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　传

《左传》，即《左氏春秋》，后人认为它是传（阐释）孔子的《春秋》的，所以又称《春秋左氏传》，简称《左传》。它是一部以鲁国君主系年的编年体史书，记事起于鲁隐公元年（前722），止于鲁悼公四年（前464）。《左传》保存了大量的古代史料，文字优美，记事详明，既是杰出的历史著作，也是卓越的文学作品。《左传》相传为鲁国史官左丘明所作，后代学者多倾向于认为是战国初年的作品。与《左传》同被人认为是传《春秋》的，还有公羊高的《公羊传》、穀梁赤的《穀梁传》，合称为“春秋三传”，都被儒家尊为经典。

曹刿论战[1]（庄公十年）[2]

十年春，齐师伐我[3]。公将战[4]。曹刿请见[5]。其乡人曰[6]：“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7]？”刿曰：“肉食者鄙[8]，未能远谋[9]。”乃入见。问：“何以战[10]？”公曰：“衣食所安，弗敢专也[11]，必以分人[12]。”对曰：“小惠未遍，民弗从也[13]。”公曰：“牺牲玉帛[14]，弗敢加也，必以信[15]。”对曰：“小信未孚[16]，神弗福也[17]。”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18]，必以情[19]。”对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20]。战则请从[21]。”

公与之乘[22]。战于长勺[23]。公将鼓之[24]。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25]。公将驰之[26]。刿曰：“未可。”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27]，曰：“可矣。”遂逐齐师[28]。

既克[29]，公问其故[30]。对曰：“夫战，勇气也[31]。一鼓作气[32]，再而衰，三而竭[33]。彼竭我盈[34]，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35]，惧有伏焉[36]。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37]，故逐之。”

[1]曹刿（ɡuì贵）：鲁国人。题目是后人加的，《左传》原无标题。有的选本题作《齐鲁长勺之战》。本篇选自《左传》“庄公十年”。[2]庄公：鲁庄公。十年：鲁庄公十年是公元前684年。《左传》是按鲁国国君世系纪年的，每年记事开始即书鲁君年号。[3]齐师：齐国军队。我：鲁国。本书以鲁君纪年，所以称鲁国为我。[4]公：指鲁庄公。[5]请见：请求见庄公。[6]乡人：同乡人。[7]肉食者：吃肉者，指统治者。谋之：谋划它（指战争）。间（jiàn建）：参与。焉：于此。这几句话是说掌权者自然会考虑齐军伐我的事，你又何必参与此事。[8]鄙：眼光短浅。[9]远谋：长远计划。[10]何以战：以何战。凭什么与齐国打仗。这是曹刿问庄公的。[11]安：养。专：独自专享。[12]必：一定。分人：分给别人。以上三句是说衣食是养身的，我不敢独享，一定分给大家共享。[13]对：回答。小惠：小恩小惠，指分享衣食。遍：普遍。弗从：不跟从。[14]牺牲：祭祀用的牛羊猪等牲畜。与玉帛（丝织品）同为祭祀用品。[15]信：忠诚，守信用。以上三句是说祭祀时用的东西，不敢随便虚报增加，一定实实在在，坚守信用。[16]小信：小信用。孚（fú服）：为人所信服。[17]福：赐福，保佑。以上二句是曹刿所说，大意是：“牺牲玉帛，弗敢加”只是小的信用，神灵并不会因此保佑你。[18]狱：指案件。察：考察、调查清楚。[19]情：实情。以上三句是说大大小小的案件，虽不能件件都调查清楚，但一定尽量做到以实情处理。[20]忠：这里指君主尽力忠心于职守。属：类，范围。可以：可以凭借。这里，“可”是可以，“以”是用，凭靠。以上二句是说这可以算是你忠于职守的一类事了，凭此可以一战。看来曹刿认为战争胜负取决于国君是否爱民，爱民则能得到人民支持，故可一战。[21]请从：曹刿请求跟从庄公与齐国一战。[22]与之：和他（曹刿）。乘：乘车。[23]长勺：鲁国地名，在今山东省莱芜市东北。[24]鼓之：击鼓进军。[25]败绩：大败。[26]驰之：驱车追逐敌人。[27]辙（zhé哲）：车辙印。轼（shì式）：车前用作扶手的横木。以上二句说曹刿下车仔细察看齐军败退时战车的轨迹，又登车扶轼而眺望齐军。[28]遂：于是。[29]既：已经。克：战胜。[30]其故：这中间的道理。[31]这一句是说战争靠的是战士们的勇气。[32]一鼓作气：击第一次鼓时，士气鼓得最足。[33]衰：指士气衰退。竭：士气泄尽。[34]彼竭我盈：齐军士气已尽（因他们已鼓三次），我军士气正充足（我军刚鼓一次）。[35]测：推测。这句是说齐国是大国，诡计多端，真败假败，难以猜测。[36]惧有伏焉：怕他们有埋伏。[37]靡（mǐ米）：这里指战旗倒下。

