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 书
盘庚上（商书）
盘庚迁于殷[1]，民不适有居[2]，率吁众戚[3]，出矢言[4]，曰：“我王来[5]，既爰宅于兹[6]，重我民[7]，无尽刘[8]。不能胥匡以生[9]，卜稽曰其如台[10]！先王有服[11]，恪谨天命[12]，兹犹不常宁[13]；不常厥邑[14]，于今五邦[15]。今不承于古[16]，罔知天之断命[17]，矧曰其克从先王之烈[18]！若颠木之有由蘖[19]，天其永我命于兹新邑[20]。绍复先王之大业[21]，厎绥四方[22]。”
盘庚敩于民由乃在位[23]，以常旧服正法度[24]，曰：“无或敢伏小人之攸箴[25]！”王命众悉至于庭[26]。
王若曰[27]：“格汝众[28]，予告汝训汝[29]：猷黜乃心[30]，无傲从康[31]。
“古我先王[32]，亦惟图任旧人共政[33]。王播告之修[34]，不匿厥指[35]，王用丕钦[36]。罔有逸言[37]，民用丕变[38]。今汝聒聒[39]，起信险肤[40]，予弗知乃所讼[41]！
“非予自荒兹德[42]，惟汝含德[43]，不惕予一人[44]。予若观火[45]，予亦拙谋[46]，作乃逸。
“若网在纲[47]，有条而不紊。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48]。汝克黜乃心[49]，施实德于民，至于婚友[50]，丕乃敢大言，汝有积德[51]！乃不畏戎毒于远迩[52]，惰农自安[53]，不昬作劳[54]，不服田亩[55]，越其罔有黍稷[56]。
“汝不和吉言于百姓[57]，惟汝自生毒[58]，乃败祸奸宄[59]，以自灾于厥身[60]。乃既先恶于民，乃奉其恫，汝悔身何及[61]！相时
民[62]，犹胥顾于箴言[63]，其发有逸口[64]，矧予制乃短长之命[65]！汝曷弗告朕而胥动以浮言[66]？恐沉于众，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67]？则惟汝众自作弗靖[68]，非予有咎！
“迟任[69]有言曰：‘人惟求旧[70]；器非求旧，惟新。’
“古我先王暨乃祖乃父[71]，胥及逸勤[72]；予敢动用非罚[73]！世选尔劳，予不掩尔善[74]。兹予大享于先王[75]，尔祖其从与享之[76]。作福作灾[77]，予亦不敢动用非德[78]。
“予告汝于难[79]，若射之有志[80]。汝无侮老成人[81]，无弱孤有幼[82]；各长于厥居[83]，勉出乃力[84]，听予一人之作猷[85]。
“无有远迩[86]，用罪伐厥死[87]，用德彰厥善[88]。邦之臧，惟汝众[89]；邦之不臧，惟予一人有佚罚[90]。
“凡尔众[91]，其惟致告[92]：自今至于后日，各恭尔事[93]，齐乃位[94]，度乃口[95]。罚及尔身，弗可悔[96]！”
[1]盘庚：商代国王，汤之十世孙。殷：地名，在今河南省安阳市附近。这篇文章记叙盘庚从商故地奄（在今山东曲阜东）迁都至殷，贵族和一些民众反对，盘庚对他们所作的演说辞。感情充沛，言辞尖锐，比喻生动。[2]适：悦。有居：所居之地，指殷地。[3]率：用，因此之意。吁：呼。众戚：诸位贵戚。此句说盘庚因此把各位贵戚都叫来。[4]矢：陈述。[5]我王：指盘庚。下面一段话是贵戚传达盘庚的话。[6]爰：作易讲。兹：这里，指新都殷。[7]重：重视。[8]刘：杀害。以上四句说我王来到这里，变换了居住地，是因为王重视人民的生命，不使人民在故地尽遭杀害。[9]胥：相，互相。匡：救。生：生存。[10]卜稽：占卜考察。