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诗意行走梅尧臣
走向民间
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
好峰随处改,幽径行独迷。
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
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
——《鲁山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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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时隔千年的宋朝县级父母官在他治下土地上的一次小小的游历。
从诗中见出,这次野趣盎然、沉醉自适的旅行,是这位小小县令独自一人的微服私行。不像我们现在的县太爷们,每次出行,都会前呼后拥,都会有不大不小的一个车队,小报记者,县电台主持,都是他出行时必不可少的装备或者配置。如果允许警车开道的话,他也决不含糊!仿佛不这样,便无从显示他县太爷的威仪,别人才知道他在深入乡村,在体察民情,或者美其名曰“现场办公”。结果呢?大队人马绝尘而去,问题依然是问题,晾在那儿再也无人理会!
梅县令生活为官的时代,虽然没有现如今的宝马红旗一类的豪车,至少也有宝辇大轿随从之类,锣鼓喧天,喝声载途,也足可显示你县太老爷、父母官的身份。而你还真是个不太爱讲排场的官儿,还真是“微服”走访。不然,你怎会写出《陶者》这样的曝光诗: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
寸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你才不怕揭自己的短呢?你知道,诗中所写的就是你亲眼所见,这些都是触目惊心的真实,是你一个小小县令无法改变的现实!
而鲁山山行,则是你梅县令在自己辖区内的一次诗意的远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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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山之山,高低错落,参差有致,变幻多姿,这正好应了你梅县令的山野情趣,风雅情怀。仿佛这里的山也知晓你县太爷有赏山品水的兴趣,连这里的山都成了“马屁精”!要不就是你为官的政绩、你亲民的嘉言善行感动了这里的山水。
随着小小县令脚步的移动,山势也在不断地改变,是处处美景,处处养眼,处处怡人。想来,这或许就是后来东坡先生所写的“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妙意吧,你早已捷足先登,先于东坡清赏了这种妙景与妙境。这山势的风仪多姿,也许是大自然的自我删减,也许是山们日积月累的主动修改与自我修饰,各具情态,各逞英姿。
如果是独寻幽径,那就极有可能将自己迷失在山野茂林。你望着眼前的美景发出了由衷的感叹!
山野之趣,还在这寂寥的霜林。树木萧疏,霜染风雕。灰熊爬在树上慵懒地打发着冬日里的闲散时光;糜鹿迈着悠闲的步子啜饮着淙淙的溪水……这些都是鲁山的寻常之景,要想穷其尽头,尽收眼底,这似乎不太可能。或许,当你这个县太老爷在这山中走累了,赏腻了眼前的自然之景,想到治下的某个农家作作秀,亲亲民,或者真想去体察体察民情,想去看个究竟,都不太现实。因为,那云外的一声鸡鸣,就足以让你产生怯意!这样也好,免得被生活在云雾里的人家说你扰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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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你这个小小县令案牍劳神之余的闲情雅韵。不过,这字里行间好似在“炫耀”你的政绩,洋溢着一个亲民县令的得意之情。在你治下的这个小小的襄城,百姓安居乐业,处处如画如诗,因而,才有了这章出语精细、意境清雅的《鲁山山行》。
能够如此,也还算你有点为官的良心,以此来报答当年帝王的知遇之恩,提携之情。
你,梅尧臣(1002—1060),北宋诗人,生于宣州宣城,即今天的安徽宣城县。说起宣城,就分外的亲切。从蜀中走出去的诗仙太白,为宣城的如画江山所动,曾在那里流连忘返,留下了大量的不朽之诗!你本来没有考中进士,被仁宗皇帝赐进士出身。没想到,李白一生所追求的东西,你得来全不费功夫;求取功名的途径,你却走得如此轻松,如此惬意。也许是你的文学才华感动了上苍,打动了求贤若渴的皇帝。所以,你为官清廉,同情人民,鞭挞现实,你在《陶者》里写道:“寸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批判的矛头直指黑暗的现实,直指统治者的不劳而获,寡廉鲜耻。
