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2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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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开刃(下)(2)

“我一点头绪也没有,根本说不上来好还是不好,”稍后,当马车在主路上颠簸时奥多这样宣布,“他提到的事情有一半我都没听过。”

“你只需要说写得真好,棒极了,”苏伊达斯说,“他会永远对你忠心耿耿。”

“对,可是如果他问到具体细节怎么办?他立刻就会明白我对那倒霉的贝尔科斯之战压根没有半点了解。”

“当真?”兹米瑟斯看着他问。

“千真万确,”奥多回答道,“我父亲从来没怎么谈起过。”

季若特说:“那是一场大胜,不是吗?”

奥多耸耸肩:“我猜是吧。不过我觉得那不算是他特别喜欢的一场仗,如果你明白我意思的话。”

季若特注意到富兰特泽士盯着窗外,他平时不这样,他说会害他晕车。兹米瑟斯说:“我对这场仗倒是了解一点。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粗略读一遍,再替你总结几条笔记。”

这话怎么听也像是小小的慈善之举,半点不掺假,但奥多却犹豫了。“你肯定不愿费劲读这一大篇的,”他的话倒是很客气,“别的不说,文字就糟糕透顶。”

“啊,”兹米瑟斯微笑,“我猜猜。花哨的拐弯抹角,从头到尾都是文学典故,还老爱引用一千年前的作者。能用十二个字的地方就绝不情愿只用一个字,哪怕这十二个字得靠坐在盖子上往下压才能勉强塞进去。”

奥多微笑:“差不多。”

“这些都是帝国军事文学所推崇的标志性特征。”兹米瑟斯说,“从通报到补给申请,他们写的东西全部如此。他们在军校就教这个。除非你能大量炮制这玩意儿,否则别想晋升。”

伊瑟姿说:“太蠢了。”

“一点也不,”兹米瑟斯认真答道,“这是帝国军方采用的精妙过滤器,把那些市井无赖从军队指挥系统的较高层级里剔除出去。”

“这也一样蠢。”

“你显然没有好好学过帝国历史。”兹米瑟斯说,“好几百年前,他们有大概一个世纪都在断断续续地打内战。九十二年里换了七十四位皇帝,其中自然死亡的不多不少刚好两个。这一切都是因为有才华、有野心的人不断晋升,最终控制了外省的大军,然后就利用它来夺权。帝国差点因此覆灭。”他停下来擤鼻涕,“但如今你有多少才华多少野心都屁用没有。你得能平衡一组对子同时引用恰当的后现代诗歌,否则永远升不到少校以上。咱们外边那位新朋友多半就是这么回事。他显然经验丰富又能干,可他那口东帝国口音硬得拿刀也劈不动。对我们倒是好消息,”他开开心心地补充一句,“他在这边窝了十七年,这次是个大好机会,可以让人刮目相看,或许还能被召回国内。他会使出浑身解数,一点不用怀疑。”

“好极了,”苏伊达斯没好气道,“只要他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季若特还在看富兰特泽士。自从兹米瑟斯提出要看那篇傻论文,他就一直盯着窗外,一动也不动,就好像动物盼着躲开掠食者的注意,因为心里明白自己跑不过对方。他提醒自己他来不是为了照顾任何人,只要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希望奥多或伊瑟姿能留意到富兰特泽士,并且做点什么。或许奥多毕竟还是察觉了什么,因为他把书举到与鼻子齐平的地方又开始读起来。兹米瑟斯友善的提议显然遭到了拒绝。不过兹米瑟斯似乎完全没受任何打击,他用那巨大无比的手帕擤鼻涕,然后闭上眼睛,下巴落在胸口上,仿佛睡着了。奥多继续阅读,但时不时他会抬头从书顶上往外瞅,就好像把书当成了城垛。他看的是兹米瑟斯的方向。