其如台（yí夷）：犹言其如何。以上二句说如果大家不能相救而求生存，即使占卜又会有什么用呢。[11]服：法制。[12]恪（kè客）：恭敬。谨：顺从。[13]兹犹：因此。常：永久。宁：安。以上三句说按照先王之制，必须敬顺天命，因此他们不敢长久安居一个地方。[14]厥：其。邑：指国都。[15]于今：至今，指开国至今。五邦：五个地方。以上二句说由于不能久居一个地方，所以从开国至今，已迁徙五个地方了。[16]承：继承。古：指先王。[17]罔知：不知。断命：决断的意见。[18]矧（shěn审）：何况。克：能。烈：功业。以上三句说，现在如不继承先王迁徙的古制，那是不知天的决断的意见，还谈什么能继承先王的伟大业绩呢。[19]颠：倒伏。由蘖（niè聂）：树木之萌芽。[20]命：生命。以上二句说好像倒下的树木可以萌发新芽，上天是要使我们的生命在这新邑绵延下去。[21]绍：继续。复：兴复。[22]厎（zhǐ指）：定。绥：安。以上二句说上天要我们继续兴复先王的伟业，安定四方。[23]敩（xiào效）：觉悟。在位：指在位的大臣。此句说盘庚明白了臣民的不悦新居是由于在位大臣之故。[24]常：犹言由来已久的。旧服：旧的法制。正：整顿。此句说盘庚打算用存在已久的旧法制来整顿法纪。[25]无：不要，带有命令语气。伏：隐匿。小人：指百姓。攸：所。箴：规诫的话。此句说不允许有人隐匿我对百姓的规诫之言。[26]众：指众臣。悉：全部。庭：同“廷”，指朝廷上群臣所立之处。[27]若：语助词。[28]格：至，来。此句说你们来。[29]告：告诫。训：训导。以上二句说你们来，我要告诫训导你们。[30]猷（yóu犹）：通“由”，犹言为了。黜：除去。乃心：你们的私心。[31]傲：傲慢。从：同“纵”。康：安，指安逸。以上二句说，为了使你们除去私心，不要倨傲无礼而耽于安乐。[32]古：从前。[33]惟：思。图：谋划，考虑。旧人：指世家旧臣。共政：共理朝政。以上二句说从前我们的先王，也总是考虑任用旧臣来共理朝政。[34]王：指先王。播告：公布命令。修：疑作“迪”，迪是道。播告之迪：布告之道。[35]厥：其，指先王。指：意旨。[36]用：因此。丕：大。钦：敬重。以上三句说先王向群臣公布政令，大臣们传达时不敢隐匿先王的意旨而不下达，因此先王对那些臣子也很看重。[37]逸言：出轨的话。[38]丕变：大变化。以上二句说先王旧臣不说越轨的话，因此人民也有很大的变化，变得顺从王的教导。[39]聒（ɡuō郭）聒：喧嚷，嘈杂。[40]起：编造出话来。信：读为“伸”，作申说解。险：指邪恶之言。肤：指浮夸之言。[41]讼：争辩。以上三句说现在你们吵吵嚷嚷，编造一些邪恶浮夸之言，我真不知道你们吵吵什么？[42]荒：荒废。兹德：指盘庚自己的德行。[43]含：藏，这里有隐瞒之意。[44]惕：畏惧。以上三句说不是我自己荒失了我的德行，只是你们把我对百姓的德政隐瞒了，对我毫不畏惧。[45]观火：看火，比喻看得很清楚。[46]拙谋：拙于谋划，即不善谋划。此句连上句、下句三句说我看得很清楚，只不过是一时拙于谋划，于是你们的行为就放纵起来了。[47]纲：网上的大绳。此句连下句二句说好像网结在纲绳上，才可有条不紊。[48]服：治理。穑（sè瑟）：这里指农业劳动。乃：于是。有秋：指秋天的好收成。以上二句说好像农夫只有尽力劳动，才会有秋天的好收成。[49]克：能够。黜：除去。[50]施：施与。实德：真实的好意。婚：亲戚。友：朋友。以上三句说你们要能除去私心，把实在的好意给予人民，以至于亲戚、朋友。[51]丕乃：岂不。以上二句说，岂不可以说你们一向有积德于民吗？[52]戎：大。毒：害。迩：近。[53]惰：懒惰。安：苟自安逸。[54]昬（mǐn敏）：“
