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将故事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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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杨氏家传”在小说中的投射

播州杨氏以杨家将后裔自居,一方面证明元明之际杨家将故事已传入西南地区,另一方面似乎又暗示,播州杨氏家族和杨家将故事之间有某种联系。对此,小松謙曾猜测:“播州杨氏有文广这样的人物,贵迁讨伐侬智高,以及因叔父背叛而丧失性命等等,让人觉得这就是杨文广讨伐侬智高和身‘陷南中’故事的原型了。”[日]小松謙:《中国歴史小説研究》,汲古书院2001年版,第204页。原文为日文。付爱民也撰文就这个问题做了进一步论述付爱民:《明代杨家将小说的发展与播州杨氏家族》,载蔡向升、杜雪梅主编:《杨家将研究·历史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76—486页。。在充分考虑两家意见的基础上,我将播州杨氏和明代杨家将小说的关系概述如下:现存两部明代杨家将小说有影射播州杨氏家族史的内容,穆桂英形象和杨文广故事源于播州杨氏与周边部落之间的争战事迹。这些与播州杨氏相关的痕迹,可能是播州杨氏将家族史事渗入当时已经成型的《杨家府传》或《杨六使》的结果付爱民即持此说。见《明代杨家将小说的发展与播州杨氏家族》,蔡向升、杜雪梅主编:《杨家将研究·历史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79页。,也可能来自一个专门讲述播州杨氏家族史的旧本《杨家府》,或曰小说化的《杨氏家传》。为方便下文讨论,现以世系为序,制成播州杨氏历代征战简表,见表5:

表5 播州杨氏历代征战简表

续表

④ 贵州博物馆《遵义高坪“播州土司”杨文等四座墓葬发掘记》(《文物》1974年第1期)一文的附录。上、下文阙,姑系于此。

⑤ 据苏轼《答李琮书》所记,杀宋大郎者为杨贵迁。《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434页。

播州杨氏征战事迹在明代杨家将小说里的投射,主要集中在杨文广征西番、杨宗保征侬智高两个故事之中。

《杨家府演义》第五十至五十七则讲述杨文广征讨西番新罗国。“新罗”乃朝鲜古称,小说随意捏合,大概是受薛仁贵征东故事的影响。西番“即土番,亦名巴苴,居金沙江边”[清]阮元声:《南诏野史》下卷“南诏各种蛮夷”,巴蜀书社1998年影印胡蔚刻本,叶三十一(b)。。在宋元争战中,西番诸部配合蒙古大军,与宋为敌。淳祐八年(1248),杨文率兵五千人随俞兴征西,擒其酋长秃懑于大渡河。杨文广征西番的名目,或由杨文征西番部落而来。但这个故事的素材,主要取自播州杨氏与罗罗族世代相攻的历史。

罗罗,又称罗鬼、罗闽,今彝族先民。彝族起源的主源是以黄帝为始祖的“早期蜀人”,继为融合“早期蜀人”东夷族系的“昆”(昆明、昆弥),“昆”又融合于炎帝一系开明氏之蜀的后裔“叟”。之后的彝族族称,在南北朝至唐时期为“爨”(黑爨),唐宋为“乌蛮”,元明以来为“罗罗”。易谋远:《彝族史要》下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544—545页。与播州杨氏世相仇杀的“闽”,就是罗罗居住在水西的一支。郑珍(1806—1864)《白锦堡考》引《杨氏家传》记载杨实弟先、蚁拥兵事的一段文字,之后按语:“所称闽,或称罗闽,即指今水西。”[清]郑珍:《郑珍集·文集》,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7页。郭子章(1542—1618)《黔记》卷五十七《故宣慰列传·播州杨氏》:“当时,宋隆济、蛇节叛,隆济,今洪边族。蛇节,今水西族也。元人籍杨氏力讨平之。”[明]郭子章:《黔记》,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本,第969页。俱可为证。

