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宰相词人晏殊
不如怜取眼前人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浣溪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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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无尽，周而复始；韶华有限，转瞬即逝。
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是很平常的一次离别，也容易让人销魂落魄。
在这样的情况下，有酒当喝尽管喝，千万莫要担心或烦恼这样的享乐太频繁。因为真正属于自己的欢聚本来就不太多。
苍山满目，大河奔流，离去的人呀，你在何方？而自己的思念却无由抵达你的手上，你的心中！
此刻，东风无情，百花凋残；眼前，阵雨无力，春天渐远。这景致，这氛围，让人伤情更添。
唉，与其徒劳地怀念那远在天涯的人，还不如把握机遇，与眼前之人及时行乐；还不如抓紧时间，与身边的人及时寻欢！这样，或许才对得起自己短暂的芳华，才对得起这美好的景致！
与其把自己搞得愁深似海，寝不安眠，食不甘味，还不如彻底地将那些不快统统地忘记，痛痛快快地把握眼前，享受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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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晏，你仅十四岁，便与来自全国各地参加科举考试的高手同场竞技。俗话说，自古英雄出少年。你虽算不得英雄，但与这些老大不小、身经百战的士子相比，却是凭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精神焕发，沉着应对。所著之文下笔即成，深得皇帝老儿的赏识，毫不吝啬地就赐你为进士。你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俊才。
从此，你便一路风光，一生显贵。而更为幸运的是，在你为官的时候，正是大宋最为繁华、相对稳定的时代。加之从最高统帅开始，形成了重文轻武的政治气候，对文官的政策相对宽松，还鼓励他们先富起来。也许就是现在一些人鼓吹的所谓“高薪养廉”吧。希望大宋的官员们过上特别富裕的日子后，就醉心于填词作赋。即便水平差点，也无所谓，就当是附庸风雅；希望大宋的官员们案牍劳神之余就忙着去寻花问柳。这样做的目的显而易见，免得这些高官们有时间有精力去思考动摇赵氏江山的事儿。
纵观两宋，我们也不难发现，除了柳三变、姜白石等极个别布衣文人外，其他的文坛鸿儒、词坛巨腕，大多是政坛显要。而大唐就不同了，虽也有官员文人，但其领军人物、诗坛的主力或者主流，则不乏蛰居下层的庶民百姓。其实，就连柳永，也是因为他那首桀骜不逊的《鹤冲天》惹恼了皇帝，才玉笔亲批说：“此人花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于是，他便索性打着“奉旨填词柳三变”的招牌去当他的填词专业户去了。后来，他尽管也更名入仕，走上仕途后，填词方面却无甚作为。
大晏，你当时还比较年轻，收入也还比较低，估计没有多少经济实力与其他官员较劲，或者去红灯区风流快活。你每天下班归来，就只好躲进书斋，特卖劲地去干另一件事——读书，填词；再读，再填词。后来，职位升高了，积蓄雄厚了，其他的应酬也就多了起来，你的那些吟风弄月的词便流传得又快又广了。这归结为你的职位升迁和填词技艺的提高。
你的这首《浣溪沙》大约就是在这种状况下写成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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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年光有限身”，大约是你在酬唱应和、高兴快活之余的感叹吧：你不是在伤春惜时，你叹的是属于自己的这种潇洒日子太短。亦即，风光无限，风流无限，而生命有限，供自己消遣的时间有限。“等闲离别易销魂”，对于你来说，就是少了一个陪你喝酒取乐的玩伴，举杯投箸之间，少了一个借酒助兴的人而已。因而“销魂”也极为短暂，这种“销魂”自然是大打折扣了。好在，那个远行之人并不知晓这些，也没有机会来找你的麻烦。