鲁兹尔·索斯暴乱的消息传回斯科利亚,银行主席召集了紧急内阁会议。

他告诉董事会,目前的情况很糟糕。据他所知,阿术克部长遇刺后出现的爆炸性的义愤完全是自发的,而且扩散到了佩尔米亚社会的每个阶层。自发的爆发,就其性质来说也就缺乏聚焦点和方向;人民非常愤怒,但他们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愤怒是针对谁,更没人知道要如何才能平息他们的怒火。而这,他指出,既有好的一面又有坏的一面。坏处在于,直到他们下定决心,或者由别人替他们把决心定下,否则谁也不可能做出连贯一致的反应,也不可能知道该站到哪一边。好处在于这让他们有了一点点时间,可以尽量理解当前的情形。

“具体说来,”他接着往下讲,“恐怕我们没有多少事可做。街上的暴众对我们的任何看法都毫无兴趣。事实上,我会说我们可能做出的最糟糕选择,就是在这一阶段显著地插手事态。最新的报告说军队依然忠于政府,很显然,只要军队还在他们这边,他们迟早会把暴动压下去,事情就会回归正轨。”

“确实如此,”有人插话说,“但我们也不能忘记佩尔米亚军队的性质。他们几乎全部是雇佣军。”

“的确。”主席说,“而在目前,佩尔米亚唯一有钱支付他们薪水的实体就是政府,所以他们当然会继续忠于政府。如果动乱能及时掐灭——不要等到它化为有组织的反对势力,在它还只是一群人扔石头的阶段就掐灭它——那么这件事就算这么了结了,我们也可以回到原地。但如果暴众找到领袖,领袖手里又有钱,那么之后的发展就多多少少可以预料了。会有一场快速竞拍,赢的人获得佩尔米亚。”他停下来喝口水,“真的,”他接着往下说,“从这个层面讲其实很简单。假如我们想未雨绸缪、准备好一组应急预案,我们只需要看钱在哪就行。”

“抱歉,”另一个人说,“但是不是也该弄明白谁杀了阿术克部长,以及原因何在?这也会有帮助吧?”

主席摇摇头。“未来的历史学家或许会对此感兴趣。眼下我们需要知道的是谁会赢,而我能看出三种可能的结果:其一,没有兴起团结一致的反对力量,政府获胜,我们回到原点;其二,出现反对力量,它的出价比政府高,于是接管政权;其三,出现反对力量,但政府赢得竞拍并继续掌权,反对力量转为防御,扎下根来——在矿山发动罢工之类的——于是变成烦人的僵持,直到有事情发生变化、力量的平衡发生偏移。”

“好吧,”有人说,“我们希望出现哪种?”

主席叹口气。“好问题,”他说,“我们对佩尔米亚现政府也说不上多么支持,但换别人可能糟得多。有理由相信,如果说暴民真的有所偏向,那就是主战派。然而如果政府能存活下来,那也只可能是借助军方。士兵和前线军官都是蓝皮肤和蛮子,但高级指挥官基本上都是佩尔米亚自己的军事贵族,换句话说就是主战派。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有人说:“那么我们想要的就是僵局。”

“并非如此,”主席悲伤地回答道,“僵局只能暂时延缓危机,让危机得以壮大,等最终爆发时声势只会更大。”一阵紧张的沉默。然后有人说:“我们现在说这个不是有点为时过早吗?我们并不知道事态是扩散了还是局限在鲁兹尔·索斯。说不定最后发现那只是地方上的一点小麻烦,不足为虑。如果我们反应过度,那无疑才是最糟的不是吗。”

“有道理,”桌子远端的一个人说,“除非我们清楚知道那边究竟什么情况,否则不可能制定相关政策。我是说,如果暴乱扩散到其他采矿镇或者甚至到了城市,那对我们来说确实就是问题了。但我们并不能确定一定会这样。我们现在只能耐住性子,看那边到底会怎样。”

之后,投资政策主管图尔库因·博尤阿内在紧贴南院的小回廊找到了主席,后者正坐在一张石凳上,边看文件边吃面包夹奶酪。他问:“刚刚是怎么回事?”

主席悲伤地笑笑。“你不会想知道的,”他说,“相信我。”

博尤阿内在他身边坐下。“多半不想,”他说,“听着,我是你这边的。怎么回事?”

