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得陇望蜀乃人之常情,有了一百又想要一千,有了一千又想要一万,诸愿无休,心便不能安宁。思前想后,更做不到心无旁骛般平心静气。一般来说,五十年的生命,不能单以黄金多寡来评定。落英缤纷,乐器清音,紫云迎送拂晓黎明,仙鹤活千岁,神龟寿万年,世人渴望荣华富贵,凡人期待长生不老。假使不能彻悟无常,也愿成为多福长寿之人,此种意念固若金汤无法撼动。
松泽同新田的祖先原本都是伊势国人,当年神风大乱[1]时流落到江户,他们在此地立下大志,誓要通过和服店面来光宗耀祖。起初穷困潦倒,从一个六间宽的漆黑仓库,摇身成为当地有名的富豪。家中兄弟两人,家兄自然要继承家业,弟弟为了延续母亲姓氏,决计改姓新田,而后另立门户。“子子孙孙同心协力,不得生出嫌隙。”两家一直严格遵守祖先遗愿,代代友好交往。但如今的当家人新田同祖上并无血缘关系,他是当下新田这一代独生女儿的入赘女婿。他同妻子爱恋不深,是个重利轻义的小人。松泽店号一直就生意兴隆顾客盈门,两家子女既定下婚约,此后便是一家人,互称亲家。“要是货物不足的话,可以从这里调配。”松泽对新田可谓尽心尽力,并间接为其带来不少利润。然世事如塞翁失马,明明新田家今日的荣耀全拜松泽家的庇佑,新田却不念旧恩,真是饮水忘了挖井人。如今两家地位平起平坐,松泽逐渐成为新田的眼中钉。
新田整日冥思苦想:在距离不到十条街的地方做同种生意,并且人家还是总店,自然信誉更高一筹,我方名号总是不够响亮;他有七分得利,我只得三分好处。若要本家长久繁荣,上策便是除掉松泽。而且女儿容貌天下无双,这又是一个生财之道。假使跟芳之助解除婚约,这条大街上还愁没有主动奉上地皮当作聘礼的女婿?真可谓一举两得。
运平心里虽如此盘算,但他严格对女儿保守秘密,只跟掌柜堪藏坦白计划。堪藏听后拍手叫好,主仆二人遂日夜商议,谋求良策。恰好此时,松泽向新田家借的一笔钱还款期限已到。原本松泽根据去年的经营状况,从新田那里一次借入两千元现款,利息为一年二分。但由于经济不景气,百年老店的松泽号手中并无多少现款,并且还要支付纺织厂家很多预付款。由于两家是亲属关系,迄今为止新田为其垫付的资金也不少,松泽方应该想不到要公开正式地请求新田宽限还款的时日。松泽被他人看破底细、看透内情,如机器般玩弄于股掌之中。
“松泽已经走下坡路了!”新田一边肆意散播这种言论,一边继续于背后运作,故意推迟自己这方的付款期,然后又联合几个心腹的纺织厂,催促松泽支付欠款。世人似乎很容易轻信流言蜚语,新田这方各个击破,还没等松泽那方提出延期,便突然逼迫松泽还钱,一时间便闹到公开诉讼的地步。
松泽几代家业,始终诚信经营,拥有很强的影响力,区区一两千元钱本可以随意调配,但众人却早已有了耳闻。“不可能有的事情,听说还要去参加万国博览会?简直是三十晚上出月亮!”世人热议松泽家的生意。新田依旧暗中运作损招,他丝毫不给通融的余地,不管松泽如何请求说和、如何四方奔走,他也不同意调配资金。于是,新田赢得了完全胜利,顺利奏响激越凯歌。
与此相反,松泽家却仓皇失措,此事宛若晴天霹雳,对于别人精心策划的计谋,他们根本无力招架。终至诉讼失败,可怜几代家业最后只留下祖上的一张暖帘,一家三口就像落草的野人。屋漏偏逢连夜雨,店里有个去年辞工回乡的大伙计,名叫新七,他曾用算盘和笔在账上做文章,背着主家贪污捣鬼。主家发生大事的今日,他也想前来落井下石。果真如富士见西行般[2],一步一回头,一家人心酸地提着寒酸的随身行李,来到妻恋坂下[3]一个叫同朋町的地方。这个地名听上去风光体面,其实一家三口只得借住在刚能遮蔽风雨的地方。山穷水尽人世间,行路艰难今方知,现在回忆当初简直恍如隔世,世态易变宛如飞鸟川[4],明日不知身在何方。芳之助生在富裕之家,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无须一技傍身,双手只习惯拿算盘看管账目,而今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能坐吃山空,那彰显身份的圆顶礼帽和短袜一个接一个地卖掉。最后家徒四壁,除夕那天算总账的盛况一去不返。
注释:
[1]指元朝军队1274年和1281年两次对日本的东征。
[2]富士见西行,是日本画的主要题材之一,指西行法师回望富士山的姿态。
[3]日本地名。
[4]飞鸟川,位于日本奈良县境内,因上游流急且深浅变化大,故被用作人心、世态易变的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