彝族先民融合了炎帝一系的后裔“叟”,所以,作为炎帝文化特征之一的“神守—鬼主”制度,在彝族先民“爨”及其后裔“乌蛮”“罗罗”统辖的地区内广泛建立。它们的部族首领,号称“(都)鬼主”,意为“神守”。参看易谋远:《彝族史要》下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546—563页。有关这一称号的记载,不在少数。譬如樊绰《蛮书》卷一说“东爨乌蛮……大部落则有鬼主”[唐]樊绰:《蛮书》,巴蜀书社1998年版,叶四(b)至叶五(a)。,《宋史·蛮夷四》称“夷俗尚鬼,谓主祭者鬼主,故其酋长号都鬼主”[元]脱脱等:《宋史》卷四百九十六,中华书局1985年新1版,第14231页。,等等。鬼主在族邑内实行“神守—鬼主”制,同时也接受中原王朝赐封的官衔。如《新唐书》载:“开成元年,鬼主阿佩内属。会昌中,封其别帅为罗殿王,世袭爵。其后又封别帅为滇王。”[宋]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二下,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6319页。西番主将张奉国号称“鬼王”,大概就是这类部落首领。杨文广所征“西番”以及杨宗保所征西夏,原型主要是播州西南的水西闽族(前文指出“西南”在《北宋志传》征西夏故事里出现两次,至此不言而喻)。咸淳二年(1266),闽入寇,杨邦宪“大败闽众于中流,斩首千级,擒其酋罗汝归”[明]宋濂:《宋学士文集》卷第三十一《杨氏家传》,四部丛刊初编本,叶五(b)。。《杨家府演义》描写鬼王被堵在江里,几次变化不能逃脱,最终被擒,这个情节即脱胎于此,还可能糅进了杨文在大渡河擒获秃懑的战绩。另,“叟”的先世来源为炎帝一系的楚人,而楚人“信巫鬼,重淫祀”[汉]班固:《汉书》卷二十八下,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66页。。小说后半段,杨宗保、杨文广、宣娘、八臂鬼王等人能呼风唤雨、变来化去乃至上天入地,恐怕是受西南地区楚巫文化浸染的结果。

杨宗保征侬智高故事(《杨家府演义》第四十一至四十五则)本于北宋皇祐年间的侬智高之乱,杨文广从征,也和史事相符。然而小说里的杨文广应指播州杨文广(详后),杨宣娘的原型则可能是播州杨氏家族一位能征善战的女子。袁桷(1266—1327)《黄宗道播州杨氏女》一诗描写播州杨氏女子的勇武:


长头黑发垂玄云,矫矫马首双手分。雕弓宝刀左右挟,欲领铁骑趋昆仑。前关涛涌如坏墙,后砦百溜奔溪篁。群蛮簇唇争叫嚣,云是杨家女子功最高。旋如长蛇转空洞,快若俊鹘凌风飘。还家膏沐带簪珥,父母见之眼垂泪。君不闻木兰女儿着金铠,年少从军颜不改。一朝脱役归故乡,乐府相传至今在。[元]袁桷:《清容居士集》卷第四十五,四部丛刊初编本,叶十。


诗中武艺高强、威慑群蛮的杨氏女子,与小说中法术高妙、降服五国蛮王的宣娘不无相似之处。

如果承认杨宗保征侬智高故事有影射播州杨氏的内容,那该故事出现的几个古怪国名似可解释。小说叙述侬智高杀入南蛮水德国,称侬王天子。又借五国蛮兵相助,这五国分别叫交趾国、罗暹国、捍坪国、乌扎国和打煎国。交趾和罗暹指现在的越南和泰国。乌扎国疑即乌仗那国,周致中《异域志》卷之上有“乌仗那国”条,陆峻岭注曰:“乌仗那亦译作乌苌、乌场,为Uddiyana, Oddiyana对音,在今印度河上游及斯瓦特(svat)地区。”[元]周致中著、陆峻岭校注:《异域志》,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4页。其他三个大概是播州周边的少数民族部落。南蛮水德国疑指水德长官司(今贵州思南)。《明史考证攟逸》云:“水德江本水特姜长官司,元属思州,洪武初改名,属思南,永乐十二年属府,万历三十三年改置安化县。”[清]王颂蔚:《明史考证攟逸》卷三十八,嘉业堂丛书本,叶二十二(a)。郭子章《黔记》亦云:“(万历三十三年秋九月)戊戌,改水德长官司为安化县。”[明]郭子章:《黔记》,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本,第38页。筸子坪长司官(今湘西吉信),明永乐三年(1405)设,隶保靖州军民宣慰使司[清]张廷玉等:《明史》卷三百十,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995页。,它可能是捍坪国所本。打煎国似指打煎炉(今四川康定)。《打箭炉志略》曰:“打煎炉,雅州府西南五百九十里。□□南□地相传蜀汉诸葛武侯征孟获,遣郭达造箭于此。”吴丰培整理:《打箭炉志略》“建置”,中国民族史地资料丛刊之十三,叶一(a)。播州杨氏在向周边拓展的过程中,势必要和周边族群发生争战。播州杨氏也曾随元朝大军远征缅甸。上述古怪国名,很可能是它们的隐晦反映。