主席叹口气,把文件放在铺着地砖的地上。“管他呢,”他说,“我敢说,反正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的。我们遇到麻烦了,而且是我的错。”

博尤阿内冲他咧嘴。“有位智者曾经说过,没有什么麻烦是解决不了的,你只需要一句和气的话、一笔五位数的酬金或者三英尺锋利的金属。你做了什么?”

“我把银行的钱借了四千万诺米斯玛塔给佩尔米亚政府,”主席说,“而且事前没有告诉任何人。”

有一会儿工夫博尤阿内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我们并没有四千万诺米斯玛塔。”

“现钱的确是没有。大部分是以银行股本担保的信用额度。如果人家要我们兑现,那么某人,多半是帝国,最后就会拥有银行了。”

博尤阿内缓缓吸气再吐气。“你是中了什么邪,竟干出这种事?”

主席朝他微笑。“绝望。”他回答道,“图尔库因,银行快垮了。我还没跟任何人讲,因为我实在说不出口,可我们离悬崖边就只有这么远。我们发给了小农和小工坊太多的长期借贷,这个国家的几乎每个人都跟我们借了钱,而我们只好用未来的税收做担保去向帝国的大银行借,可我们明知道那税是收不上来的,因为这个国家支付不起,就这么简单。这件事大家心里都明白,可谁也不敢大声说出来。与此同时,这个月月底之前我得付二十五万给南门神庙看守者,然后还要找十一万给凯西流斯兄弟会,诸如此类。我们的借方还回来的钱远远不够,而我总得拿点什么给帝国人啊。然后我就有了这么个异想天开的疯狂念头。为什么不假装有一大笔钱,把它借给佩尔米亚人,然后用利息付清我们欠债主的账呢?”

又是好长时间的沉默。最后博尤阿内问:“看在老天分上,为什么借给佩尔米亚人?”

“他们问我借啊。”主席的嘴角咧得更开了,“他们也破产了。大战期间他们把未来的银矿收入卖了,用来支付雇佣兵的报酬。接下来的二十年他们再挖多少银子出来都没用,因为挖出来的东西都不是他们的,它已经归东帝国了。”他稍做停顿,给对方时间消化他刚刚的话,而博尤阿内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与此同时,他们在自己国家腹地养了好几千蓝皮肤和阿兰姆·查塔特,他们非得付钱不可,否则天晓得对方会干出什么来。他们真的需要钱,相信我。”

“可是……”博尤阿内晃晃脑袋,仿佛想让脑子清醒些,“他们要能还我们钱那才见了鬼了。帝国不再买他们的银。王水反应——”

“没关系,”主席说,“本来就是假装出来的钱,大部分是,所以就算我们失去它……”他哈哈大笑,“佩尔米亚人用佩尔米亚政府债券向我们支付利息,而西帝国的银行很乐意接受这些债券,作为我们欠债的利息。可如果佩尔米亚政府垮台……”

博尤阿内闭上眼睛。“我完全是作为朋友跟你说这话,”他说,“如果我是你,我就回家收拾行李。而作为银行官员——”

“仍然有可能会没事的,”主席静静说道,一束阳光透过回廊尽头画着玫瑰的彩绘玻璃照进来,仿佛红色的火焰照遍他全身,“你知道非军事区地底下藏着多少银、铁、铜吗?天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只要我们能签下协约就好了,然后佩尔米亚人就可以进入非军事区,正式宣布对矿产的所有权、出售未来收益、把四千万本金还给我们,我可以用这笔钱偿清欠西帝国银行的债务,突然之间一切就都没问题了。奇迹。魔法棒。我想的就是这个,图尔库因,而且这简直是天才的主意。我知道它是的。我们可以在一个月之内就把一切都签字敲定,只要能先签下那该死的蠢协约。”他叹气,“本来已经快要成了,”他说,“多亏了我在佩尔米亚内阁的那位同盟,那位志同道合的朋友,过去六个月里他一直在动用关系、威逼利诱。”

博尤阿内龇牙:“阿术克部长。”