晋公子重耳之亡[1]（僖公二十三年、二十四年）[2]

晋公子重耳之及于难也[3]，晋人伐诸蒲城[4]。蒲城人欲战，重耳不可[5]，曰：“保君父之命而享其生禄[6]，于是乎得人[7]；有人而校，罪莫大焉[8]。吾其奔也[9]！”遂奔狄[10]。从者狐偃、赵衰、颠颉、魏武子、司空季子[11]。狄人伐廧咎如[12]，获其二女叔隗、季隗[13]，纳诸公子[14]。公子取季隗[15]，生伯儵[16]、叔刘。以叔隗妻赵衰，生盾[17]。将适齐[18]，谓季隗曰：“待我二十五年，不来而后嫁。”对曰：“我二十五年矣[19]，又如是而嫁，则就木焉[20]。请待子[21]。”处狄十二年而行[22]。

过卫，卫文公不礼焉[23]。出于五鹿[24]，乞食于野人[25]，野人与之块[26]。公子怒，欲鞭之[27]。子犯曰：“天赐也[28]。”稽首，受而载之[29]。

及齐[30]，齐桓公妻之[31]，有马二十乘[32]。公子安之[33]。从者以为不可。将行，谋于桑下[34]。蚕妾在其上[35]，以告姜氏[36]。姜氏杀之，而谓公子曰：“子有四方之志[37]，其闻之者[38]，吾杀之矣。”公子曰：“无之[39]。”姜曰：“行也！怀与安，实败名[40]。”公子不可。姜与子犯谋，醉而遣之[41]。醒，以戈逐子犯[42]。

及曹，曹共公闻其骈胁[43]，欲观其裸[44]。浴，薄而观之[45]。僖负羁[46]之妻曰：“吾观晋公子之从者，皆足以相国[47]；若以相[48]，夫子必反其国[49]；反其国，必得志于诸侯[50]；得志于诸侯，而诛无礼[51]，曹其首也[52]。子盍蚤自贰焉[53]？”乃馈盘飧，置璧焉[54]。公子受飧反璧[55]。

及宋，宋襄公赠之以马二十乘[56]。

及郑，郑文公亦不礼焉[57]。叔詹谏曰[58]：“臣闻天之所启，人弗及也[59]。晋公子有三焉[60]，天其或者将建诸[61]？君其礼焉[62]！男女同姓，其生不蕃[63]，晋公子，姬出也[64]，而至于今[65]，一也；离外之患，而天不靖晋国[66]，殆将启之[67]，二也；有三士，足以上人，而从之[68]，三也。晋、郑同侪[69]，其过子弟，固将礼焉[70]；况天之所启乎？”弗听。