付爱民认为,《杨家府演义》的后续两段故事(即征侬智高和征西番)属播州杨氏后人刻意附会之作,遵循这条思路,可以解释杨家将小说许多新增内容的来历。譬如川贵一带土司的妻室往往主持政务、军事,杨门女将的产生应由此获得灵感;杨六郎收服三关众将,可能是播州杨氏以武力平服周边少数民族的体现;小说中孟良所据山寨叫“可乐洞”,或与播州宣慰司东南的“葛浪洞”有关;杨宗保死于刺客行刺,与杨贵迁被川南酋长拦截杀死有几分相似;三次盗马情节,是对播州地区缺少土产良马现实的一个体现,等等。付爱民:《明代杨家将小说的发展与播州杨氏家族》,蔡向升、杜雪梅主编:《杨家将研究·历史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80—482页。按杨宗保并非遭人行刺而死,而是死于疾病,杨贵迁因暴疾还师,途中遇刺身死,其间的移花接木很明显。这是很有眼力的观察。同样道理,将播州杨氏家族考虑进来,小说的西南气息和地理错位就很好理解,小说的一些细节也可解释得比较圆满。

前文所举地理错位的第一个例子,“眉山”一词极可能是杨价、杨文父子抗击元军事迹的遗留。《杨文神道碑》记载杨文向制使余玠条陈保蜀之上策:“连年虏寇如蹈无人之境,由不能御敌于门户故也。莫若近司利阆之间,节次经理三关,为久驻计,此为上。”贵州省博物馆:《遵义高坪“播州土司”杨文等四座墓葬发掘记》,《文物》1974年第1期,第70页。《杨氏家传》所记文字稍异,也有“经理三关”四字。这里的“三关”,应指武休关、仙人关、七方关常征引用《杨氏家传》这段文字时,径直改“三关”为“武休、阳安、大散诸关”,未知何据。《杨家将史事考》,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45页。。南宋在川陕一带布置防御体系,以“三关五州(阶、成、西和、凤、天水军)”为要冲。从此处“三关”到眉山打猎,自然要比杨延昭镇守的“三关”来得合乎情理些。播州杨价、杨文一生抗元,播州兵是南宋守蜀官员倚重的劲旅,“孟珙宣抚荆湘,余玠制置西蜀,皆倚价为重”[明]宋濂:《宋学士文集》卷第三十一《杨氏家传》,四部丛刊初编本,叶四(b)。。他们的功绩,足以让播州杨氏家族引以为豪。虽然余玠并没有采纳“经理三关”之上策,但说不定,播州曾流传过杨文镇守三关、抗击元军的故事。

所举地理错位的第二个例子,锦江口无论是在成都还是在思州,都属播州附近地区。播州杨氏历代向外拓展辖地,活动足迹必然及于周边区域,这个地名大概也是讲述播州杨氏征战事迹的故事所留下来的。