“那人真是个英雄,”主席说,“最棒的,他真的理解有些事是不得不做的。我简直想不出谁这样愚蠢,竟会杀了他……”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愚蠢,”他重复道,“这就好像从火上拿起烧红的铁,然后戳进你自己的眼睛。这么一件蠢笨到极点的事,跟自杀没两样。我简直无法想象……”他停顿片刻,“好吧,我当然可以想象。阿术克的主要目标是让军事旧贵族与矿主达成和解,顺便为大战末期被赶出国外的流亡者争取大赦,让他们回国。流亡者的土地和财产已经被私自瓜分,许多当权的人都有参与。如果流亡者被赦免,这些东西全得吐出来。依我看你不需要再去别处找动机。不幸的是,正是这些人帮我们缝补出和平,他们也是我们如今必须打交道的对象。”

博尤阿内点点头:“也就是说主和派。”

“正是。真是可耻呢,好人却是一帮小偷和贪污犯,可我们又能怎么办呢?反正这就是过去三周我扛在肩上的秘密。”他缓缓转过头去看博尤阿内,“现在我告诉了你,你准备怎么做。”

“我?”博尤阿内似乎被这问题惊了一下,“首先是忘记这场对话。”

主席并未信服:“我不大确定你能忘得掉。”

“我可以试试。另外我还可以推迟总审计。”主席睁大眼睛,博尤阿内哈哈大笑,“你把这事儿给忘了,对吧?”

“老天怜悯我,没错,我忘了。我说,你真能办到吗?因为不然的话……”

“我的脑袋会和你的并排钉在城门上的某个地方。”博尤阿内深有感触似的说,“依我看,我别无选择。还有,我们真的应该把这事儿再告诉其他几个人。如果我们想加快协约签署的进程——”

主席动作飞快,博尤阿内根本没时间反应。不等他往后缩,主席已经一手抓住他的衣领,把领子扯得绷紧在他脖子上。“就说你发现了,说你惊骇极了,说事情结束后一定要回头算账。但在那之前,如果想挽救银行,你非得要他们协助不可。我去说是没用的,他们会气得听不进去。但外事委员会的哥伊达斯和马尼亚西斯,他们会听你的。”

博尤阿内点点头:“我想的是兰保特·美泽兹乌斯。他能推动协议通过。”

“他会……?”

“如果他想娶我侄女的话。”博尤阿内冷冷地回答道,“听着,交给我。我还是不敢相信你干了这件骇人听闻的事,但既然你已经干了,我们只能尽量争取最好的结果。与此同时你得把你在佩尔米亚的联络人用起来。”他停下来露出担忧的神情,“如果你还有别的联络人的话,我意思是。”

主席缓缓点头。“两个,”他说,“都在内阁。两人都不愿意直接插手,不过如果阿兰姆·查塔特有可能宣布自己敞开接受报价,我猜他们的干劲也会更足些。我会给他们施压,让他们重启定约谈判,你只要确保到时候我们这边也上船。如果我们能联手做起来,而且佩尔米亚仍然有一个能跟我们谈生意的政府,我们或许能全须全尾地熬过这一关。否则的话,我们不如找人送张客客气气的便条给浇灌者,问他是不是愿意来组建政府。”

博尤阿内回家后写了七封信,其中五封交给仆人去送,另两封交给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他们本来正在学习,被父亲叫去送信到城市另一头,心里并不乐意。但他们很了解父亲,看了他脸上那异于平日的表情就知道跟他争也没用。

这件事处理完毕,博尤阿内穿上一件薄外套(太阳露脸了),步行去了小山上的“最长一天”修道院。如今门房已经认识他,点头便开了门。

博尤阿内问:“他怎么样?”

“在他这个岁数是好极了,”门房有些戒备,“老地方。”

博尤阿内在有围墙的菜园里找到了伯父,他跪在地上替洋葱拔杂草。听到碎石小径上的脚步声,他坐起来四下张望。

“哦,”他说,“是你。”

“恐怕是的,”博尤阿内答道。不知怎么的,穿修士长袍的伯父总让他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十二岁,“你有时间吗?我有事得问你。”

老头耸耸肩。“我不过是修会里的普通兄弟,时间多的是,”他酸溜溜地说,“你才是忙到不行的大人物。今天有何贵干?”

