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杨宗保与杨文广:父子,抑或兄弟?
和穆桂英一样,杨宗保也是个令人困惑的人物。对于他的身份,卫聚贤曾先后提出“杨文广之兄”“杨文广”“杨充广”三种说法。余嘉锡根据《隆平集》“诏录其子传永、德政、文广有差”的记载怀疑:“岂所谓杨宗保者即传永、德政两人中之一耶?”他显然倾向于认为宗保是文广之兄。郑骞赞成“文广宗保实一人也”。杨芷华则从字形、字音去论证宗保就是文广的观点:“仲与宗字音相近,容与宝字形相似,而宝与保读音相同。大概在口头传说与文字记录的过程中,仲容与宗保相讹。”郝树侯(1907—1994)和马力一致认为,杨宗保是小说虚构的人物。我们暂且抛开以上看法,从头检讨这个问题。
现存资料之中,徐大焯《烬余录》最早提到杨宗保,并把他说成是杨延昭的儿子。余嘉锡认为这个说法“但与小说合,与宋史及杂剧皆不同,此必当时之杨家将评话如此”。我觉得,《烬余录》的这个记载不能孤立看,应该联系以下事实:第一,《烬余录》所记宗保官职是杨文广殁后赠官;第二,《破天阵》杂剧也说杨宗保乃延昭之子(余氏一时失察,遗漏了这本杂剧);第三,《杨家府演义》同样说杨宗保是延昭之子;第四,小说谓杨宗保征侬智高和西夏,这与史书所记麟州杨文广曾从狄青征侬智高、从范仲淹宣抚陕西、从韩琦防御西夏的事迹接近;第五,在明前期(或更早)的民间祀神戏中,杨宗保比较活跃,相反,史书明确记载为延昭子的杨文广,却没有在同期的北方杨家将故事里露面。
将这五个事实和诸家意见结合起来考虑,我认为杨宗保是以杨文广为原型的虚构人物——这个“杨文广”指麟州杨文广(字仲容),他至迟在南宋就已出现在杨家将评话里。至于为什么不直接以“杨文广”作为故事人物,而要换成“杨宗保”这个名字,由于资料匮乏,目前只能存疑。在没有更好解释的情况下,我觉得杨芷华的解释仍可备一说。总之,杨宗保是麟州杨文广在杨家将故事里的对应人物——这个“杨家将故事”属于北方戏曲文学传统。在这个意义上,杨宗保和杨文广实即一人。然而,两部杨家将小说中的杨文广另有其人,他就是播州杨文广(字敬德)。
播州杨文广对于杨家将故事的影响之大,可能远远超过我们的预料。上文提到,他攻打老鹰砦成为穆桂英招亲故事的主要素材之一。《杨家府演义》有句云:“侬王天子见宗保须鬓雪白,又见手下一清秀孩童披挂端坐于马上。”(43/579)麟州杨文广征侬智高时,大概五十来岁,这和小说中杨宗保“须鬓雪白”相符(杨宗保以麟州杨文广为原型,这又是一证)。播州杨文广“少孤”而“年仅三十六而殁”,可能自幼随父征战,接近小说中杨文广“清秀孩童”的形象。播州杨文广平獠穆族之叛,只斩穆獠(酋长),而释放附叛七人,西平徭狡黠难服,播州杨文广擒获他们,谴责一番也就作罢。这和小说中杨家将斩杀魁首侬智高而释放五国蛮王相似。可见,播州杨文广才是杨宗保征侬智高故事中的杨文广的原型。
不唯如此,杨家将小说中的杨文广故事极可能都是播州杨文广的故事,与麟州杨文广了无关系。
播州杨文广是播州杨氏家族史上的重要人物,《杨氏家传》称:“当文广之时,蛮獠为边患,杨氏先世所不能縻结者,至是叛讨服怀,无复携贰,封疆辟而户口增矣。”他对家族的最大贡献,是平服九溪十洞。《杨氏家传》载,播州杨氏第二代牧南“痛父业未成,九溪十洞犹未服,日夜忧愤”,可见收服九溪十洞是播州杨氏数代人的心头大事。“九溪十洞”是宋时惯语,系指播州北部川黔交界地区,包括南平綦江,珍州思宁、绍庆等处,因在播州边缘,习惯上又称沿边洞溪。杨文广攻打的老鹰砦,常征认为在穆家川(即遵义府),误。光绪《黔江县志》卷一云:“宋之黔江,置二十九砦,今考半在施南府界内。明初各土司叛乱蚕食,疆日以削,如前志载入之酉阳山、荷敷山,黄连大、小垭山,大、小歌罗山,羽人山,老鹰寨,以今考之,俱不在境内,非尽《寰宇记》《方舆胜览》《方舆纪要》记载之讹,良以古今定制不同,疆域亦异。”则老鹰砦(同“寨”)原属黔江,黔江与宋之珍州接壤,宋之珍州即明时播州所辖真州司(避明玉珍讳改)。所以老鹰砦大致在珍州与黔江交界处,属九溪十洞之地。这和《杨氏家传》所记“理郭奔高州蛮,谋作乱,会老鹰砦獠穆族亦叛”正相吻合,高州蛮在宋代之珍州,《宋史·蛮夷四》载:“高州蛮,故夜郎也,在涪州西南。宋初,其酋田景迁以地内附,赐名珍州。”
