敌人做出了人所能想象的最令人发指的行径。接下来孩子们献上花环——叶子扎着季若特的脖子,害他浑身发痒——乐师们演奏了某种极其舒缓漫长的音乐,期间老头子们全都纹丝不动。到最后季若特也没弄明白桌子是用来干吗的。

兹米瑟斯再次在仪式期间金蝉脱壳,不知去了哪里,这当然早在大家预料之中。伊瑟姿后来说自己一直像老鹰一样牢牢盯着他,可上一秒钟他还在,下一秒他就不见了。她简直无法想象谁能在不到一秒钟时间里穿过那么大个院子,除非是某种魔法。“而且佩尔米亚是严格禁止巫术的,”她补充道,“我记得过去读到过,而且相关法律至今有效。也许我们能想办法让人把他抓起来,捆在火刑架上烧死。”

一个又高又瘦、脑袋活像骷髅的老头子默默领他们去了房间。他们的房间在大门侧边一座塔的最顶层。季若特的房间让他联想到自己杀死议员后醒来的那间牢房,只不过这里的窗户更小、窗户的位置也更高,而且床还不如牢房的舒服。靠墙立着一个又长又窄的玫瑰木匣子,带银扣和银合页。匣子里装了一把他见所未见的美丽刺剑:碗状护手而不是圈状护手,刻凹槽装饰的象牙剑柄,球形剑镡有沙果那么大。它仿佛漂在他掌心,几乎不与皮肤接触,而剑尖似乎在拉着他往前走,就好像急切的小狗拉动主人手里的绳子。他到处找铸剑师的标记,但却找不到。他把它放回匣子里,然后向无敌骄阳祈祷,希望对手可别也有这么一把剑。

当晚在主大厅旁的一个小厅举行了欢迎仪式。伊瑟姿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不乐意见陌生人,于是只管到处找吃的。最后她找到了,那是在离门最远的那个角落,食物摊开在玉米田那么大的一张桌子上。奥多也在桌前,一脸悲伤地大嚼腌甘蓝菜。

“我只能断定他们真的喜欢这东西,”他说,“不可能再有别的解释。”

桌上摆了七种——七种——腌甘蓝,装在美丽的银碗里,碗上雕刻了行会过去会长的家徽。此外还有一大堆看起来硬邦邦的面包卷,一块直径一码的圆盘奶酪,穿着雪白的硬壳盔甲。“别担心,”见伊瑟姿无言地瞪眼,他轻声说道,“我跟库尼瓦上尉提过了,等会儿他会在警卫室给我们弄点吃的。好像他们今晚吃羊肉,芥末胡椒做的酱。”

伊瑟姿感激地点点头。“就跟那死老头说的一样,”她嘀咕道,“和解与原谅敌人的美妙之处。给我一盘烤羊肉,很多事我都能原谅。”

“不过呢,”奥多说,“如果我们不在这儿吃点什么,那就太不礼貌了。”他拿起一个盘子,用一把镀银的长柄勺舀了点腌甘蓝扔在盘子里,勺子的形状仿佛梳理羽毛的天鹅,“假装嚼一嚼,然后整个吞下去。基本上吃不出什么味道。”

“面包卷呢?”

“最好别,”奥多认真道,“刚刚我失手掉了一个在地上。它碎了。吃这种东西当心舌头被割成破布条。”

她好不难过地看他一眼,伸手接过盘子,又从甘蓝大军中分离出两根沙色的放进嘴里。奥多赞许地点点头。“富兰特泽士跟我说,”他说,“比赛会在主大厅举行,明晚,三千观众。而且他们会把平开的大窗开着,好让人可以跟院子里的人转述情况。据我听说的消息看,他们估计几乎全城的人都会来。”

“没问题,”伊瑟姿说,“到目前为止我觉得除了当兵的我只见过四个人。你觉得这城里真住了人吗?”

“宵禁,”兹米瑟斯凭空出现在距离伊瑟姿胳膊肘几英寸的地方。她惊了一跳,险些摔了盘子,“黎明之前和日落之后任何人不许上街。明天会取消宵禁,好让大家可以来看比赛。但宵禁期间要是有人在街上被逮住,那他就得跟当兵的解释了。似乎很奏效,”他继续说道,“自从宣布宵禁一直风平浪静。他们希望最糟糕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奥多问:“那这里这些人又是谁?”