博尤阿内叹口气,缓缓跪下,他小心翼翼跪到两行中间,免得压坏洋葱。他伸出手,手指合拢抓住一把嫩绿色的青草,轻轻往上拉。他说:“我刚刚跟主席谈过话,内容非常令人不安。”

老头弹弹舌头。“那孩子是个傻子,”他说,“我真后悔晋升他,应该让他永远留在抄写室。”

博尤阿内哈哈大笑。“好吧,你确实升了他的职,”他说,“所以我猜这事你跟任何人的责任都一样大。真的,我应该逼你结束退休,回来把事情解决掉。”

老头抬高双手。“绝不,”他说,“在银行四十年对我已经很够了,多谢你。你根本想象不出我在这儿比在银行开心多少。”

“每天早上三点起床做早弥撒?”

“院长特许我不必早起,”老头一本正经道,“因为我的膝盖。好了,那蠢孩子到底又干了什么?”

“他借了四千万给佩尔米亚政府。”

老头好一会儿一动不动,五秒钟,或者六秒。然后他放声大笑。

“我收回刚刚的话,”最后他说,“那孩子倒有些想象力,胆量就更不用说了。”

“我们并没有——”

“当然没有了,”老头说,“我猜他是用银行股本做担保吧。”

博尤阿内点头。“为了让佩尔米亚人能支付向东帝国雇佣蓝皮肤的费用,还有阿兰姆·查塔特的佣金。”他说,“可如今佩尔米亚境内发生了可怕的暴动,政府可能会垮台。要是那样的话……”

“嗯,我也听说了一些。”老头故意含糊其词,让博尤阿内直想揍他,“所以,我瞧瞧,佩尔米亚政权仅剩的希望就是争议地带的矿藏。大约他的想法是赶紧签订协约、让佩尔米亚人出售期货、偿还借款,这样就能把四千万想象中的诺米斯玛塔变成四千万真钱。对,我喜欢。这主意挺不错。”

博尤阿内瞪圆眼睛。他认识伯父五十二年,可这老怪物依然能叫他吃惊。“你喜欢?”

老头耸耸肩。“我要是还在银行,多半也会这么干,”他说,“毕竟除此之外也根本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什么也不剩了。大战耗光了一切。用这个法子我们能确保和平,还能获得真正的偿债能力,二者本来都是完全没有指望达成的。祝福这孩子,我毕竟还是没有看错他。我从来不会看错人,”他添上一句,“这是我唯一的天赋。”

“可是伯父……”

“除此之外还能怎样?”老头严厉地质问道,“假设目前的情形不变,银行年内就会倒闭。然后军事巨头就会发动政变,拒绝承认我们的外债,害我们同时卷入与西帝国和佩尔米亚的战争。我们会打败佩尔米亚,西帝国会打败我们,我们求助于东帝国,然后变成东帝国的附属国。卡努斐克斯和他那帮人原本就打算这样,他信任东帝国人,他们根本就崇拜他,他觉得自己十年之后就能当上帝国军总司令。而且东帝国人来管理这国家,毫无疑问会远胜我们,毕竟他们手头有资源。”他微微一笑,轻轻拉出一根荨麻:食指和拇指用力捏住它的茎,让它没法扎他。“好久以来我就接受了这个结局,”他说,“事实上我读了很多关于火崇拜的书呢。我这个岁数自然是不大愿意再改信别的教了,不过有所准备总是好的。”

博尤阿内眨眨眼,就好像太久直视明亮的光线。“你早该告诉我,”他说,“说起来我是管理这个国家的人。要是谁都不告诉我任何事,我要怎么管理国家呢?”

“要是你懒得自己去发现事情,”老头不以为意,“那我是一点不会同情你的。要是我跪在洋葱地里都能猜出来……”他耸耸肩,“好吧,就这样了。而且真的,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只要你们能强行通过协议。”

“可是暴乱……”

“总共五个镇子,”老头说,“在西北的采矿带。而且我相信蛮子把事态控制得很好。只要不再发生别的什么,依我看不是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毕竟佩尔米亚的总理和内务部长不还在你口袋里揣着吗。”

博尤阿内好歹吸进半口气,刚够问出那个过去五十年来大部分时间都困扰自己的问题。“伯父,”他说,“所有这些事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老头扮个悲伤的鬼脸。“图尔库因,你这个笨蛋,”他说,“你是个好孩子,可你一直都没真正掌握基础算学。我们大致知道佩尔米亚有多少雇佣兵。”

“我们知道?”

