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穆桂英的原型问题
穆桂英这个形象的原型是谁?学界有种种猜测。流行的看法以为是慕容氏,常征觉得还应加上播州杨文广攻打獠穆族山砦这个因素。另一种看法认为是么些女子,卫聚贤猜测道:“云南丽江的么些,其酋长称木天王……或者杨文广征广西时娶么些的女子为妻,亦未可知。”任乃强(1894—1989)持相似意见,他说:“俗传穆桂英杂剧,其父曰穆天王,其将曰木瓜,盖即隐写摩些故事也。”当然也有学者否认原型的存在,马力就指出:“‘穆桂英’这个名字,纯粹是因为小说故事情节发展的需要而衍生出来的,她和慕容氏其人,是毫无关系的。”“慕容氏”和“獠穆族”两种说法认“流”为“本”——将演化过程羼入的素材当作原型,它们有助于了解穆桂英形象的演变,却无助于解决她的原型问题。否认原型的意见有偷换概念之嫌,我完全赞成“穆桂英”这个名字很可能真是因故事需要而衍生出来的,但同样坚持这个名字所指的那个形象当有其原型。我认为,卫聚贤和任乃强的推测比较接近事实,值得进一步探讨。先看明代两部杨家将小说对穆桂英的介绍:
(孟)良即辞五郎,径望木阁寨来。恰遇寨主,乃定天王沐羽之女,小名木金花,别名木桂英。生有勇力,箭艺极精,曾遇神授三口飞刀,百发百中。(《北宋志传》35/794)
孟良辞别五郎,竟往木阁寨而去。却说木阁寨主,号定天王,名沐羽。有一女名木金花,又名木桂英。生有勇力,曾遇神女,传授神箭飞刀,百发百中。(《杨家府演义》28/38)
由引文可知,“穆桂英”原作“木桂英”,又叫“木金花”,其父号“定天王”。定天王既为桂英之父,名字自应作“木羽”(“沐”大概只是刻写之误,不过也能让人联想到明初平定云南的沐英),所以可称“木定天王”。这个称号,很容易和云南丽江木氏称“木天王”联系起来。
丽江木氏,原为丽江纳西(古称么些)土酋。元世祖征大理,其酋阿琮阿良迎降,授茶罕章官民官,赐地丽江郡,势力始盛。明洪武十五年(1382),其酋阿甲阿得率众首先归附,朱元璋赐以木姓。元明两代,丽江木氏向北扩张,不断与吐蕃发生争战,至万历间,“自维西及中甸,并现隶四川之巴塘、里塘,木氏皆有之”。在武力征服的过程中,丽江木氏为吐蕃诸部所敬畏。藏人称木氏土司“绛洒当杰布”“萨当汗”“木天王”,有的甚至称其为“卓贡玛”(纳西帝)。藏族民间说唱艺人也有将其说成是与格萨尔王作战的黑姜国萨丹王的。一些藏区寺庙更将其神化,在庙中设“木王殿”,还供有“木王”神像。又,么些语以有田禾的山谷为阁,寨为么些土司所住之地,则“木阁寨”来源自明。
以上是卫聚贤和任乃强据以猜测的根据。有没有进一步的佐证证实穆桂英与丽江木氏的关系呢?我认为是有的。一些迹象表明,杨家将小说里的天门阵故事和丽江存在隐秘联系。
首先,天门阵是椿岩奉吕洞宾之命而设。这个椿岩,乃碧萝山万年椿木精。方国瑜(1903—1983)《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云:“元一统志丽江路疆界曰:‘西至兰州冰琅山外卢蛮界四百八十里’。按:冰琅山即碧罗山(怒山),则丽江路西界至碧罗山以外达怒江边或更远之地,此元代之疆理可知也。”可见,椿岩“祖籍”是丽江冰琅山。
其次,辽朝向五国借兵,其中有个国家叫“黑水国”。周去非《岭外代答》卷二“海外诸蕃国”条云:“西南海上诸国,不可胜计,其大略亦可考,姑以交阯定其方隅。直交阯之南,则占城、真腊、佛罗安也。交阯之西北,则大理、黑水、吐蕃也。”杨武泉注曰:“黑水,作为国名,未见他书,疑为水名,即今怒江。”黑水国既在大理和吐蕃之间,则指丽江无疑。可以举出两条证据:一条是藏学家多识在一次题为“汉藏文化同源论”的座谈对话中指出,“纳西”实为藏语nagcu(黑水)的古读音。另一条是据小说言,辽朝希望黑水国助羌兵五万,可知黑水国属“羌”,这与丽江纳西源于南徙羌人一支——旄牛羌相吻合。
