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东罗马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
“当”的一声巨响,一团白光袭来,希拉克略的侧面被击中,他倒在地上。右眼看不见了,有人用穿着靴子的脚踢他,他挣扎着翻身站起来,本能地拉过护盾挡在身前,遮挡自己的脸和上半身。第二击打在了黄铜与皮革打造的护盾上,震得罗马人差点喘不过气来。他的右手在混合着血和雨水的泥沼里摸索着寻找自己的刀,突然手指触到了用线缠绕的刀柄。
护盾再次被击中,罗马人从地面跳起来,举着短刺刀往前冲。刀尖擦过金属链甲,刺进了一个男人的身体,对方痛得直抽气。希拉克略狠狠甩了甩头,甩掉流到眼睛里的血。恢复视线后,他看见敌人从矮挡墙上撤退了,现在的战线已经与他拉出了一段距离。一群穿着红披风的侍卫蜂拥而至,把他护在中间。侍卫迎上从两个塔楼间的走道上冲过来的斯拉夫剑客。侍卫手中的斧子举起又落下,血光四溅,惨叫连连。四周只听得见一片兵刃相接的铿锵声,震耳欲聋。死灰色的天空下起滂沱大雨。雨水顺着希拉克略的颈子流进带着体温的盔甲——此时此刻,这种感觉非常幸福。
现在双方在野蛮人搭在外墙上的梯子和抓钩上展开了肉搏战。防御墙两端建有一些塔楼,衔接起城市高大的外围墙与正对的狭窄入海口“金角湾”的矮城墙。眼前的危机已经过去,希拉克略阔步走回最近的塔楼。
身穿布皮甲、头戴露面头盔的工兵们正从狭窄的塔楼门里挤出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用棉花包裹着的绿色大玻璃瓶。希拉克略闪到一旁,背抵着面对城垛内墙的矮挡墙,让工兵们先过。奴隶紧跟在工兵后面走了出来,穿着脏兮兮的棉质束腰外衣,带着长长的黄铜管,管上有弯曲的龙头装饰;他们肩上扛着一种古怪的阀门,手上戴着笨重的及肘皮手套。雨变小了,湿滑的路面更加难行。
希拉克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沉重的头盔摘下来。他喘着粗气仰起头,让雨水冲去脸上的热汗。他抬起一只大手理了理头发,古铜色卷发在指尖缠绕。他把头盔夹在左胳膊下。
“哥哥!”头顶上的塔楼里传来一声呼喊。希拉克略抬起头,看见狄奥多西在位于他上空二十英尺高的战台上冲他挥手,一张被晒得黝黑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快上来,阿瓦尔人要坐船逃跑了!”
希拉克略转身看了看城垛上的战况。侍卫正把最后一具死尸从走道上踢下去,尸体在下面狭窄的街道上堆成了无数小山。看来,所有的入侵者都歼灭了。之前敌人趁着雾色和大雨的掩护架在墙上的梯子和抓钩都被砍断或者扔了下去。工兵们正在往玻璃瓶和铜管里塞软管。他知道,过不了多久,城垛便会滚烫如人间地狱——而且下雨后海水还会半涨潮。他用肩从一队奴隶中挤过去,顺着木楼梯爬到塔楼顶。
透过雨帘,金角湾的海面若隐若现。耸立在他身后的庞大城池亦被笼罩在一片雨雾中,昏暗的光线中只能隐约看到离得较近的建筑。塔楼仿佛伫立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海洋当中,被光怪陆离的憧憧鬼影重重包围。狄奥多西夹在一队弓箭手中间,看着城墙下的狭窄海滩,头盔挡住了他的浅金色胡须和蓝眼睛。狄奥多西冲着哥哥挥手示意。
“亲爱的哥哥,我还以为玛蒂娜终于劝服你放弃穿红战靴上战场了。”狄奥多西苍白的脸上露出淘气的笑容。
希拉克略摇摇头,答道:“我今天作的是普通士兵的打扮。”
“啊哦,这么说,你脚上那些便是王权的基石啰?”
