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油!郝运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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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怎么办

与绝大多数人不同,郝运香热爱自己的工作。每天,当她坐进这间摆了三张红褐色楸木办公桌、四个三门六斗铁皮档案柜,却仍然十分明亮宽敞的办公室里,简直是从百会穴舒畅到了脚底板。

这将将十二平方米的空间是真正属于她郝运香的舞台。她像一个舞痴——把敲文件存档案当作是独舞,拍马屁搞关系视为长袖舞,吃白眼受欺负当作战舞……只要屁股坐进属于自己的那把职员椅里,便开始尽心尽力地舞蹈,从不想有半点懈怠。因为她坚信,总有一天,她也能站在舞台中央成为领舞。

可今天,郝运香却没心思跳舞了。她颓然地瘫倒在自己的桌子上,像是一条从水塘里被扔出来的大鲶鱼,瞪着两眼翻出了白肚儿,满脑子只剩下三个大字:怎么办?

一个身影从办公室门口晃过去,接着又晃了过来,呲出一口大白牙:“你在这儿办公呢。”

郝运香抬头一看,原来是老简。她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

老简就势蹭进来:“忘性这么大?我是老简,你还坐过我蹬的三轮车呢。”

郝运香被气笑了:“你蹬的?明明是我蹬的。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来看看片子。就上回拍的那个。”

“你一个场工还挺好学。快走吧,我还忙着呢。”

老简笑了起来:“状态看着很差。你男朋友不打算跟你领证了?”

这个问题正戳中郝运香的痛点,她双手一拍桌子,跳了起来:“你这人怎么回事?谁说不跟我领了?乌鸦嘴!”

“看你这有进气儿没出气儿的样子,不像是要去领证的状态嘛。”老简摇摇头,咂摸咂摸嘴巴,上下打量着郝运香。只见她两脚呈八字状大大撇开,凉鞋里露出的十根青白色的脚趾紧紧抓地,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拍着桌子,汗毛被嘴巴里呼出来的怒气吹得根根炸起。

“姑娘,你这个样子太……啧啧啧,叉着脚丫子佝偻着背。你看你的腿,撇那么大,女孩能这么撇腿吗?赶紧收回去。”老简说完,伸出一条大长腿轻轻磕了磕郝运香的凉鞋底子。

郝运香下意识地快速收回撇出去的右脚,想想老简提醒得也对——傅天爱从来都是一副又挺拔又曲里拐弯软塌塌的奇怪的样子。“你们男人就是喜欢会装死相的女人。”郝运香再次颓然倒进椅子。

“哈哈哈哈,你倒是会扣帽子。我来教你几招……”

“简陆,简陆,你在哪里啊?”楠楠娇俏的声音曲里拐弯又软塌塌地飘了进来。

老简应了一声,再看看郝运香:“要不跟我一块儿看片子去?一个人闷这也想不出什么新招儿。对了,你叫啥名字?”

“郝运香。”

“郝运香你好,我叫简陆。”老简微笑着冲郝运香伸出右手。这一瞬间,老简的脸显得那么熟悉,郝运香觉得自己肯定在很早很早以前就见过他。

简陆一出门,便被走道里的楠楠挽住右膀子。楠楠红艳艳的小嘴噘出恰到好处的诱人弧度:“你跑哪里去了,让人家一顿好找。快走吧。”说完拽着简陆拐进了制作室,完全无视身后的郝运香。郝运香看着楠楠挺拔却曲里拐弯的背影,禁不住也模仿起来,心里却止不住纳闷:楠姐怎么对一个场工如此亲热。

进了制作室,编辑小李和大壮早就等在里面。编辑台前摆了两把椅子,楠楠坐下后示意简陆坐在自己身边。简陆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坐了一天,现在只想站会儿,说完站在了郝运香身边。

原来是给市政府招商引资办拍的宣传片。郝运香这会儿完全没心思偷师学艺,“怎么办”三个大大的粗黑体字扑棱蛾子似的在她脑海里上下翻飞。

简陆轻轻咳嗽一声,用胳膊肘捣捣郝运香:“你是不是在想该怎么才能把你男朋友抓进结婚登记处?”

郝运香惊愕地点点头。

简陆坏笑着抬起手做个了擤鼻涕的动作,压低嗓门说道:“擤过大黏鼻涕吧?擤出来以后甩得掉吗?”

