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龙舞的前世今生
由于龙不是实物崇拜,而是一种思维形式与文化创造,因而浙江的龙文化不但具有东方神秘主义的种种幻化形式,而且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域中会升腾出不尽相同的对于龙的美学追求的具象变化。
龙舞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中的传统舞蹈,在浙江各地的历朝历代均得到了民众的特殊青睐,它比浙江其他传统舞蹈的流播更为快速,存在更为广泛。丰富庞杂的浙江龙舞有着不尽相同的类型。如果从龙舞传统在各个历史时段的外在形式的属性来看,浙江龙舞大致有以舞蹈动作见长的,以个性特艺显能的,以工艺扎灯、阵图变化为主要特色的,以彰显制作材质及形式的,还有以演唱和舞龙配合表演等几类。
在中华民族悠远文明史上林林总总的图腾文化中,唯有龙的形象成了中华民族的整体象征、中国的象征、中国文化的象征。对中华子民来说,龙的形象是一种民族的象征符号、一种全民性的情结意绪、一种与之血肉相连的情感。“龙的子孙”“龙的传人”这样的称谓常令华夏儿女激动、自豪、奋发。龙文化渗透在中国社会的各个方面,成为亿万人民精神的凝聚和积淀。
浙江人自古以来对龙有着别样的情怀和深深的眷恋。龙图腾至今仍是浙江人心灵认同的审美选择。古代文献多有记载:“越人断发文身以像龙子。”浙江先民早已视自己为龙的后代;当代浙江人更在浙江精神的鼓舞下似龙腾飞不断开创新的伟绩,并且在如歌的岁月中舞动龙灯、划起龙舟、哼唱龙调、雕龙镂蛟……演绎了一出出承续优秀传统龙文化又参与时代人文精神建构的生动活剧。
龙舞文化——龙图腾历史嬗变的激情升华
8500万年前浙江东阳“中国恐龙之乡”的龙是蜥脚类、兽脚类及鸟脚类等形态的多种恐龙;此后,距今约6400年的河南省濮阳县西水坡仰韶文化遗址的龙是用蚌壳摆塑的形象,它昂首、张口、有角、曲颈、弓身,有前后腿和四爪,尾甚长且后翘;内蒙古自治区翁牛特旗三星他拉村北山冈地下出土的距今约5000年的红山文化之遗物是一块打磨得很光滑的墨绿色玉龙,其头是长形的,嘴紧闭,鼻端呈平面状,如猪嘴,双眼凸起为梭,形如马眼,颈部有鬣鬃毛扬起,亦如马状……但如今在人们眼中、思绪中的龙,则是沿袭传统“三停九似”的“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给人以威风八面、腾云驾雾、能上天入海无所不能那种感觉的龙。在龙形的变迁、对龙审美理想的持续更替后,也就带来一种天问:为什么人们期望与接受的是“九似”之龙?
距今约5000年的红山文化玉龙
闻一多先生曾在《伏羲考》里写道:“龙是一种图腾,并且是只存在于图腾中而不存在于生物界中的一种虚拟的生物,因为它是由许多不同的图腾糅合而成的一种综合体。”“龙图腾是在氏族兼并的过程中复合好多个氏族的图腾而成的。”此说虽非定论,但其基本观点得到了学界的广泛认同。九似之龙的复合体聚集了神话学中许多动物的力量,美丽与优良兼备应是吸取了各种动物的神异类之所长。从文化哲学角度思辨,这些恰恰体现了中华民族和合、包容与奋进的民族精神。显然,这与“求真务实、诚信和谐、开放图强”的浙江精神也是一脉相承的,与广大老百姓的期望值是一致的。故而,太平盛世中浙江的龙文化如此发达也就不足为奇了。
