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红杏尚书宋祁
红杏闹春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玉楼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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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温婉闲雅的北宋，这的确是一个好日子。阳春三月，春光渐好。
宋祁，你独自一人，漫步于东城的郊野，呼吸那郊野之外的自由气息，眼见着外面的景色越来越美了。
单看那春水，就分外地招你喜爱。春风习习，春水盈盈，那满塘盈溢的柔波，就像铺展开来的如锦纱纹，又如闪着的欢喜眉眼，晶亮的眸子仿佛在招迎着划船而至的赏春之人。
而绿柳梢外，淡烟轻笼，晓寒轻袭，无论怎样，她们也封杀不了春的消息、春的热情、春的喧腾。
只见那红艳艳的杏花绽放枝头，挨挨挤挤，簇簇拥拥，像火焰在燃烧，像鸟鹊在喧闹。
春天啊，让你心花怒放，喜不自胜，竟也生出了莫名的哀叹！人生的欢乐是多么地少啊，就如浮在水面的泡沫，顷刻间就破灭了、消失了。如此说来，谁又会顾惜千金呢，只要能博得意中人的销魂一笑，只要能换得自己的开心一刻！为此，你愿意端起酒杯，邀请夕阳，请它放慢离去的脚步，一起来畅饮这杯中之酒，一起来分享这闲暇的时光！
多么希望，那金色的夕照，能够在美丽的花丛多待一会儿，我们，或者人生的幸福时光就会多停留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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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从来都很吝啬，她绝不会慷慨而轻意地放慢她匆匆而去的步履！
小宋，你的要求委实有点过分，却又在情理之中。为了短暂人生有一个快意的谢幕，好心的人儿，是挚友或者红颜都无所谓，你愿意杯酒相倾，你愿意守住这最后的美丽。
惜春常怕花开早，这矛盾一直困惑着古往今来那些热爱春天、热爱生命、尊从自然、珍重情感的人。他们始终无法解开这一死结。到你小宋的当儿，也是如此，美妙的春光为你带来的不是无尽的喜悦，不是忘忧的惬意，不是人生的爽性。
日升日沉，匆匆的一天在你的眼前溜去；月圆月缺，匆匆地又是一月；花开花谢，这就是匆匆的一年了。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在心境开阔豁达的人眼里，这就是自然的常律，谁也无法违逆。于是便寻得“此事古难全”的宽慰。只是那时，苏子还来不及说出他心底的这番妙悟，你就黯然伤神于斜夕，伤神于花丛，伤神于你最想得到亲情的温暖、友情的惠泽、爱情的滋润的时刻！
于是，你感叹时光的固执，夕阳不肯为你留步；于是，你感叹花儿谢得太快，不肯为你将美丽长驻；于是，你感叹你这一生过得太过匆匆，有许多美妙的事儿都那么短暂，在你还来不及细品的时候，都已成了过往，都已成了云烟，都已成了空幻！
难怪有人说你是个喜欢吟风弄月的人，在那个金色黄昏，就着几朵落花，就着一阵晚风，要饮下那涩涩的杯酒，在那里独自呢喃，独自沉吟，作这些妇人之语。这样说来，你肯定不会认可。因为叹功名利禄如浮尘，似粪土，这当是高洁之士的高节之语，高节之悟！而珍惜时间，热爱自然则更是人类的天性与共性，是求生之可贵，求美之可爱，有什么值得指责贬斥的呢？
再说，你一生身居要职，公务劳顿，少有时间去享受自然之妙趣，少有机会来寻求人生的乐事，故而“浮生”“长恨”，因而要抓住春之尾巴、人生之夕照好好地乐一把、爽一回。这个时候，人的豪爽人的慷慨就体现出来了，即使千金一掷万金一抛，为了换得这一刻金贵的快意，也绝对是再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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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宋，在这样一个美丽的黄昏，你当心安理得地享受人生的这一份大美！你是北宋文学家、史学家、词人，与哥哥宋庠同为天圣进士，而你的文采高过了你的哥哥，官位却不及哥哥来得风光险绝。你一生最高也就做过部级干部，先后任过翰林学士、龙图阁士、左丞、工部尚书等职，虽不及大宋的显赫，却也坦途平铺，顺畅得紧。于是有足够的富裕时间来修史为文。《新唐书》有你不大不小的一份功劳就不说了，单这首《玉楼春》词，就让你声名鹊起，妇孺皆知。“红杏枝头春意闹”，这一“闹”就为你“闹”出了好名声，大名气！王国维说：这一“闹”字而境界全出！真乃点石成金之词，因一字而名传后世。
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因“影”而名噪词坛文坛曲坛的张先张三影，来京城开封，文人相惜相倾，你尽地主之谊，不惜降低身份主动专程到张府拜访。当时，你的官职高于张先，叫仆人先进门通报，说：尚书想见“云破月未花弄影”郎中。张先在屏风后听见，立即答道：是“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吧！两人开怀大笑，把酒叙谈，好不快意。两人各自因一个字而驰名文坛，现在又结为好友，为我们的文坛添了一段传颂不衰的佳话！
红杏枝头春意闹，且向花间留晚照。给自己劳顿的心放个大假吧，小宋！“少年不管，流光如箭，因循不觉韶光换。至如今，始惜月满，花满，酒满。”不然，就“日斜歌阙将分散，倚兰桡，望水远，天远，人远”了！大抵与唐人“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异曲同工吧。