“一半是击剑行会的人,所以他们本来就住这儿。其他人都有通行证——当地士绅、市议员,没一个大人物。真正的重要人物明天才来,政府部长、矿主那类人。”他拿个盘子堆上一大摞腌甘蓝,“到这儿以后你们俩谁见过苏伊达斯·德泽尔吗?”

“见过。”伊瑟姿皱眉,“说起来我也不大确定。我进来的时候好像看见他在门边跟一个穿蓝褂子的老头说话,可是——”

“我没见过他,”奥多打断她,“怎么了,有问题吗?”

“德泽尔?对,通常都有。告诉我,”他压低嗓门,“我们这回出门以后,你们谁见他喝过吗?我是说葡萄酒、烈酒,那之类的东西?”

奥多想了想,又看看伊瑟姿。后者摇摇头。“没见过,我觉得没有。”

“我也没见过,”兹米瑟斯说,“所以我才担心他。”

“因为他没有……?”

“对,”兹米瑟斯放下盘子,“我们招募他之后跟他那姑娘好好谈了谈。很有趣的女人,非常聪明。总之她说他有两种喝法。第一种基本上只是帮自己放松放松心情,而她已经差不多把这毛病给治好了。另一种是有事情真的让他心烦意乱,或者勾起了回忆,这种时候她总是确保家里有一瓶酒。两害相权,可以说是。真的,我简直看不出她怎么能受得了他。”他走开了,他们看得出他瞄准了大门,跟箭一样。然后他转身说:“如果真看见他了你们就告诉我,好吧?”

昭然若揭,这是苏伊达斯被带到自己房间之后的反应,真是昭然若揭。他一点也不怀疑这是兹米瑟斯特意安排的:他的住处位于九十英尺的高空,只有一道螺旋阶梯供人通行,派一个卫兵就能轻易守住。也好,他心想,反正他很享受挑战,而他体内累积的能量都快冒出来了,正好需要想办法耗掉些。

自从加入击剑队他还瘦了,这也算他运气。换了三周之前,想从那扇窄窄的窗户挤出去,他非得擦掉一大片皮肤不可。

等到了外面他就站在刀锋一样薄的窗沿上,指尖找到墙上最最微小的缝隙帮助保持平衡。他斟酌片刻,决定往上走。之前时间不多,他只稍微瞟了一眼,但他记得塔顶有一栋方形角楼。角楼很可能是装饰性的,仍然只有他上楼的那条路可以下去;但它也可能是实用性的,能通向垛墙(而从垛墙也许有一条狭窄的通道通往对面的塔,当然也可能没有)。得到了才知道。天上还下起了雨,这下更有趣了。

苏伊达斯·德泽尔恨死了爬高。可惜他爬高又很在行,也就是说在做行动计划时爬高是切实可行的选项。他往上摸,寻找两块石头之间的沟槽。这种老房子的外墙上,水会积在勾缝里把灰浆腐蚀,深度刚够嵌进指尖。明天我这双手就算废了,他心想。可惜。

爬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他遇到一片地方没有可供落手的地儿。他尽量向上延展,再把手指轻轻落在石头上,可感受到的只有平滑、完整的花岗岩。与此同时,他感到双脚正渐渐从落脚的缝隙里往外滑。不奇怪: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靴子脚趾处的接缝皮上,就是鞋底与鞋面缝在一起的那地方。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因此而死。之前他从没想过这一点,但现在这么一想,死亡是完全可能的,毕竟并没有任何规定说天下的每面墙上都必须有方便抓手的地方。他也不可能再往下,因为得在没有地方抓手的情况下找到下一个落脚处。他随时可能失去平衡,那时就完蛋了。

对此他非常平静,倒叫他自己吃惊不小。对死亡的恐惧从来都带给他更多精力,让他的行动速度加快,似乎远远超出身体的能力极限,还会把他的反应和思维进程加快到相当不可思议的水平。可这回他仅仅只是想:哦,并且意识到原来自己其实不怎么在乎。他能感觉到所有的责任、其他人对他的爱以及自己未能实现的潜能,它们就像孩子的小手一样想把他往上拉。这只手已经尽力了,可确实不够。尤其他心里也没有自责。我试图爬墙,结果没爬上去,仅此而已。