你为诗,早年受西昆体的影响,后来改弦更张,提出了与西昆体针锋相对的主张。强调传统,诸如对《诗经》《离骚》的承扬,力主摒弃浮艳空洞的诗风,提倡“平淡”的艺术境界,景象具体而意在言外,创作了《田家四时》《鲁山山行》《晚泊观鸡斗》等关注现实的诗,在北宋诗文革新运动中,与欧阳修、苏舜钦齐名,并称“梅欧”“苏梅”。后来,刘克庄在《后村诗话》中,一厢情愿地把你称为宋诗的“开山祖师”。你是否能心安理得地领受如此峨冠,只有你知。当然,欧阳修、苏舜钦之名流是否也赞同刘克庄的追封,也只有他们在另一个世界搞个电视讲话或者开个新闻发布会才能说明。
当然,欧阳修与你关系甚密,会竭尽全力吹捧你以及你的诗,就大多数人来说,对你则比较陌生!这是不争的事实,毕竟还有岁月风沙的磨蚀,历代读者的过滤。宋诗“开山祖师”的桂冠不戴也罢,免得又让一些吃饱饭闲来无事的人去说东说西。加之,你本就梦不知天,被别人无端地泼一身污水,你窝一肚子火不说,还让读者诸君耳根不得清净。
花尽春老
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苏幕遮·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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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的沈义父说:“咏物词,最忌说出题字。”(《乐府指迷》)王国维大师在评价绝妙诗词时也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以为写花不见“花”,写草不见“草”,而字字写花写草,这样最妙。两人一前一后,一唱一和,一呼一应,共同强调了吟诗填词力达委婉含蓄之境的妙道绝招。
梅尧臣,你的这阕《苏幕遮》即是如此之作。
你站在河岸的长堤上,绿草平展,露珠闪烁,一直延展而去;远处的别墅在烟霭中若隐若现,如诗如画。雨后,江天辽阔,无边无际,那些碧绿的草儿更加茂盛。
那些庾信一样宦游在外的才子们,他们穿着拂地的青色官袍,与嫩绿的草色正好相互映照;他们自由自在地行走在春天里,真是风华正茂年方少。
长亭接短亭,一程又一程,远去的道路消失在视野之外。理当埋怨这些王孙公子,早已忘掉了归隐的日期。
这时,梨花飘落,春天去了;夕阳残照,满地余辉;青草,烟霞,以及年华,都在慢慢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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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草是表,写人是实。
春草之葳蕤,春草之绮丽,春草之绵延不绝,都要走过盛势,走向衰老。
人也一样。不管你眼前如何的春风得意“最年少”,不管你及第高中以后是如何的意气风发,今天还是英俊年少,风度翩翩,指点江山,志高意远,明天就“桃花流水春去也”,年华去了,官运也去了,整天里宦思困扰。
自然之草在又一个春天到来之际,草们又会欢欣欣,意悦悦,又会极力渲染出又一个春天的生动与热闹。
人呢?走过这一春,就再也没有与下一个春天晤面的机会。而就在这仅有的一个春天里,人生的欣慰之事也未必天天相随。人生的盛势也非真的恒久远。因而,人心就有不平,就会生出伤感,生出失意。面对春景,就会自伤年华流逝,就会自叹“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与其说是年华易逝,不如说是人心易伤。所以,你情不自禁地说:“落尽梨花春又了。”化用李贺的诗句:“曲水飘香去不归,梨花落尽成秋苑。”(《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三月》)你不无惋惜地说,仕途上的春天就真的离自己渐行渐远了。
残春,迟暮,失意,无论哪一种,谁要是一头撞上了,都叫人难以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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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即使行走在春天里,也一样感觉到了春天的寒意,你写下了《春寒》诗:
春昼自阴阴,云容薄更深。
蝶寒方敛翅,花冷不开心。
压树青帘动,依山片雨临。
未尝辜景物,多病不能寻。
你看见春日里阴云笼罩,整天里浓阴密布,好似云天雾海,一片迷茫。寒潮袭来,蝴蝶只得紧缩翅膀,不能自如地飞舞;春意料峭,花朵也因空气的湿冷而不能如期开放。春风清寒,吹得挂在树枝上的酒旗摇摆不定;春雨阵阵,春风裹着春雨突袭那些靠山的洼地。这不是春风的过错,你也不曾辜负眼前景物,是因为身体不佳、心情烦闷而没有如期寻觅春天的美景。
身体出了状况,心理也出了状况,连同春风春雨也都受到了连累,大有“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杜甫《春望》)的感伤与凄苦。
其实,这就是前面这阕春草词的现实版延伸,范仲淹革新失败,自己仕途不畅,这些都是春寒来袭的源头。
所以,你即使沐浴春风,感受到的依然是刺骨的寒意。你一生胸怀大志,渴望遇明君,做贤臣,却始终未能如愿。
你说,还不如切切实实地走向民间,草民百姓的冷暖疾苦,也就成了你关注的焦点,成了你笔下的“别样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