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将故事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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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穆桂英的原型问题

穆桂英这个形象的原型是谁?学界有种种猜测。流行的看法以为是慕容氏参看卫聚贤《杨家将考证》,《说文月刊》第四卷合刊本,1944年,第857页;翦伯赞《杨家将故事与杨业父子》,《中国史论集》第二辑,国际文化服务社1948年再版,第220页;郑骞《景午丛编》下编,台湾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39页;郝树侯《穆桂英其人》,《山西大学学报》1978年第1期;等等。汤开建《穆桂英人物原型出于党项考》(《西北民族研究》2001年第1期)认为“穆桂英形象有可能取材于环州党项部落慕容家族之事迹”,这可视为“慕容氏”说的变通。,常征觉得还应加上播州杨文广攻打獠穆族山砦这个因素常征:《杨家将史事考》,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77—280页。。另一种看法认为是么些女子,卫聚贤猜测道:“云南丽江的么些,其酋长称木天王……或者杨文广征广西时娶么些的女子为妻,亦未可知。”卫聚贤:《杨家将考证》,《说文月刊》第四卷合刊本,1944年,第857页。任乃强(1894—1989)持相似意见,他说:“俗传穆桂英杂剧,其父曰穆天王,其将曰木瓜,盖即隐写摩些故事也。”任乃强:《西康图经·民俗篇》,新亚细亚学会1934年,第315页。当然也有学者否认原型的存在,马力就指出:“‘穆桂英’这个名字,纯粹是因为小说故事情节发展的需要而衍生出来的,她和慕容氏其人,是毫无关系的。”马力:《真中有假假亦真——论穆桂英的衍化和杨宗保其人》,《明报月刊》第15卷第3期(1980年3月),第75页。“慕容氏”和“獠穆族”两种说法认“流”为“本”——将演化过程羼入的素材当作原型,它们有助于了解穆桂英形象的演变,却无助于解决她的原型问题。否认原型的意见有偷换概念之嫌,我完全赞成“穆桂英”这个名字很可能真是因故事需要而衍生出来的,但同样坚持这个名字所指的那个形象当有其原型。我认为,卫聚贤和任乃强的推测比较接近事实,值得进一步探讨。先看明代两部杨家将小说对穆桂英的介绍:


(孟)良即辞五郎,径望木阁寨来。恰遇寨主,乃定天王沐羽之女,小名木金花,别名木桂英。生有勇力,箭艺极精,曾遇神授三口飞刀,百发百中。(《北宋志传》35/794)

孟良辞别五郎,竟往木阁寨而去。却说木阁寨主,号定天王,名沐羽。有一女名木金花,又名木桂英。生有勇力,曾遇神女,传授神箭飞刀,百发百中。(《杨家府演义》28/38)


由引文可知,“穆桂英”原作“木桂英”,又叫“木金花”,其父号“定天王”。定天王既为桂英之父,名字自应作“木羽”(“沐”大概只是刻写之误,不过也能让人联想到明初平定云南的沐英),所以可称“木定天王”。这个称号,很容易和云南丽江木氏称“木天王”联系起来。

丽江木氏,原为丽江纳西(古称么些)土酋。元世祖征大理,其酋阿琮阿良迎降,授茶罕章官民官,赐地丽江郡,势力始盛。《木氏宦谱》,云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10、103页。明洪武十五年(1382),其酋阿甲阿得率众首先归附,朱元璋赐以木姓《木氏宦谱》,云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14、111页。。元明两代,丽江木氏向北扩张,不断与吐蕃发生争战,至万历间,“自维西及中甸,并现隶四川之巴塘、里塘,木氏皆有之”[清]余庆远:《维西见闻录》,丛书集成初编本,第1页。。在武力征服的过程中,丽江木氏为吐蕃诸部所敬畏。藏人称木氏土司“绛洒当杰布”“萨当汗”“木天王”,有的甚至称其为“卓贡玛”(纳西帝)。藏族民间说唱艺人也有将其说成是与格萨尔王作战的黑姜国萨丹王的。一些藏区寺庙更将其神化,在庙中设“木王殿”,还供有“木王”神像。格勒:《甘孜藏族自治州史话》,四川民族出版社1984年版,第114页。藏人称木氏土司“萨当汗”“木天王”的缘由,方国瑜《么些民族考》有两个推测,其一曰:“今藏语Sando意即东方,‘萨当’即其音译;萨当汗犹言东方王……今康藏边区犹有‘木方天王’之称,适土司姓木,称木方,或以木为东方,故译萨当之意而易称之也。”其二曰:吐蕃封异牟寻为日东王,“正与萨当汗之称相类。则吐蕃视元明之木氏犹唐代之南诏,故以称南诏之号称木氏也”。《方国瑜文集》第四辑,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64—65页。洛克(J.F.Rock)提到,三赕(Sa—ddo)〔藏语称(Sa—tham)〕这个词在宋朝时用于指丽江,丽江雪山的保护神三多就是纳西人从西藏东部带来的三赕,纳西人视三多为战神。《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刘宗岳等译,云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版,第121—122页,第127页注17。佛教密宗的毗沙门天王是众生保护神,也是战神。“萨当”“天王”之称,盖源于此。又,么些语以有田禾的山谷为阁,寨为么些土司所住之地卫聚贤:《杨文广平闽十八洞》,见卫聚贤等:《小说考证集》,说文社1944年版,原文无页码。,则“木阁寨”来源自明。

