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　子

《墨子》是记录墨家学派创始人墨翟（前480？—前420？）和他弟子言行的一部著作，是他的弟子根据他的著作和言行编辑而成的。《汉书·艺文志》著录为七十一篇，现存五十三篇。《墨子》提倡“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和“非乐”等主张，这对当时社会都有一定的批判意义，反映了小生产者的利益和愿望。

《墨子》的文章比《孟子》《庄子》虽稍乏文采，但论点鲜明，论据充足，语言质朴，逻辑性强，极富说服力，在先秦诸子散文中独具风格。

非　攻（上）[1]

今有一人，入人园圃[2]，窃其桃李，众闻则非之，上为政者[3]，得则罚之[4]。此何也？以亏人自利也[5]。至攘人犬豕鸡豚者[6]，其不义又甚入人园圃窃桃李。是何故也？以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7]，罪益厚[8]。至入人栏厩[9]，取人马牛者，其不仁义又甚攘人犬豕鸡豚。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10]，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杀不辜人也[11]，扡其衣裘、取戈剑者[12]，其不义又甚入人栏厩，取人马牛。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矣，罪益厚。当此[13]，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不义，攻国[14]，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别乎？

杀一人，谓之不义，必有一死罪矣[15]。若以此说往[16]，杀十人，十重不义[17]，必有十死罪矣；杀百人，百重不义，必有百死罪矣。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不义，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情不知其不义也[18]，故书其言以遗后世[19]；若知其不义也，夫奚说书其不义以遗后世哉[20]？

今有人于此，少见黑曰黑，多见黑曰白，则必以此人为不知白黑之辩矣[21]；少尝苦曰苦，多尝苦曰甘[22]，则必以此人为不知甘苦之辩矣。今小为非，则知而非之；大为非，攻国，则不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辩乎？是以知天下之君子也，辩义与不义之乱也[23]。

[1]非：责怪，反对。攻：指侵略性的攻伐战争。“非攻”即反对侵略性的战争。《墨子》里《非攻》有上、中、下三篇，这是上篇。[2]园圃：果园菜圃。[3]上为政者：在上的执政者。[4]得：指捕得。[5]以：因为。亏人自利：损人利己。[6]至：至于。攘（rǎnɡ嚷）：窃取。豕（shǐ史）：大猪。豚（tún屯）：小猪。[7]兹：同“滋”，更。[8]厚：重。[9]栏厩（jiù救）：泛指牛马的圈。[10]苟：假如。[11]辜：罪。[12]扡（tuō拖）：同“拖”，夺取。戈：一种兵器。[13]当此：对此，对这种现象。[14]攻国：指侵略别国。[15]必：一定，必定。一死罪：一条死罪。[16]若：假若。此说：这种道理（指杀一人必有一死罪）。往：类推，推论。[17]十重（chónɡ虫）：十倍。[18]情：诚，真正。[19]书：记载。其言：指称誉侵略别国的话。[20]奚说：犹言什么理由。[21]辩：同“辨”，辨别，区别。[22]甘：甜。[23]乱：混乱。

公　输

公输盘为楚造云梯之械[1]，成，将以攻宋。子墨子闻之[2]，起于齐[3]，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4]，见公输盘。

公输盘曰：“夫子何命焉为[5]？”子墨子曰：“北方有侮臣者[6]，愿借子杀之[7]。”公输盘不说[8]。子墨子曰：“请献千金[9]。”公输盘曰：“吾义固不杀人[10]。”子墨子起，再拜，曰：“请说之[11]。吾从北方，闻子为梯，将以攻宋。宋何罪之有？荆国有余于地，而不足于民[12]。杀所不足而争所有余[13]，不可谓智；宋无罪而攻之，不可谓仁；知而不争，不可谓忠[14]；争而不得，不可谓强[15]；义不杀少而杀众，不可谓知类[16]。”公输盘服。

子墨子曰：“然，胡不已乎[17]？”公输盘曰：“不可，吾既已言之王矣[18]。”子墨子曰：“胡不见我于王[19]？”公输盘曰：“诺！”

子墨子见王，曰：“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轩[20]，邻有敝舆[21]，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22]，而欲窃之；舍其粱肉[23]，邻有糠糟，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24]？”王曰：“必为窃疾矣[25]。”子墨子曰：“荆之地方五千里，宋之地方五百里，此犹文轩之与敝舆也[26]；荆有云梦[27]，犀兕麋鹿满之[28]，江汉之鱼鳖鼋鼍[29]，为天下富，宋所为无雉兔鲋鱼者也[30]，此犹粱肉之与糠糟也；荆有长松、文梓、楩、枬、豫章[31]，宋无长木[32]，此犹锦绣之与短褐也。臣以三事之攻宋也[33]，为与此同类。臣见大王之必伤义而不得[34]。”王曰：“善哉！虽然，公输盘为我为云梯，必取宋。”