由于龙不是实物崇拜,而是一种思维形式与文化创造,因而浙江的龙文化不但具有东方神秘主义的种种幻化形式,而且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域中会升腾出不尽相同的对于龙的美学追求的具象延伸。闻一多在谈到古越人断发文身时说:越人“断发文身以像龙,是因为龙是他们的图腾。换言之,就是因为相信自己为‘龙种’,赋有‘龙性’,他们才断发文身以像‘龙形’”。这里,浙江先民不仅是将龙作为崇拜对象,也在当时将龙图腾作为很“潮”的纹饰。浙江水乡普遍使用舟船,人们往往在船的首尾画上龙、枭等动物形象作为本族的图腾或保护神,这和文身以象征“龙子”的含义类似。《事物原始·端阳》就记载了为纪念越王勾践操练水师、打败吴国:“越地传云,竞渡之事起于越王勾践,今龙舟是也。”唐人韩鄂在《岁华纪丽》卷二,端午条下释:“救屈原以为俗,因勾践以成风。”这说明,龙舟竞渡在屈原之前的春秋晚期已“成风”了。由于传说中的龙多为能升天入海、沟通天人,能为神仙乘驭,来往于天地之间,其能显能隐,能细能巨,春分登天,秋分潜渊,夏季播雨,冬日喷火,无所不能,故而浙江关于龙的传说神话遍布省内域外,岁月冉冉而未曾消停,并由此而衍生出了龙山、龙桥、龙河等地名掌故,“龙抬头”“龙开眼”“龙卷风”等天象时令的民间说法,“龙发糕”“龙须面”“龙纹饼”等名点。由龙图腾而发端至工艺美术师手下雕、塑、剪、绣、织而出的“九龙壁”“双龙戏珠”“龙凤呈祥”等浙江传统手工艺精品也接踵而至……
至于舞龙,更是以别开生面的独特的文化综合力,别具一格的民俗覆盖力,产生了更广泛更强烈的龙的图腾与图腾文化的美学追求及因此而产生的文化辐射力。
龙把杆擎举着的“龙”,在市井乡里腾飞时往往会被工匠画师打扮得十分壮观美丽。在晚间,夜空下舞动的龙灯更似流光溢彩,如银河泻地。活灵活现的现场感使现实中的人对于龙的无比壮美享受到了最直接的体验。舞龙时,龙的灵性,与舞龙人的呼吸相通,可以默契到极致,舞龙人可以充分表达自己的心绪,挥洒自己的激情。舞龙又是群体性参与,大群体围观并参与互动,娱人、自娱又娱神的项目,成千上万的人摩肩接踵乐于其中。更重要的是,舞龙往往能将广大人民群众的内在精神很好地外化,并与祝祷国泰民安、祈福驱邪等乡风民俗结合在一起。由此,相对而言,在浙江龙文化中最具人民性、最为精彩生动、居有主体地位的当数龙舞文化了。
斑斓多姿——龙舞在浙江的美丽邂逅
在浙江,传统舞龙俗称为“迎龙灯”“迎灯”“接灯”“长灯”等;也有称为“舞龙”或直接叫“××龙”的。近现代叫“龙舞”的渐渐趋多。又因各地龙舞品种与手法的不同而形成更多的具有地方色彩和龙型特点的称谓,如“××布龙”“××板龙”“断头龙”“拼字龙”等。龙舞中称“灯”的一般在舞龙时龙节中要点蜡烛或灯,多以阵图、灯彩为要;龙节中不置放蜡烛或灯的,则以套路、动作见长。但几乎所有龙舞的舞龙人都持有龙把杆及把杆所支撑的五彩缤纷的龙形道具(除个别龙舞,如曾流传在杭州萧山区由人叠成的“人龙”)。
龙舞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中的传统舞蹈在浙江各地的历朝历代均得到了民众的特殊青睐,它比浙江其他传统舞蹈的流播更为快速,存在更为广泛。虽然其基本形态多有相互浸润,阵图、套路、手法也互相影响、借鉴,但由于历史人文习俗的差别、地域住民审美理想的迥异、自然与生活条件的区分,丰富庞杂的浙江龙舞还是有着不尽相同的类型的。
如果从龙舞传统在各个历史时段的外在形式的属性来看,浙江龙舞大致有以下几类:
以舞蹈动作见长的有布龙、竹龙、断头龙、滚花龙、滚地龙、卷地龙、泥鳅龙、脱节龙、双龙戏珠、鬼煞龙、武功古龙等。