这不，刚刚才说完“易销魂”，马上就说：“酒筵歌席莫辞频。”喝自己的酒去，管你此时是平安还是困厄，是漂泊还是安定。喝吧，痛快地喝吧，反正属于自己的快活日子并不多；反正人事无常，明天又会怎样，大家都说不准；反正离去的人远天远地，也不知道自己正醉生梦死！痛快地喝吧，反正中央政府营造了这样一个适于饮酒作乐的大好环境！而且，你还特别叮嘱了一句，千万“莫辞频”——有酒当喝直须喝，尽管喝，莫待无酒空握杯，只有喝西风的份儿！
你如此殷勤地劝人贪欢，还有你自己的理由，那就是“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青山横亘，大河奔流，远行的人呀，你又在何方？自己的伤感、怀念、追思都是白搭。再加之，雨打花落，风吹枝折，感叹时光的流逝会轻易地取代对远行人的思念。“不如怜取眼前人”就成了你得出的必然结论。
说得冠冕堂皇一点，就是把握眼前，珍惜当下。说得消极一点，就是要及时行乐，忘恩负义，斩断旧情。就让那独闯天涯的孤魂野鬼去浪迹江湖、泪洒异乡、亡命异域吧！
4
大晏，你在富贵乡里食惯了山珍海味，过惯了穿花着锦的富贵日子，怎体味得到普通百姓们的生离死别之痛。你们以此为题材填词作赋，说白了，就是酒足饭饱之后生出的闲情，仅仅是为了寻开心而已。这也算是一种别样的体验吧。说白了，就是自个儿待在那里意淫。
大晏，你说“不如怜取眼前人”是不是与你在《玉楼春》里说的“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自相矛盾呢？你在这里又唯情至上，唯情至尊了。叹天地有限，相思无已。问世间情为何物，难怪让代代文人都搞不懂，还呼天抢地地问天问地，为什么偏偏要让人生死相许！一旦另一方远离，或者永久地分离，一方便食不甘味，暗无天日。这个世上，就再也别无留恋，别无生趣了！
于是，有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固执与坚守，有了“望尽天涯路”的追寻与坚持，有了“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煎熬与惊喜，更可能有“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圆满与快意！而大多数情况，则往往是事与愿违，天不遂人。于是，就有了这些摧心蚀魂的哀曲怨词，让代代读者意乱情迷，深陷其中而难以自拔，心有千结而无力自释！
“满目山河空念远”，是一种悲的极致，“一寸还成千万缕”，也是为情所苦，为爱所困的另一番无奈！不同的风景，共同的源头。叫谁，都难以圆满化解。何况，你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我们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怎么写是你的权利。至于别人怎么读，那就由不得你了。
还得补上一句，大晏，你的大多数词都是在酬唱中完成的，除了词藻、技巧与意境之外，若还要求你的词有多高的格度，就有点勉为其难了。
鱼书欲寄何由达
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瑟禁烟中。
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
——《无题》
1
晏殊，你在仕途上真可谓一路顺风，当是古时许多文人士子渴盼神往的范儿。
你七岁能文，十四岁的时候，当别人还在十年寒窗的苦读中暗无天日地为功名煎熬的时候，你已经以神童身份受到皇帝的常识而赐你同进士出身。此后，你一路平步青云，直到宰相之职。
你自己春风得意，仕途坦荡，在施才为政、辅弼国君的同时，还没忘记提拔后进，荐贤举能。范仲淹、欧阳修等政坛铁腕、文坛泰斗、先贤圣哲，都有你的荐举之功！你是读懂了、悟透了、践行了“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句话的。他们终是青出于蓝而远胜于蓝，你因此获得了更多的尊重与褒扬。
