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胶皮糖
下了公交,郝运香没有回家,直接拐进路边的一家网吧,她想知道任重悔婚的原因。不过她自己住的地方没装宽带——每个月交网费不划算。
掀开网吧的门帘,一股股白烟袅袅而出。郝运香熟门熟路一脚跨进,正正撞见坐在柜台后面的管理员小张。小张披着一头桀骜不驯的乱发,叼着牙签,两只黑黑的豆眼一边一块眼屎。看见郝运香,小张立时端正身体,吐出牙签,揉揉头发,抠抠眼角:“你来啦。”
“啊。”
“好几天没见你,忙?”
“哎。”
“嘿嘿,老位置给你留好了,一会儿想吃啥告诉我。”
“嗯。”郝运香昂着头,又板正又傲娇地迈着猫步,走向自己的网吧专座。
郝运香坐进专座半天,专心在互联网上寻找任重悔婚的原因。
经过两个半小时的细致侦查,郝运香发现在任重和她发生关系的三天前,女神傅天爱通过微博发表了自己订婚的喜讯,并展示了闪闪发亮的婚戒;在任重做出与郝运香结婚决定的第三天,傅天爱的微博开始暂停一切豪华婚讯的直播,而任重的微博、微信则出现了一些情绪忽而亢奋忽而低沉的文字片断;在任重做出不结婚决定的前一天,傅天爱好多天没更新的状态里出现了这么一句话:“一切都过去了,我还是我。可是,你还是你吗?”
凭着这些蛛丝马迹以及女人强大的第六感,郝运香得到了答案——傅天爱与半高干子弟的金玉良缘泡汤了。
郝运香重重地皱起了眉头,一声叹息,将身体颓然砸向网吧并不结实的椅背,下意识拍了拍身边一个正冒青胡茬打游戏打得不亦乐乎的小子:“给我一根烟。”
傅天爱——简直就是女人的梦魇。
傅天爱是任重的高中同学,大学考进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的新闻系,任重追随着女神的脚步考进北京一所二流大学,而郝运香则在这间二流大学里迷恋上了任重。
大学一毕业,任重他爹就托了一大堆关系七拐八绕地将任重塞进一家国企,终于圆了他要跟女神傅天爱待在一座城市的心愿。
郝运香则是怀里揣着暑期在商场门口扯着脖子吆喝挣来的两千块——她原本挣了五千块,不过孝顺父母、弟弟三千块,然后一脑门子浆糊地追随着心目中的王子,力争扎根这座城市。
我只见过一次傅天爱,在星光天地门口。傅天爱挽着一个懒洋洋地提了好几个名牌纸袋、目光犀利的男人,跟郝运香打了个招呼,然后翩然而去。我呆望着她的背影,对自己说:我绝对不跟她做朋友。
傅天爱就像一阵春风,我只能这样形容她。就像一阵春风那样扑面而来,醉人、香甜,让你骤然间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想一头扎进去享受这美妙的感觉。她一米六五的标准身高,百十斤的标准体重,该大则大、该小则小、该凸则凸、该翘则翘的标准身材,黑黑的眼睛,翘翘的鼻子,红红的小嘴,声音美妙,姿态撩人。
在这样一副样貌之下,她的偶像竟然是邓文迪。傅天爱从小就聪明过人,品学兼优,一路重点至大学,并最终牵手一名半高干子弟。我都不想说这孩子家里有几套房了,说了我怕嫉妒死自己。之所以说“半”高干子弟,主要是因为他爹也就是个副局级,但架不住那也算是个领导啊!