及楚，楚子飨之[71]，曰：“公子若反晋国，则何以报不穀[72]？”对曰：“子女玉帛[73]，则君有之；羽毛齿革[74]，则君地生焉；其波及晋国者，君之余也[75]。其何以报君？”曰：“虽然[76]，何以报我？”对曰：“若以君之灵[77]，得反晋国，晋、楚治兵[78]，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79]；若不获命[80]，其左执鞭弭，右属櫜鞬，以与君周旋[81]。”子玉请杀之[82]。楚子曰：“晋公子广而俭，文而有礼[83]；其从者肃而宽，忠而能力[84]。晋侯无亲，外内恶之[85]。吾闻姬姓，唐叔之后，其后衰者也[86]，其将由晋公子乎[87]？天将兴之，谁能废之？违天，必有大咎[88]。”乃送诸秦。

秦伯纳女五人，怀嬴与焉[89]。奉沃盥[90]。既而挥之[91]。怒曰：“秦、晋，匹也，何以卑我[92]？”公子惧，降服而囚[93]。他日，公享之[94]。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请使衰从[95]。”公子赋“河水”，公赋“六月”[96]。赵衰曰：“重耳拜赐[97]！”公子降，拜，稽首[98]。公降一级而辞焉[99]。衰曰：“君称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100]！”