你在繁忙的政务之累后，始终没有放弃吟诗填词的雅兴，而且著述甚丰，更不乏传世佳篇。真可谓政治建设与精神建设两不误，两手抓，两手都硬得让人钦羡，硬得让一些皓首穷经之人失去自信，硬得让那些怀才不遇之人倍感受到天大的委屈。当然，你的出彩，更让很多准备踏上仕途的读书人倍添了豪气，痛下决心，就像有人为文作诗要“语不惊人死不休”一般，不达目的决不死心！范进就是因为有了这根精神支柱，才紧绷着弦，一直坚持到白发中举的那一天。以至于喜极而疯，喜极而狂，正是多年的压抑所至。当到了爆发的这天，就成了无法掌控的大决堤、大泛滥、大崩溃！看你这楷模当的，竟让人难断好歹。
不管普天之下的读书人如何的艰辛备尝，而你，独自徘徊于自家小园那铺满鲜花的香径，悠闲地吟着“一曲新词酒一杯……”在众多读书人的眼里，你走成了一种优裕而儒雅的风景！当然，你的这首题之《无题》实有题的诗，绝不会是在这种养尊处优的境况下写成的！诗中沛然流溢的无限深情，是无法用淡定或自慰的方式一笔抹去而不留余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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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架她乘过的油壁车，你再也没有看见。其实，你怀念的不仅仅是华美的宝辇。你的醉翁之意当然在乎车上它所承载过的那位妙龄女子，她就像巫峡之上缥缈的云霓，行踪不定。现在，她又飘到了哪里？
你在深院里独自追寻。院落里，梨花如雪，沐浴在那一片如水的月光里；池塘边，晚风阵阵，柳絮曼舞，超然绝尘。
这几天，你寂寞无寄，全然不顾过度饮酒伤身的危险，借着盏盏寡酒来打发这无聊的时间。可偏偏又赶上寒食禁烟日，满目里一派萧瑟索然。
你匆匆写好书信，想寄给她，可是又不知道如何才能送达。唉，山重水复，山长水阔，通往她的路又是这般的渺远，你绞尽脑汁，却无计将这封心万重、思万般的书信投寄到她的手中！
3
这是一个索然无味的春天，因为你所思念的她不在眼前，因为你所思念的她行踪不定，音信杳然。
月色溶溶，春风淡淡，梨花飞雪，柳絮飘烟。多么地富有诗情画意啊，有情人本该将幸福的手儿相换相牵。可是此时，你形只影单，孑然茕立，叹惋不断。因为她“峡云无迹任西东”，因为“几日寂寥伤酒后”，因为“鱼书欲寄何由达”！再加之，寒食节的萧索寡味，再加之通往她的道路“水远山长”！
读到此处，让人深切地体味到了“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痴情与绝然。真个的爱难成欢，思难寄达，无计可施，柔肠寸断！
老晏，这凄绝的相思背后，定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你仅以“无题”轻描淡写含糊其辞地搪塞了事，却让后世读者生出许多绯思。那“峡云无迹”的女子，定是你的一次绯色邂逅，目光交错的刹那，灵犀相通的片刻，光影照耀的瞬间，便成了日后相思无已的熬煎——仅片刻的投影，心中的电光石火便燎原成了熊熊燃烧的烈焰！这让人不由得想起现代诗人徐志摩的《偶然》来，相逢偶然，瞬间的烈焰把日后的相思点成了不可遏止的必然。
其实，你受这点苦也挺值的，因为这一段缥缈的情缘至少在装点了你的绯梦以后，又装点了我们咀读这章诗篇的心情，香了我们的口齿，还点装了我们的遐思。
4
后人在评说你的这首《无题》诗时，颇费了些心思，说你的这首诗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富贵之气。在批评你的同时，还列举了白居易的“歌声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其实，香山居士的这两句诗，表面上看去光艳亮丽，实是走向没落、走向颓败前的瞬间浮华。
你的“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虽然没有歌飞伎舞的热闹与喧腾，没有华灯艳影的变幻与煽情，但成片成片的似雪梨花，有柔柳飘絮的池塘，这样的深宅大院，这样的豪华人家确是寻常百姓不能拥有的。也只有那衣食无忧的富贵人家，他们才可能体味得到溶溶月色的温馨可人，才能感受得到清风淡淡的爽心适意。也只有富贵人家，才有财力去营构这样美妙大气的景致，才有心思去感受这些景色的妙处。