郝运香想想,摇摇头,又迟疑地点点头。

“怎么甩都甩不干净。这时候怎么办?”

郝运香再次摇摇头。

简陆露出一副“你真傻”的表情,刚假装擤鼻涕的那只手就势在腰眼处狠狠抹了几把,继续说:“擦身上啊。追男生,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就把自己当成他擤出来的大黏鼻涕,黏、缠、粘。记住这三字真经,你就是女如来,没一只男猴子翻得出你的手掌心。”

郝运香仔细思量了会儿,一片雾蒙蒙的脑袋里似乎投进些亮光,扑棱蛾子们追逐着这一丝光统统飞出了脑袋。她高兴了,嘿嘿笑着狠狠捶了简陆一拳:“有你的啊。”

楠楠坐在前面哪有心思看片子,脑门背后早就生出双眼睛,这会儿实在忍耐不了了,转过头,杏眼圆睁冲郝运香发作起来:“郝运香,你干什么呢?你一小行政,这里有你什么事情啊。赶紧的哪儿来回哪儿去。”

饶是郝运香脸皮厚,冷不丁被这么一训斥,不知如何是好,通红着一张脸钉在原地。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播放器里却恰好出现楠楠采访简陆的画面:“作为招商引资办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主任,您有什么成功的经验与秘诀分享给我们亲爱的观众朋友吗?”

郝运香尴尬中不免忐忑起来:主任?老简不是场工。这误会闹得,感情我抓了个主任跟我去抬盒饭,他要是记恨我可咋办?郝运香抬起眼睛,喘着粗气,怯生生看看楠楠,再怯生生看看简陆。

简陆开口说道:“哦,刚才小郝在跟我探讨一些有关样片的意见,她的观点还是十分专业的。再说,原本这个片子就是拍给群众看的,所以我们更需要像郝运香这样的群众的意见。这样吧,这个片子以后让她也参与进来。”

楠楠差点背过气去,但她看着严肃的简陆不敢造次:“她……她,我做不了这个主。”

“我会去跟她的领导谈。”简陆说完冲郝运香眨眨眼睛,坐到了楠楠身边。

郝运香的一颗心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里像个皮球似的,一忽儿被踩进泥塘,一忽儿又被抛上云端,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她的一双眼睛盯着简陆懒洋洋的后背,充满了感激。

郝运香是个好学生,说干就干。从制作室一回到办公室,便制定了详细而又周密的计划。不就是黏、缠、粘嘛,这有什么难的。

能把任重捆进婚姻登记处吗?显然是不能。硬逼不得,那就百炼钢成绕指柔,织一张温柔的网,细细密密牢牢固固地粘住任重,让他想跑也没得跑。

温柔——是一门女性必修的课,是包括语音、语调、神态、姿势、身段、表情等各个学科的综合艺术。它的表达与传递的手段五花八门,评判标准却简单至极——是否能抓着耗子。郝运香以见过几面的傅天爱为主要模板,糅合了我、李姐、林晓萸、影视女明星等她认为管用的某些特质,创造出了自己的温柔形象。不过第一次运用时,她就将小耗子任重刺激得超水平发挥,一头便冲出了铁网。

为了投其所好,郝运香差不多每天都等在任重公司门口,将其约到咖啡馆等有情调的地方。任重每每纠缠不过,几乎被郝运香架着奔向打车的路边。

不等任重站稳,郝运香就开始表演,比如蛇手招出租、猫步进出租、狐式坐姿什么的,可惜都没引起老是处在心不在焉状态中的任重的注意。进了咖啡馆,郝运香百般引逗,任重的两眼还是管自发直。最后郝运香只好大清一声嗓子,重重地敲了敲咖啡杯,这才将任重的目光重新引到自己身上。她赶紧将什么媚眼如丝、黛眉轻皱、吐气如兰、莺声燕语全使将出来,只见任重的眼睛慢慢凸出眼眶,喉头缩成蚕豆般大小,最后索性调转脑袋,不敢直视郝运香。从那以后,只要一见她神态有异,任重便会紧紧闭上眼睛。

温柔这招好像对任重不起作用。

俗话说,好男不禁缠,那就变成一块牛皮糖。

这招很简单,不需要任何技巧,只要脸皮够厚。说白了就是抓住一切机会,利用所有条件,盯牢、看紧、粘住,让他一转身一回首一睁眼一迈腿都能碰见你,最后、最后、最后……你就住进了他的心里。郝运香嘴里哼着这首自编的歌,快乐地穿梭在人群中,随着人流奔往有任重的那个方向。

