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誓言(卷一):亚拉腊山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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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库迈,夏日别院

“哈,”盖伦吸了口气,“这一仗打得真漂亮。”传送球上仍旧上演着惨烈的战争场面,他往后退了几步。“那些希腊伙计的确聪明。”他看着旁边的弟弟马克西安,后者保持着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西罗马皇帝疑惑地看着马克西安,半晌后,他伸出一只黝黑瘦削的手在治疗师面前晃了晃,对方毫无反应。

“奥勒良?”皇帝转身担心地询问另一个弟弟。奥勒良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看着马克西安的脸色越来越差,盖伦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他轻轻摇晃着弟弟的肩膀:“马克西安!马克西安!”

马克西安好像突然吓了一跳,惊惶地四处张望,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一个乱糟糟的房间里。盖伦伸手接过奥勒良递来的酒杯。马克西安忽然坐了下去。盖伦扶着他肩头,把酒杯送到他苍白的唇边。马克西安先是喝了一小口,然后双手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酒顺着唇角滴下,给本就脏得不成样子的外衣画上了新的色彩。

“噢……谢谢,哥哥们。”马克西安把酒杯递到拿着酒囊的奥勒良跟前,让奥勒良给他续满,又喝了这一杯,脸和手才开始恢复血色。

盖伦皱着眉,他已经看见了施展这种法术对弟弟的影响。

“很累吧?”他问,“你感觉怎么样?还能再试一次吗?”

奥勒良苦着一张脸对长兄说:“我看这小子需要先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大哥,他明显已经力不从心了。”

盖伦脸上出现不悦的表情,但很快又消失了。

“你说得对,”他同意了,“让奴隶们带他去沐浴,好好给他擦擦背。晚餐的时候我们再谈。”皇帝转身看着圆球,圆球已经落回铜环盘上了。奥勒良用宽厚的臂膀扶着马克西安走了出去。皇帝心情很坏,根本没注意到两个弟弟已经出去了。

盖伦用指尖摩挲着铜环盘,神物没有任何反应。他不悦地甩甩头,返身走回地图桌前。传送盘目前还用不上,那东西用起来太费劲了。也许日后能派上用场。

马克西安抬起头,对从躺椅背后俯身给他的酒杯里倒紫红色葡萄酒的奴隶露出微笑。女奴报以一个害羞的笑容,长长的黑发从她精致的鹅蛋脸庞两边垂下来。马克西安喝着杯中的酒,眼睛看着她。女奴走过去给奥勒良添满酒。盖伦带着浅浅的笑意坐在矮桌对面,当女奴过来给他添酒时,他挥了挥手让她走开。皇帝一点一点挑着吃摆在他面前的盘子里的用大蒜和罗勒叶牛油焗的扇贝。

“弟弟,”他开口道。奥勒良和马克西安都看着他,不知道他叫谁,“那种疲惫感是一开始用传送球就有,还是慢慢出现的?”

马克西安皱着眉仔细回忆:“刚开始,我只是感觉力不从心,然后,从我们观看东罗马皇帝在城墙上作战开始,我就越来越觉得无法集中精神,维持画面变得异常吃力。”

奥勒良挠挠脑袋:“也许本来就只能看这么长时间?”

“或者,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一个画面上会增加难度,”盖伦说,“马克斯,你感觉当时它是想转到其他画面还是单纯地就想关闭所有画面?”

马克西安点点头:“正是!那种感觉,就像是它要把我们从眼前的画面里抽离,好向我们显示其他场景。”他停下来想了想,在脑子里把刚才那段经历又回放了一遍,抬起头说,“这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传送球!”

盖伦笑道:“没错,此物本是一对,另一个在东罗马皇帝手里。从我收到的信上来看,他跟我一样都把此物放在书房里。不过东帝国的魔法师们尚无法使其运转。”皇帝理了理头上稀稀拉拉的头发,看起来很是高兴,“如果它们能在你的手中发挥作用,彼此配合,那简直就是如虎添翼。”

马克西安摸着下巴,在心里反复思考这样做的结果,衡量方方面面的利弊,最后他开口道:“如此惊人的武器,胜过十个军团。有了这样的一个装备,或者更多这样的装备——如果能造出来的话——整个帝国上上下下便能统一行动,相互配合。”

盖伦无声地笑了,从躺椅上站了起来。一个奴隶走上前给他披上一件薄斗篷。皇帝拉紧斗篷,努比亚奴隶用一个镶嵌紫水晶的黄金胸针把领口别好。从海湾吹来的晚风柔柔地穿过高大的窗户,在宽敞的餐厅里游走,油灯忽闪。奥勒良打了个哈欠,也站了起来。马克西安喝干杯中的酒,把酒杯递给离得最近的一个奴隶,正好就是之前那个黑发女孩儿。她微笑着欠身接过酒杯,外衣滑开一条缝。

“走吧。”皇帝说,“我们去海滩赏月。”