你为我们营造的这种景致，更有书卷气，更有浪漫情调。只有如你这般极富风雅的人，只有真正的有心人有情人，才会发现眼前这些司空见惯的风景中所充盈四溢的诗意，盎然丰沛的情趣。否则，再美的风景也仅仅是他（她）眼里的一件华美却极寻常的摆设而已。如果是人力所为，那他（她）炫耀的，就仅仅是他（她）占有的银两的多少而已了。对于他们，再美的景都是虚设，再美的时光都是虚掷！
老晏，你不只有一双慧眼，更有一颗慧心，所以，你的这首诗就充满了浓郁的富贵气息，这也特符合你的贵族文人与文人贵族的特殊身份。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显贵的闲雅，文人的逸趣，尽在其中。
独上高楼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蝶恋花》
1
老晏，据说这章《蝶恋花》词是你在一次宴客之余的遣兴之作。似乎与你的高官身份不符，但我们不必苛责，在整个宋王朝，连最高统治者皇帝，都是重文轻武的。写惯了表章奏折一类的公文，适当写点吟风弄月的文字调剂调剂也未尚不可。你自己也曾说过：“余每吟富贵，不言金玉锦锈而惟说其气象。”
是啊，你自十四岁起，履终南捷径而平步青云，官至宰相，过惯了花团锦簇般大富大贵的生活，自然也缺失某些真实的生活体验，比如这一般人为生计为功名因奔波而生出的离愁别恨。这章《蝶恋花》即是替离人言愁诉恨的“闲情闲文”，是典型的酒足饭饱之后生出的余事。
你一生荣华富贵，重情谊而轻钱财。每有朋友拜访，你一定要十分卖力地留住，设宴款待。因此，常常是家宴不断，几乎达一日不行家宴便不习惯的地步。家宴上，常有歌女献声，有乐队助兴，自己与客人谈笑风生，快意自如。待到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你就登场亮相了：你们的表演已经够份了，是该轮到我们献艺的时候了！于是，便有了你来我往的唱和应对，把儒雅气、富贵气演绎得风流蕴藉，痛快淋漓。有了这样的家宴，我们也便看到了你这个高官生活的另一面，也便有了《蝶恋花》般深婉含蓄的妙词了。
2
这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仿佛是专为离人而设置。
回廊外，花墙旁，昨日的菊花笼罩在淡淡的晨雾中，朦朦胧胧地吐露出愁苦之容。幽兰着露，晶莹剔透，酷似佳人脸上挂着的泪痕。
现在，虽然只是清晨，但罗幕低垂，薄薄的轻纱透出阵阵寒气。燕子似乎也忍受不了这突然袭来的清寒，双双弃巢而去。
你不能忍受这离别之苦，你彻夜未眠。只有那冷清的月光伴着你。天快亮了，但凄寒的月光仍穿过窗棂，洒在你的床前。
别人说了，独自莫凭栏。你偏不信，独上高楼，远眺天涯。满眼里山色凄迷，万物凋零。无情的西风竟残酷地吹了一夜，残酷地吹去了满树的碧叶。眼前是，枯叶纷纷，漫天飞舞。那些荫浓冠峨的树早已是叶凋枝折，她（他）走过的道路遥接天涯。
这怎不令人惆怅，更使你倍添凄凉。想给远方的那人寄封信去，可是，山杳杳，路迢迢，水淼淼。不是找不到信使，实在是不知道断肠人现在究竟在何方！
山一程水一程，楼外路遥空断魂。
风萧萧水啸啸，人生聚散如飘萍。
思不尽梦不成，只见长亭更短亭。
楼高莫临今又登临，风满天涯，叶满征程。
3
不管那登楼远眺之人是谁，离恨成了他或者她不得不面对的难解的课题。
为心中的那人，这个被相思折磨得不能自已的人，从昨夜的冷月凄清熬到今晨的西风渐紧，从罗帷轻寒的屋内登上枯寒的楼头，目睹了秋菊的愁容，幽兰的泣痕，忍看了斜月的西沉，双燕的东飞，想到了以彩笺寄相思，以尺素表别恨。可是，现实却偏偏要与有情的人儿作对，偏偏不给她（他）任何表达的机会！
最后，只有我们这些千载之下的今人替她（他）瞎思眩想了：但愿明月有知，明月会为你的虔诚动心，替你传达这难平难了的相思；但愿西风不要太过绝情，在它横扫八荒的时候，也顺便捎去你这无止无息的笃情！即便山再长，水再阔，路再远，你们相知的心也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彼此的牵挂，彼此的忠贞！
大晏，不管那个登楼远眺的人是不是你，不管这首词是不是你酒足饭饱后的遣兴唱和，这都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珍品。经你的一番铺张，一番推波助澜的煽情，就俘获了一代代读者多愁善感的心。当然，也俘获了像王国维这样的词评家，这样的大腕巨星！