以上是卫聚贤和任乃强据以猜测的根据。有没有进一步的佐证证实穆桂英与丽江木氏的关系呢?我认为是有的。一些迹象表明,杨家将小说里的天门阵故事和丽江存在隐秘联系。

首先,天门阵是椿岩奉吕洞宾之命而设。这个椿岩,乃碧萝山万年椿木精。方国瑜(1903—1983)《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云:“元一统志丽江路疆界曰:‘西至兰州冰琅山外卢蛮界四百八十里’。按:冰琅山即碧罗山(怒山),则丽江路西界至碧罗山以外达怒江边或更远之地,此元代之疆理可知也。”方国瑜:《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846页。可见,椿岩“祖籍”是丽江冰琅山。

其次,辽朝向五国借兵,其中有个国家叫“黑水国”。周去非《岭外代答》卷二“海外诸蕃国”条云:“西南海上诸国,不可胜计,其大略亦可考,姑以交阯定其方隅。直交阯之南,则占城、真腊、佛罗安也。交阯之西北,则大理、黑水、吐蕃也。”[宋]周去非著、杨武泉校注:《岭外代答校注》,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75页。杨武泉注曰:“黑水,作为国名,未见他书,疑为水名,即今怒江。”[宋]周去非著、杨武泉校注:《岭外代答校注》,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76页。黑水国既在大理和吐蕃之间,则指丽江无疑。可以举出两条证据:一条是藏学家多识在一次题为“汉藏文化同源论”的座谈对话中指出,“纳西”实为藏语nagcu(黑水)的古读音。伍义林、多识、龙西江:《汉藏文化同源论》,《北京日报》2001年7月30日第15版。另一条是据小说言,辽朝希望黑水国助羌兵五万,可知黑水国属“羌”,这与丽江纳西源于南徙羌人一支——旄牛羌方国瑜:《么些民族考·么些民族远古之推测》,《方国瑜文集》第四辑,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6—44页。相吻合。

将这些线索合在一起考虑,穆桂英迟至破天门阵故事才出现就显得有意义了。我认为,天门阵故事的一些要素可能是从丽江地区某个(些)传说移植过来的,在这个(些)传说里,穆桂英以木氏土司之女的身份出现。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作为寨主的定天王只剩下名字而没有任何事迹,因为杨家将故事也只需移植他的名号而已。这似乎也能解释,小说为什么要特意注明“木桂英”又名“木金花”[清]陈祥裔《蜀都碎事》卷一曰:“金花娘子,俗云是姜维之妹,殁而为神。雅州诸处居民奉之甚虔,庙食无替,姜公弗若之矣。”(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第28页)“木金花”这个名字,不知与金花娘子有无关系,姑记于此备考。(两个名字都很普通,小说似无必要如此郑重其事)。因为有移植就有综合,两个名字必定是综合两种素材来源的结果。考虑到播州与丽江邻近,且播州杨氏曾随朝廷大军征讨缅甸、云南等地,这种移植或综合大概是以播州杨氏征战事迹为中介。

马力指出:“有关穆桂英的传说,主要是流传在当时宋辽战争的所在地——雁门关南北一带,而不在南方。”马力:《真中有假假亦真——论穆桂英的衍化和杨宗保其人》,《明报月刊》第15卷第3期(1980年3月),第75页。这个现象该如何解释?我觉得可以这么理解:穆桂英故事是从丽江传说移植过来的,但在西南地区的杨家将故事中尚未充分发展。它的完全成熟,是在传到河北、山西、陕西一带且融入当地杨家将故事之后。久而久之,穆桂英也就“反认他乡是故乡”了。