将这些线索合在一起考虑,穆桂英迟至破天门阵故事才出现就显得有意义了。我认为,天门阵故事的一些要素可能是从丽江地区某个(些)传说移植过来的,在这个(些)传说里,穆桂英以木氏土司之女的身份出现。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作为寨主的定天王只剩下名字而没有任何事迹,因为杨家将故事也只需移植他的名号而已。这似乎也能解释,小说为什么要特意注明“木桂英”又名“木金花”(两个名字都很普通,小说似无必要如此郑重其事)。因为有移植就有综合,两个名字必定是综合两种素材来源的结果。考虑到播州与丽江邻近,且播州杨氏曾随朝廷大军征讨缅甸、云南等地,这种移植或综合大概是以播州杨氏征战事迹为中介。
马力指出:“有关穆桂英的传说,主要是流传在当时宋辽战争的所在地——雁门关南北一带,而不在南方。”这个现象该如何解释?我觉得可以这么理解:穆桂英故事是从丽江传说移植过来的,但在西南地区的杨家将故事中尚未充分发展。它的完全成熟,是在传到河北、山西、陕西一带且融入当地杨家将故事之后。久而久之,穆桂英也就“反认他乡是故乡”了。
至此基本可以肯定,穆桂英形象的原型是丽江土司之女。论者以丽江木氏先民不曾与播州杨氏有过姻亲关系来否认这一点,仍是犯了执本为末的错误。因为为了“攀附”杨家将,穆桂英原型原有的故事很可能被置换。如果穆桂英招亲本不属于原型人物的故事,就不能以丽江木氏与播州杨氏不曾有过姻亲关系作为否认穆桂英原型为丽江土司之女的理由。
正如常征所言,著名的穆桂英招亲故事是本于播州杨文广攻打獠穆族老鹰砦一事。按《杨氏家传》,老鹰砦獠穆族叛,杨文广命令谢都统讨平之,“杀戮穆獠,释其党七人”。穆氏被征服后,成为播州杨氏的部属。如《杨氏家传》称杨粲斩杀南平夷穆永忠,《明史》载杨应龙手下有大将穆照(《万历三大征考》《两朝平攘录》《明史纪事本末》俱作穆炤)。杨文广威恩并施,平定獠穆之叛,杨、穆由此成为姻亲不无可能。付爱民又推测说,元代播州有“木老寨”,獠的发音为“老”,木老即“穆獠”。又有地名“木瓜仡佬”,明时名“木瓜司”,其地名发音综合即成“木阁寨”之木阁(仡音“阁”)。另外,播州附近盛产“大木”,常被作为方物进贡朝廷。或许“木老寨”或“木瓜仡佬”之地生产大木,杨氏前往采伐,两相争斗,最后反倒结为至亲。不过我认为,播州杨氏与之争夺大木的更有可能是水西,争斗场所则在木阁青山。
弘治《贵州图经新志》卷之一“贵州宣慰使司上”曰:“木阁青山,在治城西北四十里,延袤十余里,材木蓊蔚,阖郡材木,咸于此抡焉。中有阁道,通水西、毕节。”根据小说所述,要过木阁寨,须留买路财,否则一年也过不去,可见其路之狭隘。所以,木桂英只需把住隘口,孟良就进退不得,乖乖脱下金盔买路。这和木阁青山“中有阁道”极为吻合。播州杨氏和水西安氏世代相仇,双方关系却很不简单。从播州杨氏历代征战简表可看出,播州杨氏数次内乱都与水西有关,杨氏或入闽谋作乱(杨逡),或败走水西避难(杨蚁、杨光明)。杨相也是因家难被逐,客死水西,事后还引起一场地界之争。李化龙(1554—1611)《平播全书》卷十四《杨监军》云:“安杨二氏,先世原为敌国,安曾求亲,杨氏不从,求以女嫁之,亦不从。盖自负为太原诗礼旧家,而安为猡鬼,耻与同盟也。”但杨应龙和水西安氏是姻家。万历年间杨应龙叛,败死之后,民间尚传言他被姻家安疆臣所匿。所以,招亲故事可能还有杨、安结为亲家的本事,是杨、安二氏结为姻亲和杨文广攻打獠穆族老鹰砦的合璧。
读者或许要问:攻打木阁寨的明明是杨宗保,怎么会扯上攻打老鹰砦的杨文广呢?这就涉及杨宗保和杨文广的关系问题。如果说,穆桂英形象的原型问题是解开杨家将小说成书之谜的一把关键钥匙,那么这就是另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