4
你被列为婉约派四大旗帜之一，号“别恨”。这名号的由来不是想颁就颁，想给就给的。即使你名扬一时，后人也不答应。你的“恨别”之称，到今天也别无异议，那是你在此类题材上的成就所致。
你的这阕《蝶恋花》初衷还是写离别。王国维却读出了别样的旨意。他在《人间词话》里这样写道：“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王氏从言离愁别恨的浩瀚篇牍之中，读出了修身立志成就大业的境界或者要素，这不能不令人佩服王氏的修为之深。正是因为王氏的独具慧眼与别具惠心，才有此触类旁通的再创造，才有此别具一格眼目一新的升华！
不管你，还是柳永、辛弃疾的初衷是不是有这些意思，也不管你们是否愿意、是否认同王国维的“猜读”是不是“多此一举”，这体现出来的是读者的功夫，这也是读者的权利。你们只管完成初创，至于读者怎么读，那就由不得你们了。不过，你们还应感谢王国维这样的有心人，让你们的作品有了新的内涵、新的活力、新的生命。一般的读者又何乐而不为呢？
大晏，你曾在《踏莎行》词中写过：“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又在《无题》诗中写过“鱼书欲寄何由达，山远水长处处同”的句子，与你在本词的结句“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措辞颇近，但均不及这二句意蕴深长。再览读你的同类词作，诸如《踏莎行·小径红稀》《玉楼春·绿杨芳草长亭路》《浣溪纱·一向年光有限身》等篇什，你对这种了无着落的愁思、近乎绝望的怨恨题材，颇为偏爱，许是你过惯了优裕舒坦的日子，要到这纸上世界、词里天地寻找些另类的刺激、别样的体验吧！
“满目山河空念远”，现在是，落叶西风更伤秋！
你喜欢描写无奈的凄然，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表现离愁别恨的愁惨无寄，就不足以让读者怅然戚然地陷于无助之境，让人彻底地无药可救！
撇开别的话题不谈，还是来说说笔者的一厢情愿吧。我个人更愿意把这首词看作一章写实的日记来读，当然是诗化了的现实。因为，我早已陷入了故事的意境，早已陷入了那惊心的凄美！我们在读到它标本式的宋词的婉约，体味到其中的美丽与哀愁、痴情与绝望的同时，我们还同时感受到了它的高妙与精绝、深刻与含蓄、寥阔与高远、大气与恢宏……
大晏，不管你是否认同，这是我的选择，我的权利！
最是无奈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浣溪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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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一曲新歌，赋一阕新词，喝一杯淡酒，这样的日子实在舒心惬意。仿佛还像是去年一样的天气，同样的亭台。可是，转眼之间，却又是一年光景匆匆而去。
你就这样就着新歌，吟着新词，饮着淡酒，打发这优裕而寂寥的时光，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日落西山了。可是，远去的她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属于自己的这样美好的夕阳又还有几多呢？
东风无力百花残，实在没有办法，你无力挽回这春花的凋谢，那和着季节的律吕重又飞回的燕子真好似曾经的老相识。
唉，你只有独自踏着铺满落花的园中小路，徘徊，流连，孤影自怜，独自追忆去年和她在一起的那个春天的下午，你们一起饮酒听歌的乐事！
2
夕阳西下，明天又会如期升起；春花凋谢，来年还会香满花园、春满天涯；她离去了，也可能再次回到你的身边，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当然还有一种大家不愿看到的结局！
可是，时光飞逝，属于自己的青春年华，属于自己的昂扬意气，却随了一春又一春的轮回而无情地流逝。时光在“去”“来”之间温柔地夺去了本该属于你的东西，现在想想，“一曲新词酒一杯”的日子在自己的沉醉中、自适中、不经意中就掠去了自己的锐气和斗志，你们在与时光的竞走中一败涂地。然而，你们却不应该将自己的疏忽自己的随意强加在时间身上，你们也该自我拷问自己的过失！