卫聚贤曾撰文指出,清代小说《平闽十八洞》演播州杨文广平闽事,这个“闽”指今贵州南部以至云南之地。按播州杨文广曾收服九溪十洞,并无平闽之事,卫氏以杨文广讨平獠穆族为平闽,以“戮穆獠”为杀闽王蓝凤高,纯系主观臆测。我认为,《平闽十八洞》本于播州杨文广收服九溪十洞的故事,“平闽(福建)”云云,是这个故事流传到福建之后的演化结果。而在发生这一变化之前,播州杨氏数代和闽(水西闽族)作战的事迹可能已与杨文广平九溪十洞故事合璧,形成平闽(水西闽族)十洞故事。前引说唱词话“武官好个杨文广,正是擎天柱一根。收了九溪十八洞,灭得蛮家化作尘”“寡人差杨文广收下九溪十八洞”可证,杨文广收复九溪十八洞故事迟至明成化年间已见流行。九溪十八洞是元代名称,犹如宋代称“九溪十洞”,《元史》卷十二记载:“辛亥(引按指至元二十年六月辛亥日),四川行省参政曲立吉思等讨平九溪十八洞。”因而大致能够断定,杨文广收九溪十八洞故事最有可能形成于元末明初,它的雏形——收九溪十洞故事的形成时间自然还可提前。
又,陈家瑞认为杨文广平闽十八洞故事是唐代陈元光入闽史事的转变。叶国庆也提出:“平闽全传盖借宋名将杨文广之名,以演唐陈政陈元光父子入闽平峒蛮,辟草昧之事迹。”他从双方事迹、人名和地域之相似进行详细论证,并解释陈元光平闽事迹之所以附会杨文广平闽的原因有:(1)传说之堆积性;(2)陈杨二家事迹之类似;(3)杨文广确有平蛮(侬智高)事;(4)陈元光被称为“陈圣王”或“开漳圣王”,在当地屡显灵异,土人敬畏,不敢用元光之名,故以杨文广代之。闽语中“元光”和“文广”音近,以“文广”代“元光”也很自然。但我以为,杨文广平闽和陈元光入闽之所以合二为一,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原因。播州之乱将平之际,李化龙提出善后事宜,其中一款说:“系杨氏族人,除剿杀外,有杀不尽者,迁之闽广地方,不复令得留播地,使后人有兴复之议。”这意味着,讲述播州杨文广征战事迹的故事至迟在明末传入福建。据黎士宏(1618—1697)《仁恕堂笔记》载:“汀郡城西之五里,土名曰祭旗山,有地方圆不二丈,草根产珠,大如粟米,视之俨然珠也。手揉之则成粉,理最不可解。俗云杨文广征西过此,珍珠伞为风所破,故留迹至今。俚语不经可笑。”汀郡即福建汀州府。黎氏所记,证实杨文广故事必定流行于汀郡。又漳州风俗,冬至日儿童吃粉团时常念“杨文广,一粒浮,一粒爽”,漳州还有“文广被困柳城,一半欢喜一半惊”之类的唱词。这又可证明杨文广故事在漳州的流行。然而,迁入闽地的播州杨氏后裔,可能出于政治禁忌而不敢直接传述播州杨文广平闽(罗闽)故事,故将明显影射播州杨氏事迹的平闽故事置换为唐初陈政、陈元光父子平闽(福建)开漳的史事。
唐初陈氏事迹在《杨家府演义》中也留下痕迹,这证实《杨家府演义》与影射播州杨氏事迹的平闽故事颇有渊源,上述推测可能接近事情的真相。《杨家府演义》叙杨文广被困于白马关,杨门女将商议领兵前往,书中有段文字说:“时木夫人已死,魏老夫人还在。宣娘遂请出魏太太来……魏太太曰:‘这等极好。'”(55/723-724)这个魏老夫人出现得非常突兀,前文没有交代,后文也不再提起。我推测可能是指陈政之母、陈元光之祖母魏氏。陈政征闽,初因寡不敌众退守九龙山。陈政兄长陈敏和陈敷“领军校五十八姓来援,敏、敷道卒,母魏氏多智,代领其众入闽,乃进师屯御梁山之云霄镇”。漳州民间至今流传“魏太夫人百岁挂帅”的传说,很容易让人想到后世戏曲中百岁挂帅的佘太君。二者之间必有传承关系,可为旁证。除魏氏外,陈氏家族入闽征蛮者另有女将,譬如陈元光妻种氏及其女柔懿夫人。同播州杨氏女子一样,她们应该也是杨门女将的诸多原型之一。