以个性特艺显能的有百叶龙、打结龙、拼字龙、脱节龙、变色龙、九彩龙、摇柱龙、盘柱龙、碇步龙、龙吸水、五龙抢珠、人龙等。
以工艺扎灯、阵图变化为主要特色的有板龙、长灯、板船龙、花龙灯、狴犴、九筒龙、风车龙、档龙、篾龙、纸龙、化龙灯、折鳞龙、华盖龙、鞠龙、绣花龙、绷龙、狮毛龙等。
以彰显制作材质及形式的有草龙、香龙、羊皮龙、蚕龙、木雕龙、纸篾龙、棕毛龙、竹节龙、三节龙、吊吊龙、独角龙、短尾巴龙、柴桩龙、龙凤灯等。
还有以演唱和舞龙配合表演的猜龙和赞龙等。
以舞蹈性的动作见长较有代表性的是奉化布龙等龙舞。奉化布龙的整体动作有盘、游、翻、跳、戏几个部分。传统舞龙套路达40多个,为全国罕见。其中“龙出首”“快游龙”“龙滚沙”“挨背龙”“搁脚龙”“左右跳”“套龙头”“背摇船”“满天龙”“摇船龙”“靠脚快龙”“弓背龙”“龙直困”“快跳龙”“龙戏尾”及“龙钻戏尾”等舞艺十分高超。由于龙节节数适中,整体动作随龙头变化而变化,因而舞起来灵活矫健。加之参舞者技艺纯熟,配合默契,显示出令大江南北许多龙舞相形见绌的“舞得活、舞得圆、神态真、套路多、速度快”的风格特点。
以个性特艺显能的佼佼者为长兴百叶龙等。虽然长兴百叶龙套路、动作也较丰富,但是更为突出的还在于它能以极妙的特艺及手法造化出一个意境美妙、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舞蹈。长兴百叶龙以数十个扎上荷花瓣的竹圈做龙身,圈圈之间有绳相连,可叠可伸,圈圈相叠宛似一朵朵偌大的荷花,节节相勾就可以拉开,在巧妙的瞬间相连就可串联成一条用花瓣作龙鳞的彩龙。表演时由荷叶灯、蝴蝶灯串舞,好似夏日里一池盛开的荷花,在荷花聚散之际,在观众无意之间,荷花已经连接,一条彩龙腾空而起,张张荷叶变成团团祥云,朵朵莲花连成节节龙身,片片花瓣成为块块龙鳞……令人叹为观止,击掌叫绝。此类其他龙舞也各有巧妙之处,如流传于宁波象山县岑晁一带的打结龙最具有特色的为打结阵。如,“九节连环阵”时龙头龙尾相顾,绕龙节缠身打结,能环环紧扣;“打结梅花阵”打结时首尾绕龙节互穿,边穿边滚,最后全龙扭成一个大结,形似梅花;“长蛇阵”以龙尾缠身打结,越缠越紧,节节打结,越缠越多,龙身越缠越短,最后只剩一个龙头,然后由龙头巧妙脱节,全龙迅即舒展如初。
遍布浙江的板龙,往往龙身由几十节、几百节甚至上千节板凳串联而成,板凳板面之上各地均尽显工艺,致使每一桥(即每一节板凳)无不花团锦簇,每一桥几乎都是一个手工艺的集萃。其精彩走阵之图常有“麦饼团”“风炉栅”“铁索环”“元宝圈”“五梅花”“盘屋柱”等。夜间表演时,板灯龙更气势磅礴,场面十分壮观。浦江县的“七里长灯”传为佳话,龙头在城里,龙尾还在村里。在东阳山区,板凳龙还有爬山的习俗,龙舞汇集,各显技艺,舞至高潮时,各队龙舞首尾相连,自山脚向山顶边舞边爬山,远处望去,像从山顶挂下一条长龙,蔚为壮观,俗称“挂山龙”。
浙江多地有草龙、香龙。其中开化县苏庄镇富户村的香火草龙最为讲究、最壮观。香火草龙用稻草扎成龙身,插上密匝匝的香火,舞龙时点燃全部香支,草龙变成香火龙,在月光朦胧的夜色里,烟雾缭绕,香气飘逸,香火草龙在刚收割过的田野里,腾云驾雾,狂奔飞舞,极为壮观,堪称一绝。“羊皮龙”是用羊皮做成龙衣,经久耐用。“竹节龙”是用山区巨大的毛竹,截竹成段做成龙身,竹节之间用绳相连,披布上色。“柴桩龙”是用柴桩做成,古朴自然,颇具特色。