老晏，“小园香径”就印下了你独自思索、独自检讨、独自沉吟的身影。你的徘徊，你的追寻，让我们心绪难平：我们的生命原本是由有限的时间组成，在“一曲新词酒一杯”的大意中，时间完成了一年的轮回，我们的百年之限就又减少了一年。过去，我们曾埋怨那些伤时恨别的人或由他们吟出的惊心的文字，怨他们太过软弱，太缺乏锐气与意志。现在，我们终于明白，一切针对时间的叹惜与怨恨，都是在目睹自己的生命无情流逝后情不自禁的自责与惋惜！当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已为之支付了昂贵的学费！
现在，我们终于明白：事物，连同可贵的时间，都在按自己的规律运行，我们想刻意地加以改变，那只是我们的单相思；我们可以做的，就是在花开花谢之间，燕子去了又来之后，主宰属于自己的时间，把握属于自己的机缘。所谓人定胜天，近乎童话寓言，或者痴人说梦。我们努力，是在有限之中去创造生命的无限。
3
这阕词中最出彩的还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一联。据说，下联并非你的原创。
有一次，你到杭州视察工作，途经扬州大明寺。大明寺乃当世名寺古刹，你身为文化名人，就顺道拜访了大明寺。那时候，大多数寺院中都会设一块“诗板”，方便过往文人墨客题诗赋词，留作纪念。但凡文人，也乐意将自己的“原创”公开发表在这里，以提高自己的知名度。寺院收集起来，就是一笔宝贵的文化财富。
晏殊，你往那里一站，身边秘书就逐一为你诵读诗板上的诗。大多随意凑合，有一首《扬州怀古》引起了你的注意。一番“点评”之后，你想见见诗的作者，便叫大明寺僧人将作者招来。原来，这首诗的作者正是扬州主簿王琪。
你设宴款待了王琪。宴后，你和王琪在大明寺前散步，话题很快就转到了诗词上来。你慢悠悠地说：“很久以前，我得了个上句，苦思多日，却未得出下句，你看能不能帮个忙？”王琪忙问上句，你说：“无可奈何花落去。”他沉吟片刻，说道：“用‘似曾相识燕归来’，您看如何？”你一听，觉得这两句放在一起浑然天成，赞赏不已，就越发看重王琪，就把他提拔到自己身边任职。
你特别钟爱这两句诗，在写《浣溪沙》一词时，就顺势把这两句妙对写了进去，竟成了你这阕词的点睛之笔，成了传诵千古的名句。
后来，你还写了首《示张寺丞王校勘》：“元已清明假未开，小园幽径独徘徊。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难禁滟滟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选万才。”以此记述这事，你对这两句诗的喜爱程度，你的为人襟怀，由此可见一斑。
4
日子依旧，你都不想重复，甚至拒绝重复。日子依旧，你却无法让它稍作停留，至于逝去，就只有叹惜的份儿了，你又不得不无奈地面对重复：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别离易销魂！”《浣溪沙》
“当歌对酒莫沉吟，人生有限情无限。”《踏莎行》
“朝云聚散真无邪，百岁相看能几个？”《玉楼春》
大晏，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可是，在我们的记忆里，你正行走在夕晖眷顾的小园，行走在铺满鲜花的小径，吟着“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路向我们走来。这妙手偶得的绝佳诗句一直困扰着你，搅得你心绪不宁。你解不开这个结，所以，你把心中的问号就写满了那个铺满落花的小径，让后人有足够的时间去反复地咀读。
春风不解禁杨花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踏莎行》
1
春风无私，点燃生机，制造富丽。在你看来，春风不懂得节制，没有约束，不能点到即止。
暮春时节，郊外陌野，绿肥红瘦。稀稀疏疏的残瓣坚守着春天的最后几点红色，春的烂漫渐行渐远，春之气息愈来愈淡。放眼望去，芊芊芳草，绿满山野。树荫渐浓，远处的高台楼阁隐约可见。春风呢，她哪里懂得约束那些轻盈的柳絮哦，柳花飞舞，她们恣肆地扑来，不住地扑打着行人的脸。