大破天门阵故事有一段小插曲,讲述杨宗保在红垒山得擎天圣母娘娘传授兵书之事。这个“红垒山”,或由“玉垒山”讹变而来。玉垒山是四川名山,万历年间坍塌。[明]李化龙:《平播全书》卷三云:“玉垒,蜀之望山,乃至坍塌倾裂,远近惊骇。”丛书集成初编本,第98页。清陈祥裔《蜀都碎事》卷一记曰:“玉垒山在灌县。众峰丛拥,远望无形,惟云表崔嵬,稍露山石。莹洁可为器,亦碔砆之类。”[清]陈祥裔:《蜀都碎事》,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第27页。这与小说所写的“穷源僻坞”“两边树木茂密”以及神秘氛围较为吻合。我颇疑心小说原本作“玉垒山”,后因此山坍塌不存,今本编撰者顺手就将它改成今名。所幸另一处被疏忽,成为漏网之鱼。《杨家府演义》有诗曰:“坐筹玉垒智谋深,训练强兵贯古今。自顾勤劳甘百战,白头不改少年心。”(43/584)“坐筹玉垒”云云,或许是杨价、杨文父子在玉垒山某次抗元战斗的遗痕,这证实我的猜测当不至于大谬。

两部小说的十二寡妇征西故事都有刘青变犬突围的情节(《杨家府演义》55/718, 《北宋志传》48/895),《北宋志传》又叙孟良“变作一番犬,入驸马府中见四郎”,告知取发之事后,“仍复变形而出”。(35/790)杨家将部属竟然变作犬形,不免令人惊诧:为什么不是其他变化呢?这应与南蛮祖先槃瓠传说有关。岑家梧(1912—1966)的研究告诉我们:槃瓠传说有狗女婚配而生其族和以狗有功其族两大类型;槃瓠狗王是南蛮的图腾,狗受到普遍崇拜;所谓槃瓠之后的蛮夷计有苗、徭、畲、獠、獞和仡佬,徭、畲二族至今尚保留着狗女婚配而生其族的槃瓠传说。参看岑家梧:《槃瓠传说与徭畲的图腾制度》,《西南民族文化论丛》,岭南大学西南社会经济研究所,1949年,第53—74页。而郭子章《黔中平播始末》说:“播贼杨应龙者,槃瓠遗种、夜郎支酋。”[明]郭子章:《黔中平播始末》,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蠙衣生传草》卷之十四,第184页。播州杨氏乃槃瓠之后关于播州杨氏的族属,学界有罗族说、苗族说、汉族说、仡佬族说、僰人说、僚人说等意见。参看王兴骥《播州杨氏族属探研》一文的介绍,《贵州文史丛刊》1990年第4期。,可能保留了对狗的图腾崇拜习俗。因而在西南地区流传的杨家将故事里,英雄变作狗不足为怪。

《杨家府演义》十二寡妇征西故事另有“三军裹布化作虎”情节,略云:宣娘命军士用黄布裹头,与敌交战之际,吹气一口,宋兵自觉力气倍增,番军看见城中出来的、城外进来的都是黄斑猛虎,由是大败。故事怪异,却有所本。道光《贵阳府志》载:“苗民无城郭,或三十家,五十家,据险而居,以防弋获。每一处合募一勇士,号曰‘老虎’,饮食供奉有加焉。战则老虎当先,指挥调度,合诸苗计之,为老虎者不知其几千百也。”(道光)《贵阳府志》余篇卷十九“杂识上”,中国地方志集成·贵州府县志辑本,第275页上。小说描写的化虎军士,大概就是指这类号称“老虎”的苗民。播州杨氏“世抚诸苗”《明实录》卷之三百五十四云:“国初名铿者纳土归降,高皇帝还其地,授宣慰使,予敕印,令世抚诸苗,子孙相继不绝。”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第6631页。,播州兵自然包括大量苗民。杨应龙主政播州时,特意“选枭勇善战者七八千人豢养之,名老虎军”[明]诸葛元声:《两朝平攘录》卷五上,续修四库全书本,第192页下。。所谓“老虎军”,应即由这类苗民构成。

以上围绕西南气息、地理错位,以及小说内容和杨氏事迹的对应关系,论证播州杨氏与杨家将小说之间的密切关系。下面着重探讨穆桂英形象、杨文广故事与播州杨氏家族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