希拉克略低头看了看。普通的棕色皮马靴上全是在走道上激烈打斗时溅到的鲜血,暗红色血液已经干涸成了黑色。他在弟弟头盔侧面轻轻打了一掌:“呆子。”
“我才不是呆子呢!”狄奥多西佯怒道,“我是个哲学家,给那些太笨而看不清事实的人指明真相。”
希拉克略对他不予理睬,只想在长时间的厮杀后好好喘口气。他越过塔楼边缘望出去。在他所在位置下方五十英尺的小海滩上挤满了野蛮人和他们的船只。守在矮挡墙上的瓦兰吉人冲下面的敌人骂着不堪入耳的话,把登上矮墙的敌人的首级往下扔。
一声尖哨刺破喧嚣,工兵队长退后一步,挥舞手中的绿旗。侍卫听见哨声,急忙躲进远处的塔楼,其他士兵也从工兵队伍中退了出来。穿着皮甲的士兵抬起长长的铜管从城墙边伸出去,站在他们身后的奴隶紧紧抓着连在手压泵的袋子上的长杆一头。第二声哨声响起后,奴隶们把手柄往下按。即便远在塔楼上,希拉克略也能听见手压泵从绿色玻璃瓶中吸起黑色液体发出的轻微汩汩声,这声音令他不寒而栗。工兵们稳稳地抬着从洞眼里斜伸出去的铜管,铁架上放着缓慢燃烧的导火线。工兵把火柴杆交给第二组奴隶,后者立即将其浸入旁边盛满沙子用于熄火的桶。操作手压泵的奴隶们又按了一次,黑色液体流过帆布做的软管,软管变弯了。
希拉克略强迫自己的目光定在雨雾中的小海滩上。野蛮人还挤在海滩上,很多人正试图爬回简陋的小船。水里、地上挤着成千上万个阿瓦尔人和他们的盟友斯拉夫人。远远望去,他们的脸都是苍白的椭圆形——蜡黄色的是阿瓦尔人,红头发的是斯拉夫人。皇帝感觉有只手搭在自己肩上,他回头看见狄奥多西脸色苍白。
“你不必看,哥哥,”亲王轻声说,“谁让他们自己选择了攻打这座城市呢?”
希拉克略轻轻拨开狄奥多西带着金属手套的手:“作为皇帝,我自己计划带来的后果,我应该从头到尾看完。”他转回头。
第一团黄绿色火焰喷了出来,以抛物线飞上天空。有那么一瞬间,火焰仿佛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挤在大海和城墙之间狭小海滩上的野蛮人纷纷抬头来看。紧接着,第二团火焰飞了出来,然后是第三团、第四团……喷出的燃素在雾蒙蒙的天空中扩散着往下落,过热的空气和熊熊烈火纠缠在一起,滚成一团团炽热的火云。第一团火云落到了一大群正争先恐后往一艘较大的船上攀爬的斯拉夫人中间。燃烧着的空气先是像一块柔软的薄纱,将在船上和水里的人统统盖住。明火熄灭之后,被罩在其中的人们头顶上开始冒烟,人群中爆发出尖叫。
只一眨眼的工夫,绿色和白色交织的烈火就铺满了整个海滩,深陷其中的人们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听起来就像信号弹的声音。惨烈的哭喊声猛烈撞击着希拉克略的耳膜,他往后退了退。在他下方,人们在火焰中翻滚挣扎着,大火撕开他们的皮肤,烧烂他们的血肉。数以百计的人跳进海里想浇熄往身体里钻的绿色和金色火焰,但那火焰仿佛牢牢粘在他们身上似的,即使到了水中依然不会熄灭,烧得咝咝作响。着火的人们发疯似的在那狭小的空间里四处狂奔,想逃却没地方逃,只能相互践踏,倒在地上的人被无数只脚踩碎。空气继续燃烧,没有倒在火焰中的人也倒在了越来越稀薄的空气中。火舌从他们盔甲上的洞和头盔上的窥孔钻进去舔里面的肌肤,肌肤上冒起无数水泡然后水泡逐个爆开。不堪重负的船只骤然倾翻,成百上千的人溺水而亡。
狭窄的海面上到处漂浮着燃烧的船。溺亡者的尸体在水下闪光,仿佛坠落的星辰,带着仍未熄灭的火焰向海底深处缓缓坠去。海滩上留下一堆堆被烧焦的人体。
一股气流突然涌上来,卷着烧焦的人肉的恶臭和燃素烧尽后的独特甜香,站在战台上的狄奥多西和希拉克略脚步不稳地往后退。原本跟他们站在一起的弓箭手们也慌乱地从战台边缘退开,纷纷扯过深蓝色披风掩住口鼻。一声巨吼在塔楼周围回荡,仿佛泰坦的怒吼,穿过笼罩在城市上空的迷雾。绿火照亮天空中低垂的云朵,连金角湾的海浪尖都闪着火光。
希拉克略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艰难地走下塔楼楼梯。守城战结束了,但还有很多事要做。身后传来轻微的呕吐声——狄奥多西在站台背后吐了。希拉克略走进塔楼下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