这时他左手食指的指尖嵌进一条缝里,剩下的手指也找到了这条缝,他把手收紧——他能感觉到肌腱过度用力受了伤,但却感觉不到疼痛——然后一股似乎与他毫无关系的力量将他往上拉,让他可以抬起膝盖、在墙上摸索落脚点。找到了。那之后不久他就趴到了垛墙顶上,然后又移动重心往前翻,身体落到角楼潮湿的石板上。他瘫软在地,心里奇怪:刚刚是怎么回事?可他完全无法理解。先前他比大战期间的任何时候都更接近死亡,而现在他安全了,同时挖空心思也想不明白这之前发生了什么。

不必担心,反正他已经上来了,花费无数精力、受了无数伤,终于抵达了。有片刻工夫他惊慌失措,因为他想不起自己为什么想上来;然后他记起来:从角楼也许可以上垛墙、再去对面的角楼、走下无人把守的楼梯进入世界。

没那么简单。正如他之前所担心的那样,角楼完全是装饰性的,既没有活板门也没有通往垛墙的通道,它只是一个略带坡度的铅皮房顶,周围环绕着蠢头蠢脑的锯齿状垛口。他往下看着将这座角楼与隔壁邻居相连的那截垛墙;大门就在垛墙正下方,而他突然想起来,大门上方有面钟。而关于钟有件事是千真万确的,他开心地想,那就是它们必须上发条;又因为只有傻瓜和走投无路的人才会搞那些毫无必要的田径运动,所以说墙内侧肯定有一条路可以很容易爬上钟那里。天色太暗,从他所在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而且也可能他想错了,也可能行会的普通成员每周一次拿把长梯子来给那鬼东西上发条,可是管它呢。如果整个西帝国的几百万人都能相信太阳是神,那他又为什么不能相信存在一道给钟上发条的楼梯呢。要有信仰,他告诉自己。充满信心地去相信奇迹。

他绝对没办法从角楼侧面往下爬,不过跳下去也没多高。麻烦的地方在于要落在一堵相对较窄而且还看不太清的墙上(因为下雨还很滑)。他咧开嘴。正常人会留在原地,等太阳升起、底下有人出来走动再大声呼救。于是人家就会拿梯子帮他下来,到时候他肯定也已经编好故事,解释自己为什么会上去。哦没错,正常人是会这么做的。正常人不会爬到垛墙上、只靠猜就自愿往下跳……

看在老天份上,苏伊达斯,他仅剩的几个朋友经常这么说,为什么你非要穿军队发的大笨靴子?你看起来活像庄稼汉。因为,他从来没说过答案,我的脚已经习惯它们了。因为当我穿着它们的时候我完全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所以,如果某个时候我需要比方说攀爬垂直的立面,或者从塔上往下跳十英尺落到一堵窄墙上,我就能把活下来的可能性提到最高。结果他落下的位置刚刚好。他弯曲膝盖吸收落地的冲击力,整个人蹲在墙上,活像围栏上的猫。他满心惊奇,而且大大松了一口气。

又因为他有信仰,所以钟的背面还有一个平台从墙上支棱出去,平台带顶,还有排水沟;他从墙上跳下、顺着平台顶往下滑、抓住排水沟将身体荡到平台上,就好像这是他在击剑厅演练过一百遍的招式。然后他就发现了一段狭窄的楼梯,还带扶手呢。看吧,信仰。现在他恨不得朝无敌骄阳三鞠躬,只不过太阳已经下山很久了。

他双手揣在兜里蹦蹦跳跳地走下楼梯。他开心得不可理喻,就好像在某个重大问题上证明了自己的正确。院子尽头能看见一块块方形的黄光,那当然是欢迎仪式了。他微微一笑,心里暗想,这可真值得好好干一杯呢。不过我现在已经不那么干了,他迅速向自己保证。他拍拍膝盖和袖子上的灰尘和污垢,又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砍刀的刀柄,然后才记起来,不对,我把它留在房间了,故意的。然后他穿过院子、走上通往主大厅的阶梯。