于是见公输盘[35]。子墨子解带为城[36]，以牒为械[37]，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38]，子墨子九距之[39]。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有余[40]。公输盘诎[41]，而[42]曰：“吾知所以距子矣[43]，吾不言。”子墨子亦曰：“吾知子之所以距我，吾不言。”楚王问其故。子墨子曰：“公输子之意，不过欲杀臣；杀臣，宋莫能守，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虽杀臣，不能绝也。”楚王曰：“善哉！吾请无攻宋矣。”

子墨子归，过宋，天雨，庇其闾中[44]，守闾者不内也[45]。故曰：“治于神者，众人不知其功；争于明者，众人知之[46]。”

[1]公输盘：人名，姓公输，名盘，“盘”又写作“般”或“班”，是战国时鲁国著名的巧匠，所以又叫鲁班。云梯：攻城的器械，因其高可入云，故叫云梯。[2]子墨子：就是墨子。第一个“子”字表示尊敬。墨子名翟，鲁国（一说宋国）人，约生于公元前480年，约卒于公元前420年，是战国时代墨家学派的创立者。[3]起：起身，动身。[4]郢（yǐnɡ影）：楚都，在今湖北省江陵县西北。[5]夫子：对墨子的尊称，犹现在称先生。何命：有何见教。焉：语助词。这句是说先生有什么见教要说。[6]侮臣者：欺侮我的人。臣在这里是客气的自称。[7]借子杀之：借您的力量杀掉他（指侮辱墨子的人）。[8]说（yuè悦）：同“悦”。[9]请献千金：愿意献出千金作为报酬。[10]义：这里指从道义上说，按道义。固：本来。[11]请说之：犹言请您让我说明此事吧。[12]荆国：即楚国。不足于民：指人民不多。以上两句是说楚国土地多余而人口不足。[13]杀所不足：指杀死不足的人。争所有余：指争夺多余的土地。[14]忠：忠臣。[15]强：刚强而有毅力。[16]知类：懂得类推事理。[17]然：既然如此。胡不：何不，为什么不。已：停止（攻打宋国）。[18]既已：已经。言之王：犹言之于王，指把造云梯攻宋的事已经报告给楚王了。王，据考证是楚惠王，墨子止楚攻宋在惠王五十年（前440）之前。[19]见：引见。[20]文轩：绘饰文采的车。[21]敝舆（yú鱼）：破车。[22]短：借作“裋”（shù树）。短褐，粗布衣服。[23]粱肉：指精美的饭菜。[24]何若人：什么样的人。[25]窃疾：爱偷窃的毛病。[26]此犹：这就好比是。[27]云梦：楚境内之大泽名。[28]犀：犀牛。兕（sì四）：类似野牛的动物。麋（mí迷）：似鹿而较大。[29]鳖（biē憋）：就是俗称的甲鱼。鼋（yuán元）：比鳖大，俗称癞头鼋。鼍（tuó驼）：俗称扬子鳄，是我国特产，产于长江下游地区。[30]所为：所谓。雉（zhì智）：野鸡。鲋（fǔ斧）鱼：鲫鱼。[31]长松：松树。文梓（zǐ子）：梓树。楩（pián骈）：黄楩木。枬（nán南）：同“楠”，楠木。豫章：樟木。[32]长木：高大的树木。[33]三事：据清代学者孙诒让说应是“王吏”之误，指楚王派去攻宋的将吏。[34]见：预见，料到。伤义：损害正义。不得：不会有所获。[35]见：指墨子请楚王召见公输盘。[36]解带为城：解下衣带围成一个城。[37]牒（dié蝶）：小木板。一说“牒”是“”的借字，即筷子。[38]九设攻城之机变：屡次使用变化多端的攻城办法。九是指次数多。[39]距：同“拒”。“拒之”指抵御公输盘的进攻。[40]圉：同“御”。“守圉”指守御的办法。[41]诎（qū屈）：同“屈”，穷尽，指公输盘技穷。[42]而：转接连词，然而，却。[43]吾知所以距子矣：我知道如何对付你了。[44]庇：荫蔽。闾：里（古时居民聚居区）门。[45]内：同“纳”。因要发生战事，故守闾者不纳。[46]治于神者：致力于大智大慧的人。争于明者：计较小利和表现小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