[1]重耳：人名，晋献公之子。亡：出奔。[2]僖公二十三年：公元前637年。[3]及于难：遭难。晋献公因宠骊姬，逼太子申生自杀，而立骊姬之子奚齐，于是重耳、夷吾等诸公子被迫出奔。[4]诸：之于。蒲城：地名，在今山西省隰县。蒲城是重耳的采邑。[5]不可：不认可，犹言不同意。[6]保：依恃，靠着。生禄：养生之禄邑。当时贵族的生活资料来源于封地。[7]得人：得到下属的拥护。[8]校：同“较”，较量，对抗。罪莫大焉：犹言罪过没有大于此的。[9]奔：出奔，流亡。吾其奔也，犹言我还是出亡吧。[10]狄：当时靠近晋国北方的少数民族。[11]狐偃（yǎn眼）：字子犯，重耳之舅父。赵衰（cuī崔）：字子余，晋大夫。颠颉（jié洁）：后来是晋大夫。魏武子：名犫（chóu仇），后是晋大夫。司空季子：一名胥臣臼季，后是晋大夫。[12]廧（qiánɡ墙）咎（ɡāo高）如：狄族的一支。[13]隗（wěi伟）：廧咎如族的姓。[14]纳诸：送之（指二女）于重耳。[15]取：娶。[16]儵：音由（yóu）。[17]妻（qì气）：以女嫁人为妻。盾：赵盾。[18]适：往，到。这句话的主语是重耳。[19]我二十五年矣：犹言我二十五岁了。[20]如是：如此。就木：犹言进棺材。以上三句是说我已二十五岁了，如果像你所说的等二十五年再改嫁，那早就进棺材了。[21]请待子：请让我等着你。[22]处：居住。行：指去齐国。[23]卫文公：卫国国君，名毁。不礼：不礼遇。[24]五鹿：地名，在今河南省濮阳县东北。[25]乞食：讨要食物。野人：乡野之人。[26]块：土块。[27]鞭之：鞭打他（指野人）。[28]天赐：上天的赏赐。土块是土地的象征，野人送土块，预示着能立国，故云“天赐”。[29]稽首：叩头，表示感谢。受：接受，收受。载之：把它（土块）装在车上。[30]及齐：到齐国。[31]齐桓公：齐国国君，名小白。[32]有马二十乘（shènɡ胜）：有马八十匹。四马拉一车为一乘。[33]安之：安于在齐国的生活。[34]将行：（重耳手下人）准备将离齐他往。谋于桑下：在桑树下商议。[35]蚕妾：养蚕的女奴。据下文，当是姜氏的女奴。其上：指桑树上。女奴采桑，故在桑树上。[36]姜氏：齐桓公嫁给重耳做妻子的齐女，姜姓，故称姜氏。[37]四方之志：远大的志向。[38]其闻之者：犹言那个听到这件事的人。[39]无之：犹言没有这事。谋于桑下的是重耳的随从者，重耳并未参与，所以他说“无之”。[40]怀：眷恋享乐。安：安于现状。败名：毁坏功名。以上三句是说：走吧，贪恋享受，安于现状，实在最能毁灭人的求功名之心。[41]醉而遣之：把重耳灌醉并把他送走。[42]醒：酒醒。以戈逐子犯：重耳持戈追赶子犯。[43]曹共公：曹国国君，名襄。骈胁（xié协）：腋下肋骨相连成一片。[44]观其裸：看重耳光着身。[45]浴：指重耳洗澡。薄：走到近前。这句是说曹共工趁重耳洗澡时，偷偷走到近前，看重耳的骈胁。[46]僖负羁：曹国大夫。[47]相国：做国家的辅佐之臣。[48]若以相：犹若以之相，假如用他们做辅助之臣。[49]夫（fú扶）子：那个人，指重耳。反其国：即返其国。指重耳返回晋国掌权。[50]得志于诸侯：这里指称霸于诸侯各国。[51]诛无礼：指讨伐对他不礼貌的国家。[52]曹其首也：曹国就是第一个（对重耳无礼的国家）。[53]子：你，指僖负羁。盍：何不，为何不。蚤：同“早”字。贰：这里指不同的态度。这句话是说，你何不趁早自己采取（与曹共公对重耳）不同的态度。[54]馈（kuì愧）盘飧（sūn孙）：送给一盘晚餐。置：安置，安放。璧：玉璧。这两句是说僖负羁于是送给重耳一盘晚餐，在盘底暗放了一块玉璧，以示结好。春秋时一国大夫不能私与别国交往，所以僖负羁只能把璧暗放在盘子中。[55]受：接受。反璧：即返璧，送回玉璧。[56]宋襄公：宋国国君，名兹父。[57]郑文公：郑国国君，名捷。[58]叔詹：郑国大夫。谏（jiàn件）：旧时下对上的规劝称为谏。[59]天之所启：天所启发、开导的人。人弗及也：犹言别人是比不上的。[60]有三焉：有三件不同寻常的事。[61]建：建立，指立为君。诸：之乎二字的合音。这句是说上天或者是要立重耳为君吧。[62]君其礼焉：您还是以礼待他吧。