浙江的布龙中还有唱舞相配合的龙,称之为“猜龙”和“赞龙”,其流传在温州、台州地区沿海一带。“猜龙”是召龙的意思,神龙即将出游,须经“猜师”为之“猜龙”,赐龙以魂,龙有了灵性,便能造福于民。“赞龙”是龙舞出巡时随舞演唱的一种形式,舞龙一段,演唱一段,唱舞相间,舞唱分离。唱词都是祈求人寿年丰且因景而异。
生机盎然——古老龙舞的当代勃发
龙图腾作为国人的崇拜物异化到能擎举起来的工艺品或道具,然后又与人的行为艺术相结合进入称之为“舞龙”的龙舞范畴,目前有据可考的是西汉董仲舒的《春秋繁露》,记载中开始多次出现了“舞龙”语句和对舞者服装道具的侧写。“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这是南宋词人辛弃疾在《青玉案·元夕》中描述当年杭城元宵“鱼龙舞”的盛况。“鱼龙曼延”既是舞蹈表演,又有幻术的成分。以鱼变龙意蕴着人们心目中龙的来历与鱼蛇之间的血亲关系。据笔者实地考究武义县厉坦乡出土的南宋龙人堆纹瓶,瓶壁上奔走跳跃的舞人与龙的形象若即若离,这又是一种样式的龙舞。骚人墨客的诗句与文献实物的佐证均体现了浙江龙舞在历史的长河中是那么连绵不断,但也说明了历代龙舞是在不断变化中的,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这种变化由于受到时代精神的鼓舞,在当今新的历史时期中就更为频繁与出色了。
长兴百叶龙就是将传统的本真性与时代的审美性无缝对接又交融得非常好的实例。现代版的长兴百叶龙为了在表演中显得更为大气,产生美妙的意境,且适应广场活动的视野,将荷叶道具比传统的放大了几乎2至3倍;蝴蝶道具不仅色彩更为艳丽,而且双翅能扑扑飞舞,这就在特殊的场景中产生了灵动的美感;龙头道具于威严中露出善意,整体中突出细节,色彩艳丽又大气,视觉美的效果比原先更突出;舞蹈动作编排上比传统更推进一步的是,龙把手的擎举更为灵敏,动作、造型虽有反复,视觉上却能有机错开;那个传统特技“荷花接龙”时悄悄而又迅捷的速度之快只在10秒钟之内;更巧妙的是后加的一个段落,荷花龙在风和日丽中一番狂舞后陡然收住,高潮之后竟以闲庭信步的慢动作极其惬意地缓缓入池,结尾时只见盛开的朵朵荷花随风摇曳在一派江南春光之中……这就将“变”的绝技佳艺又一次以另一种手法让观众的审美要求得到了满足,并且让形象思维在诗意中展翅翱翔。
据了解,列入国家级和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龙舞在当代均于继承中有了不同程度的发展。它们中的多数酌古准今,彰往策来,为优秀乡土文化续命,却不黏滞于一物,虽然进行了新的创新,根脉上仍承袭着传统的基因与精魂,因而受到了广大民众的热烈欢迎。
“画鼓声喧百面雷,烛龙惊起上春台。游人尽道开光好,争向龙神庙里来。”这是清人在《武林踏灯词》中对乡间民俗中的舞龙场面的渲染。我们的读者如果细细阅读完这本书,可能会发现今天的舞龙有着更多的生动与壮丽,遍布全省各地的龙舞文化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中是那么生机盎然,酣放茂郁,并于贴近人民群众和时代脉搏间产生着种种崭新振荡的现代气息。倘若大家还能从龙文化与龙舞的精神结构中领悟出其与充满地域文化个性和特色价值取向的浙江精神的某种内在联系,并有机地转化为不断前行的动力,那么“龙腾——龙文化的浙江传奇”对我们的人生题解与时代抉发无疑将是有所裨益的。
(吴露生:《龙腾·“综述”——浙江龙舞的前世今生》,原载王淼主编:《龙腾》,红旗出版社201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