一轮弯弯的明月照在夏日别院山下的海面。在夏日别院所在的山头上,有一座早在马克西安祖父那个年代便修建起来的圆形神庙。在月光下,庙里细长的大理石柱显得格外洁白优雅。小小的神庙下面便是蜿蜒的海滩。数不清的船只在那不勒斯港和培宜港的海面上来来往往,船上的灯光在海面上晃晃悠悠。远远看去,星辰被光滑的维苏威火山挡住了。这里的风更大,凉爽的风中还夹杂着咸咸的海水气息。在熟悉的黑暗中,从在奥斯蒂亚开始就一直萦绕在马克西安心头的不安和忧虑渐渐淡去。在仅几英尺远的地方,身穿绯红长袍的盖伦看上去只是一个黯淡模糊的身影。

“你不必挑起国家的重担,小弟,所以你可能并不明白,对我而言这是怎样的责任,”在黑暗中,盖伦低低的声音传来,“每做一个决定,都要考虑无数细节,权衡各方利益。这与我们从萨贡托出发时我所想象的情况完全不同。我是个强者;有的人称我为‘神’。但是,仍然有很多事情、很多因素,是我无法控制的。”

盖伦听到弟弟转身后坐在神庙边缘的岩脊上。

“我每天都在挣扎,在这个国家各个角落里为我做事的成千上万的人也在挣扎。伴随着时间和生命的消逝,每过一天,我们所坚守的大业便削弱一分。我们不停地为罗马帝国这座大厦添砖加瓦,不停地为她流血牺牲,而时间也在永无休止地冲刷着她,直到一切都崩塌消失。”他的话听起来悲观,但马克西安并不觉得他真的放弃了。

“这一切都会结束的,弟弟。和平会重现帝国,我们再也不用担心野蛮人的入侵,也不必再担心内战。”盖伦低沉的话里字字珠玑,“经过了数百年的漫长争斗,如今的西罗马没有战乱。莱茵河对面的日耳曼人没有任何异动。看来他们终于也开始向文明进发了——发展城镇、鼓励商贸、开垦荒地、用石头和木头修建居所。我们的西边是一片无边的大海,南边则全是无垠的沙漠。如今唯一的威胁只来自东边。”

坐在黑暗中的马克西安问:“你指的是今天我们在画面中看到的那些野蛮人?”

盖伦笑道:“不,阿瓦尔人和他们所控制的那些部落是有点烦人,但还构不成威胁。他们侵占了色雷斯和默西亚的大部分地区,但他们待不了多久。真正的敌人,我的弟弟们,是在更远的东方——波斯。今天我们看到的画面里虽然没有出现,但我知道有一支波斯军队正驻扎在普罗庞提斯海东岸,贪婪地窥视着君士坦丁堡。此外还有一支波斯军队正在叙利亚北部集结,打算入侵埃及。不过,幸运的是,东罗马皇帝手下还有一支强大的舰队,而波斯人没有,所以得以成功地将波斯人阻挡在海湾对岸——目前是这样。”

马克西安问:“所以,你打算用这件神物助希拉克略消灭围攻君士坦丁堡的敌人?我猜,我们的舰队会运载数千士兵去守卫君士坦丁堡,同时劝说野蛮人放弃围城。”

“也可以这么说,”盖伦带着笑意说,“我们会说服他们放弃攻城。但是,真正的敌人并非这些游牧民族,而是波斯。只有打败波斯,罗马帝国才会有真正的和平——东西罗马共享的和平。你的计划不错,弟弟,但是还不够大胆。通过书信,希拉克略和我已经在信里达成了一致,要做,我们就要做得彻底,永远地解决他们。”

圆形神庙里寂静无声。月亮垂在橡树和紫杉的枝头下,淡银色月光洒满神庙。马克西安可以清楚地看见两位兄长。他忽然感觉发冷,在奥斯蒂亚船厂里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他拉紧身上的短斗篷想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些,手指微微发抖。风渐渐平息。

“我东罗马的皇帝朋友提议罗马城和君士坦丁堡——也就是说东西罗马——应该先发制人进攻波斯,我赞成这一提议。如果我们成功了,就不再需要什么条约、边境协定和进贡,波斯将永远臣服于罗马帝国,成为帝国的一个行省。到那时方能实现真正的和平。”

马克西安咳嗽一声,莫名的恐惧让他喉头发紧。不知道为何他有种难以言语的感觉,但最后还是开了口:“大哥,这是个……不明智的计划。西罗马才刚刚开始从瘟疫和上一场内战带来的阴影中恢复元气。没错,我们这边目前是比较平静,但百姓们都还没喘过气来,军队亦有待重建。帮君士坦丁堡解围?好吧,我承认这是必须的。可是,说到攻打波斯本土?那简直是疯了……”