综上所述,傅天爱除了父母是一对普通下岗工人这个不提也罢的小缺点,她简直从头到脚每一个汗毛孔都能让我这样自认资质中偏上的女子自惭形秽,忙不迭地只想以头抢地。郝运香则只能缩进尘埃里去仰望她了。
你叫任重如何不爱她啊不爱她。
郝运香绝对不是一个容易对生活失去信心的人,虽然生活并不见得因此而优待她。可是这一次,面对极有可能已经失婚的强大的傅天爱,她打从心底里感到恐惧。
但是,恐惧也许能吓退你我这样有自知之明的人。可郝运香自八岁那年开始,便学会将恐惧变成拐杖,拄着恐惧,之后就像多长出两条腿,跑得更欢更快。
八岁那年,郝运香老家县城里一夜之间突然开始流行起吃胶皮糖,紫黑红色的,比婆姨手掌略长的一细条。
据卖胶皮糖的货郎称,十万里外蓝眼睛红鼻子的美国人最兴吃这个,北京城里的人儿也兴吃。此物非凡俗,是用只生长在苏门打蜡的一种神树里流出来的蜜胶做的。
一毛一根,不二价。
这等神品,美国人、首都人儿都稀罕吃,还是苏门打蜡那块儿来的。一毛一根,贵吗?当然不贵。
这胶皮糖真的是恰如其名,含不化、咬不断、撕不开、扯不烂……入嘴后咸里带甜,甜中有涩,涩处细细品味,略略的一点苦后竟又有些许回甘。有那自认满腹锦绣的人下死劲咬嚼完后,逢人便宣扬,“苏门打蜡”的神物入口后竟然品出了人生的百般滋味……
郝运香身边那些家境殷实些的同学,嘴里早早地就嚼着胶皮糖,并且还耷拉出一截糖来四处显摆,把她羡慕得眼眶都快绷不住眼珠子了。她回家缠着她妈给买一根,被她妈果断拒绝了。可郝运香心里憋了一口气——非吃不可!于是存了一个半月的钱,终于靠自己买回了一根胶皮糖。
郝运香两手捧着胶皮糖,一路激动,跌跌撞撞地回到家。先舀来一瓢净水上上下下将糖冲了好几遍,又找出干净毛巾仔仔细细将糖擦了好几遍。太阳底下照一照,再学人的样子叼在嘴里甩一甩,再拿出来手里扯一扯。郝运香快乐得要飞起来了,咯咯大笑。
突然,嘴里一空,胶皮糖已经被四岁的弟弟郝运来一把拽过,并迅速退到远处,打量起来。郝运香呆了不到两秒,下山猛虎般嚎着扑向郝运来。郝运来一把将糖塞进嘴里,死死咬住。四岁的郝运来还不会说话,但天生蛮力,平常鸡头鸭脚爹妈拦着抢不到,今天好容易得口就绝不能松口。
郝运香她妈回来后,只看见一团烟尘里裹着两个黑影——郝运香屁股后沉,两脚立地为圆心,两手拽着头部呈四十五度角地倾斜的郝运来在地上快速画圆,一圈连一圈、两圈、三圈……她娘赶紧将两人分开,问清楚原委,二话不说从郝运来嘴里拽出胶皮糖,抄起刀打算一分为二,一人一半。
结果第一刀下去没剁开,第二刀狠狠扬起在半空中的时候,郝运香心一横,将自己的小手坚定地覆在了橡皮糖的中间,两只八岁的眼睛瞪出了刘胡兰似的决绝——要剁连手一起剁!她娘差点没把郝运香的手剁下来,愣了半晌,看了看糖,又看了看骤然安静下来的郝运香,第二刀终究是没有剁下去,拽着郝运来的耳朵消失了。
直到东边天际的木星显出形状,郝运香才将胶皮糖放进嘴里——糖进嘴的那一刻,郝运香便早熟了。八岁的郝运香在心里默默发誓:我要变成一个像胶皮糖这样的人,砍不断、砸不烂,排除万难,誓做人上人!胶皮糖要买就买两根,自己一根,扔给郝运来一根!
如今,胶皮糖一样的郝运香明明都将任重这根胶皮糖含进了嘴里,却被傅天爱轻轻松松一把就拽了出去……
唉,就这么便宜了傅天爱?不能!我郝运香岂是吃干饭的。电视台这样的龙潭虎穴我也闯得进站得稳,宁断臂,不断糖!
她考虑了很久,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放弃吗?我不愿意,我爱任重啊。
可他爱你吗?
他不讨厌我啊。
仅仅是不讨厌就可以吗?
他甚至说过很喜欢我的性格。是啊,他说过的,他喜欢我的性格,他说我有使不完的力气,让他觉得有劲儿。郝运香紧紧抓住这句话,像溺水的人抓住那根救命稻草。
而且,爱情并不见得一定要一见钟情,轰轰烈烈,也有那种细水长流后的两情相悦直到难分难舍啊。
再说任重不一定会抛弃我去找傅天爱。
不,只要傅天爱肯给他一点点机会,哪怕不给他机会,只要任重觉得有机会,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甩着头奔向傅天爱。爱傅天爱几乎成了任重的本能。
可是,傅天爱这些年的恋爱对象可一直是往高处走的,从未回流过啊,她能看得上任重?
假如这回她真的失去了半高干子弟,下回她一定会去找一个高干子弟来填补空缺。想到这层,郝运香不禁有点放下心来,继而欢欣鼓舞起来。
她两手微弯呈爪状抓向虚无的前方,似乎任重已经被她抓进手心再也无法挣脱。兴奋地扔掉几乎呛得她半死的香烟,郝运香头也没回地冲小张喊了响亮的一嗓子:“来碗方便面,加俩肠俩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