娇莺躲在绿叶间自在婉转，一对燕子隔在红色的窗帘外，绕着走廊的梁柱，说着私密的恋语。室内，炉香袅袅，在满室里游走，盘旋，弄得人惆怅满怀。莫办法，只得借酒消愁。又不胜酒力，轻易地就醉了。待到醒来，已黄昏，脉脉斜晖，庭院深深。
这一天又这般百无聊赖地过去了，盘踞在内心的忧愁依然没有消散。
2
还是走的“闲雅有情思”的一贯词风路线，也还是写的“恨别”题材。
“春风”“翠叶”“炉香”，细极静极景语里，还是为了渲染着“一场愁梦酒醒时”的别愁。尤其是那“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想必是这一场惆怅伤怀的缘起。春风不懂得约束杨花，杨花就漫天飞舞，胡乱地扑打着行人的脸面。画中人无计留春，更无计留住那远行的人。
看来，这一场春恨在所难免。待“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愁梦”已醒，春愁难消，日长难遣啊！
3
还是暮春时节，初夏将至时分，仍是“别恨”萦怀。
碧海无波，瑶台有路。思量便合双飞去。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
绮席凝尘，香闺掩雾。红笺小字凭谁附。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
——《踏莎行》
你说，如果驾船而去，碧海无碍，通往仙台的路正好通行。原本想携手双飞而去，最终却没有付诸行动。就这样，轻易地让“意中人”远去了，现在想来，追悔莫及。因为，“山长水远”，不知她身在何处。
一时的轻别，长期的思念，正是这“恨别”的症结所在。
“意中人”去了，她生活过的地方“绮席凝尘，香闺掩雾”，思念，怀想，忍不住，“红笺小字”修书一封，可是，又寄往何处呢？只得独自登上高楼，极目天涯。不觉间，黄昏来临，一场潇潇暮雨，点点滴滴，打在那密密的梧桐叶上。
这黄昏，雨不歇，愁难尽。
还是走的悲情路线，欲将“恨别”的旗帜一直扛下去。
晏殊，你一路顺畅，做了高官，一做就是整整五十年。虽身为高管，你却处事谨慎，也没见有啥风流艳事到处流传。不过，纳几个歌妓、姬妾还是有的。要真正体会一把男女别恨，应该说机会甚少，但你写离愁别恨的词却不少。或许受当时词风感染：酒筵歌席，兴致一来，信手挥写，应付那些歌妓、艺人是常有的事。当然，写点普通人的离愁别恨，这也是词这个文学载体的使命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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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诗填词毕竟只是你的业余爱好，却成就颇高。《宋史》评价说：你“文章赡丽，应用不穷。尤工诗，闲雅有情思”。究其原因，心怀坦然，纯写个人性情，实属有感而发。
你可没整天沉迷于浅吟低酌，本职工作一样顶呱呱。
你虽一生身居高位，饱享富贵，却从没忘记领了俸禄后自己应该履行的责任。
公元1027年，你以刑部侍郎被贬宣州，后来又改到应天府。在此期间，虽已不在高位，你却极其重视教育，发展书院，大力扶持应天府书院，竭诚邀请范仲淹前来讲学，培养了大批人才。致使应天府书院（又称“睢阳书院”）与白鹿洞、石鼓、岳麓合称宋初四大书院。《宋史》本传说：“自五代以来，天下学校废，兴学自殊始。”也就是说，你开创了宋初大办教育的先河。
在你宰相任时，又与范仲淹一道，倡导州、县立学，改革教学内容，官学设教授。以至于从京师至郡县，都设了官学。史称“庆历兴学”，你的功绩就此写进了历史。
晏殊，你还平易近人，唯贤是举，范仲淹、孔道辅、王安石这些后来大名鼎鼎的政坛风云人物均出自你的门下。韩琦、富弼、欧阳修等均是经你栽培、荐引而得到重用的。韩琦连任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宰相。富弼虽做了你的女婿，但你举贤不避亲，你当宰相，女婿当枢密副使，后来也官拜宰相。
看来，写诗填词毕竟是业余喜好，你从来都没有忘却自己肩上的责任。有了你这个老师在前面做榜样，才培养出了范仲淹、王安石这样的一代风流俊杰。
任何一个时代，都需要你这样胸襟广博的伯乐，都需要你这样有社会责任感的文人。
晏殊，晚辈躬身现代，请接收我虔诚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