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词艺术十二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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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双关与复义

“诗含双层意,不求其佳必自佳”,袁枚在《随园诗话》中道出了双关语的妙用。歌曲不像某些先锋诗,特别追求多义、歧义,歌曲的流传特征要求歌曲不过于深奥,但一首出色的歌曲往往在浅显中化入了复杂的诗歌语言技巧,具有歌曲特色的双关语和复义运用,同样可以扩大歌曲的情感空间。

双关语通常有两种:语音双关和语意双关。中国古代诗词,尤其作为歌词的乐府诗中有不少佳例。“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作蚕丝》)“丝”与“思”,谐音双关,寄寓绵长思念。“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子夜歌》)“芙蓉”寓“夫容”,“莲”寓“怜”,委婉含蓄,情真意切。唐代刘禹锡的《竹枝词》,更是一清二楚。“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语义双关,通常要复杂一些。比如,卓文君的《白头吟》“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凄凄”与“妻妻”,既是语音也是语意双关。歌词中的双关语,需要双义互相延伸。因为歌词语言重在感情叠加。

复义,指多种语义混合,在诗学中也叫“含混”。“含混”(am-biguity)一词源于拉丁文“ambiguitas”,其原意为“双管齐下”(act-ing both ways)或“更易”(shifting)。

自从英国批评家威廉·燕卜逊的名著《含混七型》(1930)问世以来,“含混”被认为是文论的重要术语之一。它既被用来表示一种文学创作的策略,又被用来指涉一种复杂的文学现象;既可以表示作者故意或无意造成的歧义,又可以表示读者阐释时的困惑(主要是语义、语法和逻辑等方面的困惑)。“含混”是文本分析不可缺少的武器。

“含混”一词的普通用法往往带有贬义,它多指风格上的一种瑕疵,即在本该简洁明了的地方晦涩艰深,甚至含糊不清。燕卜逊对“含混”的定义比较宽泛:“任何语义上的差别,不论如何细微,只要它使一句话有可能引起不同的反应。”[8]通过他的归纳以及大量例证,证明“含混”是诗歌最重要的语言技巧之一,它显示出诗歌语言的能量。正如周珏良所评价的:“燕卜逊的分析方法……对于新批评派之注重对文本的细读和对语言特别是诗的语言的分析,可以说起了启蒙的作用。”[9]

歌词也追求复义,但并不一定晦涩,也不一定矛盾歧义。歌词中的复义通常为一种情感叠加。它充分利用歌曲的表情功能,以及情感的泛化特征,加以重叠。人类每一种情感都比较泛化,比如,同为“爱”,爱国,爱人类,爱亲人,爱老师,爱恋人等等,都属于爱的范畴,歌曲正是充分利用了情感的这种泛化特征,取得复义效果。

五四时期,刘半农作词、赵元任作曲的《叫我如何不想她》,中国最早的现代歌曲之一,就是这样一首充分调动情感复义的佳例。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在这首歌中,中国新诗第一次使用代词人称“她”。刘半农作此歌时,用“她”寄托对祖国或家乡的思念,但是这个“她”字,使这首歌很像男女情歌。“她”“它”“他”,同声异字,在实际演唱中,歌曲的整个情感会随着不同的演唱者、不同的演唱场合而发生意义变化。可以想象,当一个男歌手在歌唱时,通常来说,“叫我如果不想她”中的“她”就会转成女性的“她”。而女歌手演唱时,情况就会相反,“她”,又会自动变成男性的“他”。对一个身处异乡异土的游子来说,说“她”,可能就是祖国“它”了。歌可以抒发对不同的“他”“她”“它”的情感,但对词作者刘半农来说,写下此词稿时,必定要选择其一,一锤定字,然而却无法一锤定义。正如前面所说,歌被演唱时,听觉的艺术,加上汉语的同声异字效果,自然会出现更多超越创作意图的复义效果。

歌曲意象的模糊,也会给歌曲带来复义效果。吕进在谈到诗歌语言的弹性技巧时提出,“弹性技巧致力于事物之间、情感之间、物我之间在语言上的联系与重叠,致力于语言的‘亦一亦万’‘似此似彼’的‘模糊’美,这种诗篇的炉锤之妙,全在‘模糊’”[10]。这段论述也非常适合歌词,一定程度的词义“模糊”丰富了歌曲的意义,比如这首童安格作词作曲的《耶利亚女郎》:

很远的地方有个女郎,名字叫做耶利亚,

有人在传说她的眼睛,看了使你更年轻。

如果你得到她的拥抱,你就永远不会老,

为了这个神奇的传说,我要努力去寻找,

耶利亚,神秘耶利亚,耶利耶利亚。

耶利亚,神秘耶利亚,我一定要找到她。

歌曲唱的是一个叫“神秘耶利亚”的姑娘,因为“她来自一个神秘的传说”。传说中的“耶利亚”,不可能仅仅是一个实指的女郎,甚至也许只要是任何一种让人“永远不会老”的事物,比如梦想、希望、爱情或者其他,都有可能成为这个“耶利亚”。从受众角度来说,或许人人都在歌唱并寻找他们各自不同的“耶利亚”。

利用歌曲意象和情感的模糊所指,追求复义效果,这样的歌曲往往比较成功。比如这首由浮克作词作曲的《快乐老家》:

有一个地方,那是快乐老家,

它近在心灵,却远在天涯,

我所有一切都只为找到它,

哪怕付出忧伤代价。

如果这个“快乐老家”仅仅是个实实在在的所指的话,这首歌就只是一首思乡之歌,“快乐老家”包括各种意义,它唱的是每个受众在一路寻找的精神家园。

成功地运用复义手法制造情感效果的歌曲还很多,像《乡恋》《让世界充满爱》《小茉莉》《小芳》《雾里看花》《小苹果》等等。复义可以最大限度地扩展情感容量,吸引更多的受众,造成歌曲的广泛流传,就其效果而言,它也能帮助歌曲超越自身。歌曲文体的优越性在于,不必在语言上作深度挖掘,却可以尽可能在广度上充分展开。双关、复义的充分运用,正是从这方面满足了歌曲的流传意图和受众的接受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