一声断肠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鹧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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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一队车。
那人悠闲地走在大街，这是京城最繁华的大街，走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那独自行走的人就是你，小宋。
那是一个华丽的车队，从宽阔的大街上风驰电掣般掠过；它们来自皇宫，招摇，张扬，自不必说。车队惊得行人纷纷往街边挤。人们知道，这样的车队，这样的阵势，惹不起，躲得起。
偏偏就在这时，一辆飞驰的车儿，它旁边的帘子被风卷起，或许是车队跑得太快所致。不管怎样，她，坐在车内的一个宫女，皇帝的妃子，从万千人中认出了你。惊喜，禁不住一声大喊：“小宋！”
车轮滚滚，车队一晃而去。剩下灰尘，剩下还在惊悸中的行人，还有呆呆的你。你站在那里，望着远去的车队，望着远去的浮尘。
没有见着那躲在车内的人儿，隔着一道绣帘的呼唤，竟让你心绪难平。
心绪难平，回到家里，茶饭不思，困扰难已，于是，写下了这首词。
2
写下这首，本身就是个错误。
其一，你是政府官员，皇帝老子拿钱养着你，你竟还敢惦记着他老人家的女人，岂不色胆包天，胆大妄为？你眼里还有没有天王老子？你还要不要卿卿小命？
其二，这皇帝老儿的女人，在大街上这么招摇，这么一放肆，竟还敢在大街上当着众人呼喊皇帝以外的男人，岂不是红杏出墙，当着满大街的人，准备给皇帝老子戴绿帽子？
写下这首词，你就留下了把柄，种下了祸根。
这词很快就传到了宫里，很快就传到了宋仁宗那里。宋仁宗立刻叫来当天一起出宫的所有宫女，劈头就问：“你们中，是第几辆车内的人在呼喊小宋？”这宫女见瞒不过去，瑟瑟地站出来，承认是自己。仁宗又问：“你深居宫里，咋认得这小宋宋祁？”宫女回答说：“那一日，你设御宴，招待翰林学士，里边有人指着其中一人说，那就是名扬天下的才子小宋。我当时在车内突然见着走在大街上的小宋，忍不住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仁宗也没追究，就把你召进宫里，笑着说到这事，你诚惶诚恐，不知如何应对。仁宗笑着说：“蓬山不远，就在眼前。”于是，就把那个在大街上呼你名字的宫女许配给了你。
仁宗皇帝成人之美，给你来了这一手意外的惊喜！
这个佳话就传到了今天，也惊得我们不敢相信，犹感浪漫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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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看看这词的全部内容，何以打动了皇帝老子？
“画毂雕鞍狭路逢”，这是艳遇的缘起。不早也不晚，偏偏就在那一刻，你走到那里，她乘坐的车队正好经过你身旁；不偏不倚，正好，车帘偏偏在那一刻被掀起，她就正好看见了你，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认出了你。她一惊喜，随口就喊出了你的名字。
她的声音，你的名字，那一刻，何止是一声霹雳？
“一声肠断绣帘中”，那一声，刻进你的骨髓，你的灵魂，你再也无法忘记。
但是，你深知，那人深居宫里，那是皇帝的女人。想都别想，想也没门。于是你说：“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借得李商隐的诗句，表你的心意。恨自己，没有生得一对翅膀，不能飞进高高的宫墙，深深的宫闱。但你们心生灵犀，就是隔着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也能彼此感应到对方的存在，对方的心思。
惊喜来得突然，去得飞快，叫人难以把握，难以自持。
明知前面是深渊，你还是向前迈了一步。
于是，你整天里瞎想：“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那一刻，成了你记忆的全部。而此刻，“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你只得远远地观望，远远地遐想，叫人断肠的那人被阻隔在遥不可及的深深深宫！
一场错误的艳遇，换来一个正确的结局。
想想唐朝的崔护，隔着一道简单的柴门，他艳遇的结果却是一出悲剧。小宋，叫人不能不羡慕你，你的艳遇中间隔着厚厚的宫墙，森严的禁忌，甚至是生死的坎儿。结果，你却收获了圆满，收获了千年不绝的羡慕。
4
其实，这是你自己修来的缘分。
你幼年时，就和哥哥跟随你父亲在外地读书，辗转流离，日子过得极其艰辛，你兄弟俩学习也特勤奋。
公元1024年，你与哥哥宋庠一道参加科举考试，不想同时高中。你中状元，哥哥斩获探花。这简直就是一道爆炸新闻，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也传到了皇帝那里。
到皇帝召见你哥俩时，太后刘娥首先发话了：“哪有弟弟名次高于哥哥的？”皇帝也觉得在理，于是就将哥哥定为状元，你呢，跳过探花，直接把你降到第十名。世人称你兄弟俩为“双状元”，分别称为“大宋”“小宋”。
状元是做不成了，但你名气却传得远远的，你的诗名文才却得到了世人的认可。于是，才有了那一场惊心动魄的艳遇。
你的哥哥虽然收获了比你更高的官衔，你却收获了无尽的风流。
直到今天，都还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