[63]蕃：旺盛。以上二句是说男女同姓结婚，子孙不会蕃盛。[64]姬出也：父母同姓姬生出的。[65]至于今：活到现在。[66]离：同“罹（lí离）”，遭受。靖：安宁。以上二句是说重耳遭到流亡外国之祸，而上天又不让晋国安宁。晋献公死后，奚齐、卓子先后被里克所杀，晋惠公（夷吾）立，又大失民心，晋国内乱不已。[67]殆：大概，大约。这句是说大约上天将为重耳开创为君的机会吧。[68]三士：指狐偃、赵衰和贾佗（也是从重耳流亡者）。足以上人：足可以称为杰出的人才。以上三句是说有三个堪称杰出的人都跟从着重耳。[69]同侪（chái柴）：地位相同。郑与晋同是姬姓。[70]其过子弟：指晋国过往经过郑国的子弟。固：本来应该。[71]楚子：指楚成王，名恽。楚为子爵，故称其君为楚子。飨（xiǎnɡ响）：同“享”，以酒食款待人。之：指重耳。[72]穀：善，良好。不穀，犹言不善，古代诸侯自称的谦辞。这里是楚成王自称。[73]子女：少男少女。疑此是偏义复词，指少年女子。一说是指男女奴隶。玉帛：指丝织品。[74]羽毛齿革：指鸟羽、兽毛、象牙、皮革。[75]其波及晋国者，君之余也：意思是说以上这些东西流及到晋国的是楚国的剩余罢了。[76]虽然：虽然如此。这里“虽”是虽然，“然”是如此，这样。[77]若以君之灵：犹言如果托您的福。[78]治兵：整治军队。指战争。[79]辟：同“避”。君：指成王。三舍：九十里。一舍为三十里。以上二句是说相遇于战场，我将退避九十里，表示礼让。[80]若不获命：假如仍得不到您退兵不战的命令。[81]鞭：马鞭。弭（mǐ米）：未装饰的弓，这里泛指弓。属（zhǔ主）：佩，系。櫜（ɡāo高）：箭袋。鞬（jiàn建）：盛弓之器。周旋：这里就是指打仗。以上九句是重耳回答楚成王的话，都是外交辞令，软中有硬，客气中又不失风度。这时的重耳经过流亡的磨难已很成熟了。[82]子玉：楚国执政大臣，名得臣。[83]广：指志向远大。俭：通“检”，约束，检点。此指行为检点。文：指善于辞令。[84]肃：指态度严肃。宽：指宽厚待人。忠：忠诚。指效忠于重耳。能力：指能为重耳出力。[85]晋侯：指晋惠公夷吾。夷吾受秦国帮助，回晋立为君，但不久又得罪于秦，且国内政策又大失民心，所以这里说：“晋侯无亲，外内恶（厌恶）之。”[86]唐叔：周成王封弟叔虞于唐，故称叔虞为唐叔，他是晋国的祖先。这三句当是当时流传的预言，意思说我听人说姬姓诸国，唐叔的后代（即指晋国）是最后才会衰落的。[87]这句话的意思是说难道晋国的复兴将由晋公子（指重耳）开始吗？[88]大咎（jiù旧）：大祸。[89]秦伯：指秦穆公，名任好。纳女：指穆公送女子给重耳。怀嬴（yínɡ迎）：穆公之女，嬴姓，曾嫁给晋惠公之子圉（yǔ雨），当时圉在秦国为人质，后来圉逃归晋国，做了国君，即是晋怀公，所以称此女为怀嬴。怀嬴未随怀公归晋，现在穆公又将她嫁给重耳。与（yù玉）：参与。指怀嬴在五女之中。[90]奉：手持，即捧。（yí移）：古人洗手洗面的盛水之具。沃：浇水。盥（ɡuàn贯）：洗手。这句是说怀嬴捧着浇水让重耳洗手。[91]既：这里指洗完手。挥之：挥手使怀嬴走开。这是不礼貌的动作，故下文怀嬴怒。[92]匹：匹敌，等级相同。卑：卑视，轻视。[93]降服：指脱去上衣。自囚：自己拘囚自己。这句说的是重耳向怀嬴谢罪的举动。[94]公：秦穆公。享之：同上文飨之，设酒宴款待重耳。[95]衰（cuī崔）：指赵衰。文：善于辞令。请使衰从：请让赵衰跟从着（重耳赴宴）。[96]“河水”：诗篇名，已不传。一说就是《诗经·小雅·沔水》篇。沔与河字，字形相似而误。诗言水流终归大海，如重耳流亡天下终归秦，才有归宿。重耳赋此诗，目的是颂扬秦国。“六月”：诗篇名，是《诗经·小雅》中的一篇。诗叙述周宣王时尹吉甫辅助宣王以隆王业。穆公赋此诗，目的是祝愿重耳返晋后，成霸业以辅助周天子。[97]重耳拜赐：犹言请重耳赶快拜谢秦伯的美言赐教。[98]降：这里指走下台阶至堂下，这是礼貌的举动。拜：作揖。稽首：叩头。[99]降一级：走下一级台阶。这是表示不敢当的辞让举动。[100]以上二句是说：您所称引的《六月》诗，是以辅助天子的重任期望重耳的，重耳怎敢不拜谢您的殷切希望呢？