于是,郝运香利用所有她敢于并勇于从工作中挤出的时间约任重吃早饭中饭下午茶晚饭夜宵;在任重可能出现的任何地方,比如公司楼下、小区门口、任重家门口、任重常去的健身房等,制造绝无可能的意外邂逅。

终于,郝运香再也找不到任重了。任重除了接下她的电话、偶尔回下短信外,毅然拒绝郝运香所有的见面请求,声称自己真的需要时间与空间好好静一下想想将来。

今天已经是郝运香第七次守在任重公司的门口,直到灰蒙蒙的大袍子罩上天际,任重也没出现。早已认识并一直盯着她的传达室大爷实在受不住良心的煎熬,急步赶将出来拉住正无聊地来回踢石子的郝运香,气急败坏地嚷道:“这公司有后门。”他边说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子。郝运香一愣,看看大爷,又看看巷子,转身踉跄地跑进漆黑的巷口,顺带回头喊了声“谢谢大爷”。大爷看着郝运香迅速远去的背影,摇头叹气,这黄毛丫头片子!怪不得小任塞我一盒信阳毛尖,让我一看见这姑娘就给他发短信呢,唉……

第二天,郝运香迅速调整战术,从任重公司前门溜达到后门,又从后门溜达到前门,三个来回下来,累得她手扶门口那大石狮子喘气。大爷又是健步闪出,嘴里连声嚷道:“罢罢罢,姑娘,你别来回跑了,我眼晕呢。你找地方歇着,我帮你盯着小任,看他从哪个门出,完了我告诉你。”郝运香真是打从心底里感激大爷,转身瘫坐在石狮子背后。

就在郝运香即将进入梦乡之际,只听耳边大爷一嗓子:“咳,后门,还有心思睡哪!”说时迟那时快,郝运香一个激灵弹起身来,嘴里道了一句“谢谢大爷”,头也没回,如风般向后门赶去。待她刮风一样赶到后门,恰好看见任重往出租车里钻。郝运香稍一犹豫,余光看见路边一个胖子正好截停一辆出租。她扭身上前,一把推开胖子,拉开车门,屁股还没坐稳,便对司机叫道:“大哥,我有急事,麻烦你跟着前面那辆出租!”司机稍一愣神,待从后视镜里看见郝运香炸毛的样子,会心一笑,遂一脚油门车子绝尘而去,嘴里还不忘来一句:“大姐,抓奸这行我拿手。”郝运香心里一阵苦涩,我要是能有抓奸的资格就好了。

其时正值晚高峰末期,任重的出租车闲庭信步,不急不躁,随着车流走走停停,两个红色的车尾灯隔几秒就调皮地眨眨眼,隔几秒就调皮地眨眨眼,哼着小调慢悠悠地由北二环奔向东四环。

再看后边心急火燎的郝运香的出租车,无良阴险地抢道,气急败坏地加塞,红头涨脸地并线,踉跄前行中引来骂声一片。车后座的郝运香眼睛紧紧盯着计价器,心里不停念着设问句:“任重要去哪儿?废话,找傅天爱呗。任重要去哪儿?废话,找傅天爱呗……”最后嘴里都不由得喃喃念出:“你要去哪儿?你要去哪儿?”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郝运香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一阵发毛:“大姐你念叨啥呢?”

郝运香心头好一阵烦躁:“我不是大姐!”

“对不住,对不住,小姐,小姐。”司机连忙改口。

郝运香一听更不是滋味:“我不是小姐!”

司机正踌躇间,任重的出租车终于停了下来,司机和郝运香双双都长出一口气。

郝运香一双手在包里胡乱刨着钱包,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前面任重的车,心里又痛又慌。痛的是钱,慌的是一拍脑袋追上来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正抓狂呢,任重已经结账下车。

郝运香先是看见任重一条长腿迈出车门,接着右手慎重地托出一大束鲜艳的黄玫瑰,然后整个人才钻出来走到一栋建筑门前的石狮子旁边,斜倚着站定。郝运香心里虽然已经明白任重要干什么,但是这一大束娇嫩的玫瑰还是像一把铁锤重重地砸向郝运香,使她不由得跌向后座,一身奔腾的气力刹那间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一泻千里再无影踪。她心痛地想到不年不节的送啥花呀!这么大一束得多少钱呢!这束玫瑰打击得郝运香已然忘记自己还坐在打着表的出租里,愣愣地透过车窗盯着有点变形的任重。