“对,”老头坚定地说,“而且我们知道佩尔米亚付给他们多少钱。四千万是不够的。”

博尤阿内皱眉:“不够吗?”

“老天,当然不够。大概三分之二,说不定还不到。”他扯出一根羊蹄草,结果发现带出了一颗洋葱,便皱着眉头把洋葱插回松软的土里,“那么你以为剩下的两千万是谁借给佩尔米亚人的?”

博尤阿内尚未从震惊中恢复,还来不及思考这话背后隐藏的含义,这时老头戳戳他的肋骨,自己慢吞吞地站起身。一个年轻修士站在园地边,脸上露出的惧意不止一点半点。

“怎么?”老头问。

“院长神父想见你,”修士说,“在他的书房。如果你方便的话。”

“不方便也得方便,”老头说,“你认识出去的路对吧,图尔库因?我侄子,”他对年轻的修士解释道,后者紧张地笑笑,“他正要走。”

博尤阿内回家的路上走得很慢,就好像他并不真的愿意走到。时间已经很晚,守备队正在清道,好让乡下运食物来的货车可以进城送货。再过两个钟头,西门和黄铜市场会挤满你能想象出的每一种带轮子的交通工具,它们参与构成了这个巨大无比而且完全是刻意打造的结构,为城里这一大群没有土地和牲畜可以喂养自己的人提供食物。许多年前,那时还在大战期间,他还是个小孩子,他曾问父亲如果所有这些货车都不来了会怎么样。父亲告诉他不必担心,城里有三个公共粮仓,外加一打私营的玉米铺,食物足以支撑整座城市一个月。对,他回答道,但要是货车一个月都不来呢?那时会怎么样?唔,不会的,他父亲不耐烦道。对话就这样结束了。基本上就是因为这件事他才得出结论,老政府必须下台,必须让别人——最后银行当了这个别人——掌权,认真对待这类事情。

好吧,他心想。当初浇灌者开闸放水的时候,弗罗斯·维尔让的城市粮仓里还剩了三年的粮呢,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吗。战争必须避免,不惜一切代价,无论如何也要避免。因为战争杀人、烧毁城市、蒸发金钱、耗尽资源、毁灭一切。主席是懂得战争的,所以他才决定把斯科利亚从军事贵族手里接过来——而且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他会借给敌人四千万的原因,尽管银行并没有四千万,或者四百万,或者四十万。当敌人朝你的脑袋砍下来的时候,你就举起胳膊格挡,哪怕这意味着失去自己的右手。

可即便如此……

还有他伯父,多半是斯科利亚历史上最高明的金融家了,他从银行辞职进了修道院(他同时也是斯科利亚最著名的无神论者),因为他不同意银行插手政治。当时谁也无法理解:银行当然要插手政治了,在每时每刻、每个层面都要插手,因为银行有钱,而没钱的话政治根本运转不起来。但老头看出了谁也看不见的一条线,并且拒绝跨过那条线。自那时起,他们所有人都很努力地不去思考那件事。

(“好吧,”他记得自己拼命想说服伯父不要辞职,“那教会插手政治又怎么说?不是一样糟吗?”

“很奇怪,我对这个倒没什么意见。”

“可你连无敌骄阳都不信的呢。”

一个悲伤的表情,表示“你该懂的”:“哦得了吧,图尔库因。从什么时候起宗教团体跟信仰扯上关系了?”)

觉图斯兄弟,过去在俗世时被叫作丹克瑞德·博尤阿内的,坐在院长的椅子旁等后者醒来。

“对不起,”院长花了一点时间才认出他,“我让你等了很久吗?”