二十四年，春，王正月[1]，秦伯纳之[2]。不书，不告入也[3]。及河[4]，子犯以璧授公子，曰：“臣负羁绁从君巡于天下[5]，臣之罪甚多矣。臣犹知之，而况君乎？请由此亡[6]。”公子曰：“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7]！”投其璧于河。济河[8]，围令狐，入桑泉，取臼衰[9]。二月，甲午[10]，晋师军于庐柳[11]。秦伯使公子絷如晋师[12]。师退，军于郇[13]。辛丑[14]，狐偃及秦晋之大夫盟于郇[15]。壬寅[16]，公子入于晋师[17]。丙午[18]，入于曲沃[19]。丁未[20]，朝于武宫[21]。戊申[22]，使杀怀公于高梁[23]。不书，亦不告也。

吕、郤畏逼[24]，将焚公宫而弑晋侯[25]。寺人披请见[26]。公使让之，且辞焉[27]，曰：“蒲城之役[28]，君命一宿，女即至[29]。其后余从狄君以田渭滨[30]，女为惠公来求杀余。命女三宿，女中宿至[31]。虽有君命，何其速也？夫袪犹在，女其行乎[32]！”对曰：“臣谓君之入也，其知之矣[33]；若犹未也，又将及难[34]。君命无二，古之制也[35]。除君之恶，唯力是视[36]。蒲人、狄人，余何有焉[37]？今君即位，其无蒲、狄乎[38]？齐桓公置射钩而使管仲相[39]，君若易之，何辱命焉[40]？行者甚众，岂唯刑臣[41]！”公见之，以难告[42]。三月，晋侯潜会秦伯于王城[43]。己丑，晦[44]，公宫火[45]。瑕甥、郤芮不获公[46]，乃如河上[47]，秦伯诱而杀之[48]。

晋侯逆夫人嬴氏以归[49]。秦伯送卫于晋三千人[50]，实纪纲之仆[51]。

初，晋侯之竖头须[52]，守藏者也[53]；其出也[54]，窃藏以逃，尽用以求纳之[55]。及入[56]，求见；公辞焉以沐[57]。谓仆人曰[58]：“沐则心覆[59]，心覆则图反[60]，宜吾不得见也[61]。居者为社稷之守[62]，行者为羁绁之仆[63]，其亦可也，何必罪居者[64]？国君而仇匹夫[65]，惧者甚众矣[66]。”仆人以告，公遽见之[67]。

狄人归季隗于晋，而请其二子[68]。文公妻赵衰[69]，生原同、屏括、楼婴。赵姬请逆盾与其母[70]，子余辞。姬曰：“得宠而忘旧，何以使人？必逆之！”固请，许之。来[71]，以盾为才[72]，固请于公，以为嫡子[73]；而使其三子下之[74]。以叔隗为内子[75]，而己下之。