”的假借字，勉力的意思。[55]服：治理。[56]越其：发语词，犹云爰乃。以上五句说如果你们不怕远近的人民都因你们而受大害，就心安理得地做个懒惰的人，不努力在田间劳作，不治理好田亩，那就不会有黍稷的收获。[57]和：宣布。吉言：好话。[58]自生毒：犹言自取其祸。[59]败祸：指做坏事。奸宄（ɡuǐ鬼）：亦指做坏事。[60]自灾：自己害自己。以上四句说如果你们不把我的善言向百姓宣布，那是你们自取其祸，你们干出种种坏事，必然会自己害自己。[61]先恶于民：犹言把恶事引导给人民。以上三句说你们既然引导人民做坏事，你们将自受其痛，那时将后悔不及了。[62]相（xiànɡ项）：看，视。时：同是，这之意。（xiān先）：小。[63]犹：尚且。胥：相。顾：顾及。箴言：劝诫的话，指盘庚所说的劝诫之言。[64]发：发话，犹言说出。逸口：出轨的错话。以上三句说你们看那些小民，还尚且顾及我的劝戒，唯恐自己说错话。[65]矧（shěn审）：何况，况且。制：掌握。短长之命：犹言生死。此句说何况我掌握着你们的生死之权。言外之意说难道你们不畏惧我吗？[66]曷弗：何不。朕：我。胥：相。动：煽动。此句说你们有话为何不先告诉我，而竟然用浮言来煽惑人心。[67]沉：深。迩：近。以上四句说浮言怕是很容易广传于群众，就像燎原之火，连接近都无法接近，还能扑灭它吗？[68]靖：善。此句连下句二句说这是你们自己做坏事造成的，不是我的过错！[69]迟任：古贤者。[70]旧：指世家旧臣。此句连下两句三句说用人应该选用世家旧臣，用东西不能选用旧的，而应该用新的。[71]古我先王：指盘庚的祖先。暨（jì既）：和，同。[72]胥及：相与。逸：安乐。勤：劳苦。以上二句说我的先王和你们的祖先，同甘共苦。[73]敢：犹言不敢。非罚：不适当的处罚。此句说我怎敢对你们擅用处罚！[74]选：与“纂”通，作：继续讲。劳：劳绩。不掩：不掩盖。以上二句说如你们世代继续祖先的功绩，我也不会掩盖你们的好处。[75]享：祭祀。[76]享之：指受祭祀。以上二句说现在我要大祭先王，你们的祖先也将随着受祭。[77]作福作灾：意思说你们做好事得福，做坏事得祸，都将由先王和你们祖先来赏罚你们。[78]非德：与上文非罚互文见义。此句说我也不敢擅用赏罚。[79]于：以。难：艰难，指行事之艰难。[80]志：同帜，标志，准的。以上二句说我告诉你们行事是很艰难的，比如射箭，应当有目标。[81]侮：轻慢。老：老人。成：成年人。[82]弱孤：欺凌。以上二句说你们不要轻慢年纪大的人，也不要欺凌少年人。[83]长于厥居：长久安居于新居。[84]勉出乃力：勤勉地贡献你们的力量。[85]猷：谋。以上三句说你们要安于你们的新居，勤奋地出力，听从我一个人的决策。[86]远迩：远近，这里指关系的亲疏。[87]伐：诛，意为惩罚。死：这里指恶行。[88]德：这里指以爵行赏。彰：表扬。善：指善行。以上三句说无论亲疏远近，我都要用刑罚来惩治罪行，用爵位来表彰善行。[89]臧：善。惟：是。以上二句说国家治理得好，是你们的功劳。[90]佚：过失。以上二句说国家治理得不好，那是我一人犯了失罚的过错。[91]尔众：你们众人，你们大家。[92]致告：犹言互相转告我的话。[93]恭：与“共”通，作“奉”解。[94]齐：作“整”解，认真的意思。位：职位。[95]度：借作“杜”，闭的意思。以上四句说从今以后，你们要努力做好你们的事，严肃认真地做好本职工作，闭上你们乱说乱道的嘴。[96]弗可悔：犹说悔之不及。以上二句说不然，惩罚就会到你身上，那时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