门口有个守卫。“没关系的,”苏伊达斯说,“我是剑手之一。”

守卫看看他。“唔,那还用说,击剑行会嘛。请柬。”

“我没有。”

“那你就不能进去。”

苏伊达斯叹气。“他们在等我。我是客人之一。斯科利亚的击剑队。”

“是吗。”守卫似乎对他的手背很感兴趣,它们血淋淋的擦破了皮。他并不记得伤了手背,不过当时他担着别的心事。

“听着,”他说,“你去找富兰特泽士,或者兹米瑟斯,他们会替我担保的。我就在这儿等,行吧?”

“谁?”

“好吧。你干吗不带我去见你的长官?”

这倒是可以安排,只不过需要花些时间,而这些时间苏伊达斯都花在了一间上锁的木炭地窖里。最后门终于开了,富兰特泽士站在门口瞪眼,“你去哪儿了?我们担心坏了。”

苏伊达斯咧嘴笑。“我肯定是在哪儿转错了弯。迷路了。在这里头转了好几个钟头。”

“你的手怎么回事?”

“黑漆漆的,脚下打滑摔了一跤,真不敢相信对吧。我说,你能不能跟他们说说我是谁,把我弄出去?这里头脏得要命,我可没衣服换。”

两人被持戟的士兵护在中间朝院子那头走,走到一半时富兰特泽士说:“而且你全身都湿透了。”

“在下雨。”

“所以你在户外做什么?”

“跟你说我迷路了。这地方跟小镇子一样大。”

富兰特泽士好不伤心地瞅他一眼,他问:“你喝酒了吗?”

苏伊达斯哈哈笑。“没有,当然没有。愿意的话你可以闻闻。”

“不,不必了,我相信你。”富兰特泽士突然停步,“苏伊达斯,你没干什么蠢事吧?”

“次数远远超出你的想象。”苏伊达斯咧嘴笑,“不过最近没有。至少我觉得没有。怎么了?你以为我干了什么?”

“我们到处找你。你没跟其他人一起下来参加欢迎仪式招待会。”

“就这个?这就是我的反人类罪?”苏伊达斯抬腿朝阶梯走,“你振作些好吧?人总有散步的自由,哪怕是在该死的佩尔米亚。”

从他有印象时起季若特就被困在一个角落里,跟一个秃顶的高个男人和他那球形的妻子谈论园艺。他对园艺完全不了解,对园艺的兴趣比了解还更少,而且他也不大确定这些人到底是谁;他们的确跟他讲过,可他的大脑挡开了他们所说的一切,就好像羊毛挡开雨水。他感觉对方似乎稍微算个什么人物,所以他不能光说个“失陪”就走开。他有位住在乡下的表亲有时会跟他说起玫瑰,把他烦得半死;他多么希望自己当时稍微听进去一点点。可他没有,而且现在也来不及了。

然后,就好像无敌骄阳冲破云层,兹米瑟斯出现了,他抓住他的胳膊肘说:“季若特,有个人我想介绍给你认识。部长,您会见谅的,我敢说。”

就这么简单,围困解除。趁兹米瑟斯把他往屋子对面拖的当口,季若特悄声问:“那是谁啊?”

“他没说吗?那是巴鲁什部长。跟你说话的是佩尔米亚第四号人物。生产部长。怎么了?他跟你说了什么?”

“一大篇给杜鹃花科堆肥的东西,”季若特回答道,“抱歉,我可没记笔记什么的。”

兹米瑟斯哈哈大笑。“过来冒充一下漂亮小伙子,陪陪战争部长的老婆。”他说,“她喜欢年纪比自己小一半的美貌年轻人,我们手头最接近的就属你了。而且我听说你很能搭讪不该搭讪的女人。”

季若特觉得这话大概是自己活该。“我还以为政府的人要明天才到。”

“计划有变。我们得到的是官方的假消息,大家都一样。就是她,那边那个老鹰一样的女人。”他推了季若特一把,差点害对方栽倒,“为了斯科利亚,”说完他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