[1]王：指周王。正月：指周历正月，即夏历十一月。[2]秦伯纳之：秦穆公派人护送重耳入晋。“之”是指重耳。[3]不书：指秦穆公护送重耳入晋这件事《春秋》没有记载。不告入：没有入告鲁国。这是解释《春秋》未记载的原因，是因晋国并未入告鲁国这件事。[4]及河：指重耳等到了黄河。[5]负：背负。羁：马络头。绁（xiè屑）：马缰绳。负羁绁犹言拉着马，指服侍重耳。[6]亡：指出奔。这句是说请让我从此离您出奔。[7]这两句话是重耳对子犯的誓言，说我一定与舅舅同心，如不同心，有白水（指黄河水）作证。[8]济：渡过。[9]令（línɡ玲）狐：地名，在今山西省临猗县西。桑泉：地名，在今山西省临猗县临晋镇东北。臼衰：地名，当在今山西省旧解县治解州镇西北。[10]甲午：指甲午那天。古代以干支纪日，故有甲午及以下辛丑、壬寅、丙午、丁未、戊申等日。但据后人考证，那年二月无甲午，可能是原文有误记。一说是当月初四。[11]军：驻军。庐柳：地名，在今山西省临猗县北。这句是说晋怀公派晋军驻于庐柳以阻止重耳回国。[12]絷（zhí执）：秦公子。如：往，去。这句是说秦穆公派公子絷到晋军中去劝说晋军（同意重耳返晋）。[13]郇（xún旬）：地名，在今山西省临猗县西南。这句表明晋军已被絷说服。[14]辛丑：辛丑日。一说是当月十一日。[15]盟：订立同盟。[16]壬寅：壬寅日。一说是当月十二日。[17]公子入于晋师：重耳到晋军中去。这说明重耳已掌握了晋国军队。[18]丙午：丙午日。一说是当月十六日。[19]曲沃：地名，在今山西省闻喜县东北。[20]丁未：丁未日。一说是当月十七日。[21]朝：朝拜。武宫：重耳祖父晋武公之庙。[22]戊申：戊申日。一说是当月十八日。[23]怀公：晋怀公。惠公之子，名圉。高梁：地名，在今山西省临汾市东北。[24]吕、郤（xì细）：指晋惠公的旧臣吕甥郤芮。逼：怕受到重耳的迫害。[25]公宫：晋侯的宫廷。弑（shì是）：古代下杀上叫弑。晋侯：指重耳。此时已即位为晋文公。下文公、晋侯皆指重耳。[26]寺人：阉人。披：寺人名披。[27]让（rǎnɡ壤）：斥责，责备。“使让之”是派人责备他（指披）。辞：指辞退不见。[28]蒲城之役：指晋献公派寺人披伐蒲的战役。[29]女：汝，指披。以上二句说献公命令你一夜之后赶到，你却立即就到了蒲城。[30]狄君：狄人的君主。田：打猎。[31]中宿：犹言两夜之后。[32]祛（qū区）：衣袖。寺人披伐蒲，重耳逾垣而走，披斩断了重耳一条衣袖。事见《左传》“僖公五年”。女其行乎：犹言你还是请走吧。[33]君之入：指重耳回国做君主。知之：知道为君之道。[34]及难：遭难（指吕甥、郤芮“将焚公宫而弑晋侯”的阴谋）。以上两句是说重耳好像还不明为君之道，又将遭难了。[35]君命无二：指执行君命不能有二心。制：指古代遗留下的制度、准则。[36]君之恶：犹言君的仇人、对头。唯力是视：犹言竭尽全力。[37]何有：犹言有何关系。以上二句大意是说：那时我把你看作同国君为敌的蒲人或狄人。杀一个蒲人或狄人，有什么关系呢！因为前面重耳责备披的话里提到在蒲城和狄的事，所以披这样说。[38]其无蒲、狄乎：难道就没有敌人了吗？其意指当年重耳逃到蒲、狄是作为君主的敌人，现在为君，也会有敌人。[39]置：这里指不放在心上。射钩：公子纠与公子小白（齐桓公）争国，管仲助纠与小白战，射中小白衣带钩。后来小白胜利，做了齐君，却置射钩之仇不问，反而使管仲为相。[40]君若易之：您如果改变齐桓公的用人态度。何辱命焉：何必有辱您命我走开。这两句意思是说如果重耳不能像齐桓公置射钩之仇于不问，而要记斩祛之恨，那我自会离开，无须劳重耳之命。[41]行者：指逃亡出行者。众：多。岂唯：那只是，难道只是。刑臣：受过刑之臣。这是披自称，因他是阉人。[42]公见之：文公终于接见了披。以难告：披把吕甥、郤芮的阴谋告诉了重耳。[43]潜会：暗中相会。指不公开的会见。王城：地名，在今陕西省大荔县东。[44]己丑：三月二十九日。晦：月终的那一天称晦。[45]火：起火。[46]瑕（xiá霞）甥：就是吕甥。不获公：没有捕获晋文公。[47]乃如河上：于是逃到黄河边上。[48]诱：诱骗。[49]逆：迎，接。嬴氏：前文提到的秦穆公之女怀嬴。归：回晋国。[50]送卫：护送的卫士。[51]实：充实。纪纲之仆：指维持国家秩序的得力之仆。[52]竖（shù恕）：未成年的童仆。头须：人名。[53]守藏（zànɡ葬）：看守仓库。[54]其出也：指重耳逃亡在国外时。[55]窃藏以逃：偷了仓库的钱财逃走。尽用：把钱财都花光。纳之：指重耳返晋。这两句是说头须把仓库的钱财偷跑了，把钱财都用在设法使重耳返国的事上。[56]及入：到重耳回国。[57]辞焉以沐：重耳借口洗头，辞而不见头须。[58]谓仆人：对仆人说话。主语是头须，下面是他对重耳之仆说的话。[59]沐则心覆：洗头脸向下，则心也向下。[60]心覆则图反：心向下，则考虑问题就会相反。[61]宜：犹言应该，应当。[62]居者：留下的人。指重耳出奔时，没有跟从而留下的人。社稷之守：社稷的看守。指看守国家的人。[63]行者：指随重耳出亡的人。[64]罪：怪罪。[65]匹夫：普通百姓。“仇匹夫”，犹言以匹夫为仇。[66]惧者：害怕（重耳这样政策）的人。[67]以告：以头须之言报告重耳。遽（jù据）：急忙，赶忙。见之：接见了头须。[68]请其二子：请求留下季隗的两个儿子（伯儵、叔刘）。[69]文公妻（qì气）赵衰：指重耳把女儿嫁给赵衰为妻。[70]赵姬：即指重耳之女，赵衰之妻。盾：指赵盾，是赵衰与狄女叔隗所生之子。[71]来：指赵盾与其母叔隗从狄回晋国之后。[72]才：有才能。这句开始至“而己下之”，主语皆是赵姬。[73]嫡（dí敌）子：旧指正妻所生之子。[74]下之：地位居赵盾之下。[75]内子：正妻。