忽然,任重整个身体亢奋地前倾,双耳竖起,两眼发光,紧紧盯着前方,像极了一只巴巴等在家门口且听见了主人回家的脚步声的小哈巴狗。顺着任重的视线看去,傅天爱在三位男士的簇拥下,袅袅婷婷地步出旋转门。任重一个箭步蹿上前,在傅天爱面前站定,多少带着点挑衅的意味环视了一下她身边三位男士。郝运香这会儿眼睛虽然酸酸涨涨地难受,但她已经醒过神来,一眼便瞟见了闪现着“98”字样的计价器,而且像示威似的,当着她的面嗖地跳到了“99”。

郝运香倒吸一口冷气,眼角余光看看司机正嘬着牙花子瞪着傅天爱流口水。她赶紧用手遮眼,低下头迅速盘算着。脑袋里霎时间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大字——跑!

她用手悄悄抠抠把手,“咔哒”一声,好,门没锁。要说在省钱的方面,郝运香从来不缺急智。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顺势用手遮脸,声音不大不小地抽泣起来。

司机正盯着任重跟几个男人掰扯呢,忽然听见车后座的嘤嘤哭声,头皮一阵发麻。他赶忙转过头说:“姑娘,姑娘,别啊。我这人最听不得女人哭。”嘤嘤声变成了呜呜声。“别啊,两条腿的蛤蟆你找不着,三条腿的男人你还找不着?咳,你看我这急得。”呜呜声变成了哇哇声。“别哭了,回头别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哎,姑娘,鼻涕别往座椅套上擦,我这有纸。”

趁司机低头找纸时,郝运香猛一运气,拉开车门,炮弹般射将出去,用包遮着脸,从傅天爱和任重他们身边蹭了过去,几秒之内就消失在她刚才在车里就寻摸好的一条小巷子里。

司机举着纸巾,只望见了郝运香拐进巷子里时甩出来的半拉脚后跟,心里是又惊又怒又叹服。他看着计价器上“101”的数字,脑子里快速算着这得合多少油钱,是否可以下去找那个嘴上没毛的小白脸付账……这半天还没寻思清楚呢,任重已经揽着傅天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郝运香扎进巷子后又发力足足奔了五分钟才敢回头,所幸身后除了一帮诧异的老头老太太,并没有想象中狂追不舍的司机大哥。郝运香一个急刹车,紧捣腾了好几步才算站稳脚跟。

彻底放松下来的郝运香漫无目的地走在小巷里。北京八月的夕阳合着粉尘将她的背影笼罩在一个奇妙的光圈中,朦胧而伤感,真实且呛人心脾。光圈中的郝运香嗓子眼猛地刺挠得厉害,一阵撕心裂肺地干咳之后,她咂摸咂摸嘴——跑渴了。抬眼一瞅,身边就一间小卖部,可乐汽水、奶油冰棍……懒洋洋坐在冰柜后的大爷锐利地捕捉到郝运香饥渴的小眼神,期盼地坐直了身子,左手搭在冰柜的推拉门上。

郝运香迟疑着向大爷与冰柜蹭去,两眼却不甘心地四处逡巡。当郝运香左脚迈上台阶,一声“大爷”刚出口,突然瞅见一座公用小井台上架着的一个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奇妙地缩在胡同拐角的凹槽处——要不是登上台阶还真看不到。

郝运香紧跟着冲大爷来了句“再见”,蹬蹬两步跨下台阶,跑到水龙头前,“哗哗”一阵猛灌。比可乐解渴多了,健康多了,郝运香美滋滋地想着,顺势撩起水柱呼撸了几把脸,这才满意地直起身子,左右打量起胡同来。在她身后已不见来时的路口,身前亦打量不到出口的痕迹。既来之,则安之,走走吧,生命在于运动。郝运香叹了口气,沿着巷子漫无目的地走了下去。

凉水带来的快感转瞬即逝,捧着玫瑰的任重和娇媚妖娆的傅天爱又双双萦绕在她眼前,心头顿时就沉甸甸的。在她身后,气呼呼的小卖部大爷提着一把大钳子,蹒跚着快步走向水龙头,边拧边扭头训周围的老街坊们:“说多少次了!多少次了!用完锁上,用完锁上!回头我就给你们拆了,看你们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