马克西安咳嗽着站起身,感觉一股强大的压力向自己压来,比他长兄愤怒的黑脸带来的压迫感还要强烈。马克西安举起一只手,集中精神。他的脑海中充斥着各种混乱不安的影像。他在心中默念阿斯克勒庇俄斯冥想咒,当熟悉的咒语浮现在脑海中时,混乱的影像和压力开始褪去。不过,他感觉到压力虽然有所减小,但并未完全消失,只是保持在一定的范围和强度内。

他强打精神接着说道:“波斯幅员辽阔,军事力量雄厚,其本土已有数十年没有过战乱。科斯洛伊斯是个强大的君主,手下有一大帮能臣干将。即便是与罗马相比,其帝国财力亦十分雄厚。要攻打这样一个帝国,你需要的是数万乃至数十万的兵力。然而,自从瘟疫过后,西罗马的各个城池几乎都空了一半,东罗马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你要如何在不削弱对野蛮人的防御的情况下筹到这么多的兵力呢?”

盖伦用力地点点头:“这个问题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弟弟,这几天我和奥勒良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们计算了一下:我们可以派一支大约六万人的临时军队到东罗马与希拉克略协同抗敌——你也可以称这支部队为‘在同一面军旗下战斗的人’。啊,别着急,这点我们已经反复认真思考过了。”

皇帝站起来,来回踱步,凉鞋踩在神庙的大理石地面上轻轻啪嗒作响:“在整个西罗马,从非洲到潘诺尼亚再到不列颠,现在一共驻扎有十四个军团。除此之外,各地还有一些其他的卫戍部队,而且非洲和赫马尼亚的一些部落可以算作盟友。根据骑士总部的数据,西罗马目前有超过十万现役官兵。现有的军团部署不动,我们会从中抽调一些精英部队。同时施行奥勒良提出的‘征兵’策略,用新兵补充军团里被抽调后留下的空缺。这样,当远征军在东边作战时,留在西罗马的老兵又能训练出一支完整的军队。”

马克西安惊讶地摇摇头:“你打算到哪儿去找那六万个年龄和性格都适宜的公民来入伍呢?别忘了,大哥,我一路跟着你从萨贡托走到米迪奥拉努姆再来到罗马,亲眼见过那些人去楼空的城池和荒废的土地重新变成了森林。”

奥勒良咳了一声,似乎有话要说。盖伦微微转过头看着他,月光在盖伦的脸上投下阴影。他示意弟弟继续。奥勒良在身前握紧双手,说:“我们,呃,我们这次不打算征召公民入伍,而是,呃,考虑的奴隶和无公民权的阶层。”

马克西安缩了一下,仿佛被人打了一拳。从他来到神庙起便有的那股神秘压力骤然暴涨,头又热又痛,有种不堪重负的感觉,四肢无力而且说不出话。他沉默良久,意志在体内与这股压力抗争。他感觉自己仿佛漂浮在夜空中俯视着神庙,看着黑暗中坐在兄长们对面的自己。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大量旋转的烟雾和暗火从他们三人身上冒出来,往四周的陆地和海洋席卷而去。烟雾中,无数模糊的面孔和幻影翻滚着。

紧接着他感觉有什么东西爆炸开一样,那股压力消失了。

“奴隶?”好不容易能开口了,他低哑着嗓子问,“这个消息会在元老院掀起轩然大波……”

盖伦笑了笑,牙齿在月光下闪光:“比起奴隶和无公民权的阶层,他们更关心波斯的金银珠宝、土地和军事指挥权。奥勒良这个计划的好处在于,它招的不是自愿兵,各行省和城市都有份;而且,既然这次征兵并非针对公民,他们必然会给予全力支持。只要服完兵役,西罗马的这六万新兵就有完全不同的人生,这种改变不只是现在,而且是长远的。”

马克西安摇摇头:“不明白。服完兵役又怎样?”

“呵,届时他们不但能成为公民,还会有土地和钱财的赏赐。弟弟,有了这新一代的罗马人,那些人口萧条的城池便又能恢复了往日繁荣。这些人会忠诚于我和我们的家族。”

马克西安不屑地哼了一声:“从奥古斯都时代至今,军团从没有不忠诚过。今天的西罗马军团效忠的就是你,皇帝陛下。你所谓的换血,完全没有必要。”他停下来,透过朦胧的月光看着兄长们。

“我并不赞同,”他继续说,“你和东罗马皇帝的这个计划。你的付出会比你眼前所看到的更多。只要君士坦丁堡一解围,东边的战争就会结束,波斯人就会滚回老家,和平便能再现。如果你实在担心埃及那边,你大可以直接派兵过去。”

盖伦举起一只手,摇摇头:“即便你反对,弟弟,我们仍然会坚持这个计划。比起野蛮人和埃及的问题,其实还有一些更重要的问题必须解决。我心意已决,我将亲自前往东罗马,与希拉克略合力铲除波斯。”

马克西安无奈地耸了耸肩,在他看来,这样做的结果只会生灵涂炭:“既然木已成舟,罢了,我也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