晋侯赏从亡者[1]，介之推不言禄[2]，禄亦弗及[3]。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4]！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5]，非君而谁？天实置之[6]，而二三子以为己力[7]，不亦诬乎[8]？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9]，上赏其奸[10]；上下相蒙[11]，难与处矣[12]。”其母曰：“盍亦求之[13]，以死谁怼[14]？”对曰：“尤而效之[15]，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16]。”其母曰：“亦使知之[17]，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18]；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19]。”其母曰：“能如是乎？与女偕隐[20]。”遂隐而死。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21]，曰：“以志吾过[22]，且旌善人[23]。”

[1]从亡者：跟从重耳出亡的人。[2]介之推：从重耳出亡者之一。姓介名推，之是语助词。不言禄：不提要禄位。[3]弗及：不及。这句说文公也未给介之推禄位。[4]君：指文公。[5]主晋祀者：主持晋国宗庙祭祀的人。古时国家宗庙要由君主主持祭祀。[6]天实置之：犹言实际上是上天立了重耳为君。[7]二三子：指随重耳出亡者。[8]诬：欺骗。[9]下义其罪：下面的人把罪过当成正义。[10]上赏其奸：上面的人对奸佞进行赏赐。[11]蒙：蒙骗，欺骗。[12]难与处矣：犹言难以与他们相处共事了。[13]盍：何不。求之：向文公请求（禄位）。[14]怼（duì对）：怨恨。这句是说这样不要禄位，白白穷困至死，又将怨谁呢。[15]尤：过失。这里用作动词，对过失进行谴责。效之：效法他们的做法。[16]不食其食：犹不食其禄。以上二句是说，况且我已口出怨言，不吃他们的俸禄。[17]亦使知之：是指介之推采取不食其食、不要俸禄的行为应该让重耳知道。[18]身之文：人身的文饰。这句是说人的语言不过是为了文饰自己。[19]是：这，这是。求显：求显露，求为人所知。[20]偕隐：一同隐居。[21]绵上：地名，在今山西省介休东南四十里与灵石县交界之介山下。相传是介之推隐死之处。为之田：作为介之推的封田。人活时封田是俸田，死后则作为祭田，以出祭祀所需。[22]志：记载，标志。过：过错。[23]旌（jīnɡ精）：表彰。善人：好人。指介之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