觉图斯微笑。“我在给洋葱除草,”他说,“同时跟我的傻侄子说话。有人打断真是乐意之至。”

院长点点头说:“佩尔米亚传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

“确实。”觉图斯说,“而且还不止。”他犹豫了一下。辛巴图斯院长气色差极了:惨白消瘦,皮肤绷在骨头上,活像在太阳底下晒干的毛皮。可话说回来,这事正该告诉给他,别人都不顶事。“银行借了四千万诺米斯玛塔给佩尔米亚政府。”

有片刻工夫他担心院长没听懂;担心他已经过于虚弱,不再能够处理这等规模的信息。一系列复杂的思绪从他头脑中穿过:新院长——再也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时机了;六、七个可能的候选人,瞬间就掂量完毕,全都有所不足,也就意味着他只好自己来做,而他又真的不想做;然后是如何让自己当选,以及选举必然牵涉到的所有妥协、威胁、烦恼。所以,当院长微笑着说:“这倒有趣。跟我讲讲。”他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于是他讲了。讲完后院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皱眉道:“你得过去,你明白吧。”

“去哪儿?”

“佩尔米亚。”院长闭上眼睛又睁开,“我实在非常抱歉。我知道你会感到很有负担,但是——”

“没关系,”觉图斯说,说得太快了些,“一直想去看看那地方,说起来。”

院长微微一笑。一般都认为谎言会从他身上弹开,就好像箭从回火的盔甲上弹开一样。“真是可惜,”他说,“你一直没有找到信仰。我很幸运。我真心信仰无敌骄阳。这样一来做那些非做不可的事就容易多了。”

觉图斯耸耸肩:“我信仰修会。”

“二者不完全一样。信仰修会就好像相信正义,或者相信人类普遍的兄弟情义。它带给你责任,而不是替你带走责任。不必说了,今后信仰仍然可能找到你的。这次的事情或许就会打破平衡,我也不知道。”

觉图斯微笑:“你这么想?”

“噢,我抱着很大希望,”院长柔声应道,“毕竟再也没有什么比清楚明白的奇迹更能导向信仰的了。而奇迹正是我们需要的,”他微笑着补充道,“一个在重要性和规模上前所未见的奇迹,连你这样强硬的怀疑主义者也能说服。而我呢,我则是怀着平静的信心,因为我有信仰。”他闭上眼睛,双手交叠在胸前;觉图斯觉得他模仿死人倒是很像,也可能他是在提前演练。“明天来见我,”他说,“在你出发之前。”

当晚回去自己的小房间之前,觉图斯去了缮写室,他找一个欠自己人情的兄弟讨了一片废弃的羊皮纸,又借了笔和墨水来用。他得把字写得很小才能全部写下。写完他去了门房,门房的小侄子正大嚼剩饭,这是违反规定的。

“恰好是我想见的人,”他开开心心地说,男孩企图用手遮住高高垒起的冷芜菁泥,“帮我个忙,把这个送去银行。告诉他们是重要的东西,给博尤阿内主管,是他伯父给他的。去吧,”他说,“食物会在这儿等你回来的。说不准我还会利用我跟餐室的交情,找两根香肠给你呢。”

他说到做到。但男孩没有吃。他小心翼翼地把香肠包在左脚的袜子里,带回家去给了妈妈。

人家跟他说,等到了你自然知道。留意找一座形状像倒扣水桶的小山,小山顶上有座废弃的塔。

他一直在留意。可是,还用说吗,只要你一直盯着看,最后佩尔米亚的每座小山都会像倒扣的水桶。不过他至今还没见到山顶废弃的塔。可话说回来,一路上经常起雾,又有狂风大雨,而且他们当然没走预先计划要走的那条路,又有些时候他实在太困,没能一直醒着。另外还有一个问题,要用什么借口让马车停下、自己溜出去一个钟头同时又不会引人注意?他越想越觉得不可能办到;可人家告诉他说这事至关紧要,无论如何也要去形状像倒扣水桶的小山顶上,到废弃的塔里,看有没有留言在等着他。这是我们跟你联络的唯一机会,或许需要警告你发生了什么没有预见到的灾难,又或者通知你计划有了大变动。

远处能看见一长串小山。全都很像倒扣的水桶,而且全都太远,看不清顶上是不是有废弃的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