至此基本可以肯定,穆桂英形象的原型是丽江土司之女。论者以丽江木氏先民不曾与播州杨氏有过姻亲关系来否认这一点付爱民:《明代杨家将小说的发展与播州杨氏家族》,蔡向升、杜雪梅主编:《杨家将研究·历史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81页。播州杨氏不曾与丽江木氏先民有过姻亲关系,这个前提无法证实或证伪。我们也可猜测,播州杨氏曾在云南作战,或许与丽江么些族有过婚姻。,仍是犯了执本为末的错误。因为为了“攀附”杨家将,穆桂英原型原有的故事很可能被置换。如果穆桂英招亲本不属于原型人物的故事,就不能以丽江木氏与播州杨氏不曾有过姻亲关系作为否认穆桂英原型为丽江土司之女的理由。

正如常征所言,著名的穆桂英招亲故事是本于播州杨文广攻打獠穆族老鹰砦一事。按《杨氏家传》,老鹰砦獠穆族叛,杨文广命令谢都统讨平之,“杀戮穆獠,释其党七人”[明]宋濂:《宋学士文集》卷第三十一《杨氏家传》,四部丛刊初编本,叶二(b)。。穆氏被征服后,成为播州杨氏的部属。如《杨氏家传》称杨粲斩杀南平夷穆永忠,《明史》载杨应龙手下有大将穆照(《万历三大征考》《两朝平攘录》《明史纪事本末》俱作穆炤)。常征:《杨家将史事考》,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79—280页。杨文广威恩并施,平定獠穆之叛,杨、穆由此成为姻亲不无可能。付爱民又推测说,元代播州有“木老寨”,獠的发音为“老”,木老即“穆獠”。又有地名“木瓜仡佬”,明时名“木瓜司”,其地名发音综合即成“木阁寨”之木阁(仡音“阁”)。另外,播州附近盛产“大木”,常被作为方物进贡朝廷。或许“木老寨”或“木瓜仡佬”之地生产大木,杨氏前往采伐,两相争斗,最后反倒结为至亲。付爱民:《明代杨家将小说的发展与播州杨氏家族》,蔡向升、杜雪梅主编:《杨家将研究·历史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81页。不过我认为,播州杨氏与之争夺大木的更有可能是水西,争斗场所则在木阁青山。

弘治《贵州图经新志》卷之一“贵州宣慰使司上”曰:“木阁青山,在治城西北四十里,延袤十余里,材木蓊蔚,阖郡材木,咸于此抡焉。中有阁道,通水西、毕节。”(弘治)《贵州图经新志》卷之一,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本,第11—12页。根据小说所述,要过木阁寨,须留买路财,否则一年也过不去,可见其路之狭隘。所以,木桂英只需把住隘口,孟良就进退不得,乖乖脱下金盔买路。这和木阁青山“中有阁道”极为吻合。播州杨氏和水西安氏世代相仇,双方关系却很不简单。从播州杨氏历代征战简表可看出,播州杨氏数次内乱都与水西有关,杨氏或入闽谋作乱(杨逡),或败走水西避难(杨蚁、杨光明)。杨相也是因家难被逐,客死水西,事后还引起一场地界之争。[明]朱国祯:《涌幢小品》卷之三十“杨安地界”条,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706页。李化龙(1554—1611)《平播全书》卷十四《杨监军》云:“安杨二氏,先世原为敌国,安曾求亲,杨氏不从,求以女嫁之,亦不从。盖自负为太原诗礼旧家,而安为猡鬼,耻与同盟也。”[明]李化龙:《平播全书》,丛书集成初编本,第783页。但杨应龙和水西安氏是姻家。万历年间杨应龙叛,败死之后,民间尚传言他被姻家安疆臣所匿。[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三十,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764页。所以,招亲故事可能还有杨、安结为亲家的本事,是杨、安二氏结为姻亲和杨文广攻打獠穆族老鹰砦的合璧。

读者或许要问:攻打木阁寨的明明是杨宗保,怎么会扯上攻打老鹰砦的杨文广呢?这就涉及杨宗保和杨文广的关系问题。如果说,穆桂英形象的原型问题是解开杨家将小说成书之谜的一把关键钥匙,那么这就是另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