综上,播州杨文广收服九溪十洞故事在后来的演化过程中,因糅合不同素材而逐渐分化出两支。一支刺取唐初陈政、陈元光父子平闽史事,并撷取福建其他地方传说(如丁七姑传说),转变为杨文广平闽(福建)十八洞故事。一支和讲述杨业祖孙三代御敌事迹的杨家将故事结合起来,形成讲述五代杨家将征战事迹的故事系统。
杨文广平闽十八洞故事的形成过程,启发我们解释杨家将小说中杨文广故事的来源问题。简单说,所有杨文广故事都是从另一个杨家将故事系统移植过来的,这个故事系统主要讲述播州杨氏家族的事迹。很凑巧有两个杨文广,所以移植也就以杨文广为中心,将播州杨氏家族史渗入当时流行的杨家将故事,因而形成《杨家府演义》这样的小说文本。
据前引刘元卿《贤奕编》,杨文广困陷柳州城是非常受人欢迎的说唱故事。它首先被增插到《杨家府演义》的征侬智高故事之中,可能有这方面的因素,但主要是为了与通谱之说相照应。通谱是杨延昭子杨充广(文广)将儿子杨贵迁过继给播州杨昭为子,这三人与平侬智高之叛多少有些瓜葛:杨昭、杨贵迁都有征讨侬智高的意向(见“播州杨氏历代征战简表”),麟州杨文广的确从狄青征讨侬智高。说唱艺人将困陷柳州城情节糅进征侬智高故事,既能保证一定的史实影子,又再次明确了播州杨氏与杨家将的族系渊源,为后面增添更多播州杨氏事迹提供充分理据。
杨文广进香取宝故事的民间气息很浓,应是说唱艺人套用民间故事固有模式编织而成。譬如杨文广连娶窦锦姑、杜月英、鲍飞云和花关索连娶鲍三娘、王悦、王桃极为神似,月英怒攻锦姑的情节袭用了“双女夺夫”模式,杨文广所取宝物分别是万年不灭青丝灯、自报吉凶玉签筒、夜明素珠,这是“三件宝物”民间文学主题的复现。这个故事与播州杨氏可能的关联,可由以下几点推想:第一,杨文广和花关索相似很多,双方必有密切关系,而花关索故事在云、贵、川一带流传广泛。第二,播州杨氏土司为安抚辖境内各部族,常以联姻手段与周边部族结盟,导致土司一人妻妾成群,为夺嫡而斗,这或即娶妻故事的现实根源。第三,杨文广被窦锦姑擒获逼婚,他说:“吾乃堂堂天朝女婿,岂肯与山鸡野鸟为配乎!宁死不失身于可贱之人。”(46/621)这句话与“安曾求亲,杨氏不从,求以女嫁之,亦不从。盖自负为太原诗礼旧家,而安为猡鬼,耻与同盟也”(前引李化龙语)何其相似!
小说中的杨文广故事,是从讲述播州杨氏事迹的故事系统中移植过来的。这样一来,传述杨家将故事的人势必要做出某些调整(杨文广攻打老鹰砦被改造成杨宗保攻打木阁寨,大概就是调整的结果),重新厘定杨家将的谱系,尤其是两个杨文广(即移植过来的播州杨文广和原有杨家将故事系统里的杨宗保)的关系。对此,不同传述者自然会有不同说法。在《杨家府演义》里,杨宗保和杨文广是父子关系;在《北宋志传》里,两人则是兄弟关系。按史书记载,杨延昭、杨文广是父子,但文广卒年在延昭卒后六十年,文广又字仲容,延昭必定不止一子。所以,父子和兄弟两种说法各有它的道理,能够在一定时期内并存不废。这种情形反过来又给文学、历史研究带来混乱,杨宗保(包括穆桂英)的原型之所以成为问题,多半在此。我的看法是:就原型而言,杨家将故事里的杨宗保和杨文广没有任何关系——前者原型是麟州杨文广,后者原型是播州杨文广。认为杨宗保和杨文广是同一人的看法,也仅在这个杨文广是指麟州杨文广的情况下正确。
综上所述,讲述杨业祖孙三代抗敌业绩的杨家将故事传到西南地区后,吸纳了播州杨氏家传以及其他内容,从而发生重大变异。这些变异主要包括:(1)情节的神魔化——因为楚巫文化的浸染,杨家将征战故事被涂抹上神、魔斗法的色彩。(2)内容的异质化——因为播州杨氏的存在,杨文广、穆桂英等说唱故事,以及它们携带的播州土司杨氏家传等内容进入原有的杨家将故事系统,给后者输入异样的故事因子。(3)地域的西南化——因为前述两种因素的影响,西南成为杨家将活动的又一重要地区,小说因而具有很浓郁的西南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