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作为原理的‘太一’和“天道观”
宇宙观的内容一部分是有关宇宙生成及其过程的,一部分是有关宇宙运行、法则和秩序的。对希腊自然哲学家来说,宇宙不仅是生成的,而且也是合乎目的的和谐运动。道家的宇宙观一般也包括宇宙的生成和宇宙的秩序两部分内容,前者是说明和解释宇宙如何起源和诞生,后者是说明宇宙的运行秩序和原理。如老子的‘道’,同时就包含这两方面的内容,它是宇宙创生的根源和原动力,也是宇宙秩序和万物统一的原理,这也是老子所说的不限于“天之道”的‘天道’的意义。同样,《太一生水》既有宇宙生成模式,还包含着有关宇宙法则、原理及天道观的内容。
在《太一生水》中,宇宙的法则和原理也是‘太一’。有关这一方面,《太一生水》说:“故太一藏于水,行于时。周而又始,以己为万物母;一缺一盈,以己为万物经。此天之所不能杀,地之所不能厘,阴阳之所不能成。”‘太一’“行于时”说明‘太一’并不超越于时间之外,它是在时间中运行的。李学勤先生用“太一行九宫”的数术解释“行于时”,这当然是以‘太一’为星辰之神为前提的,但正如我们上面讨论的,《太一生水》的‘太一’,是对宇宙本原的理性化抽象(它类似于老子以理性抽象出的自然之‘道’那样),不能从具体的天文数术和天神去加以解释。作为宇宙运行法则的‘太一’,就是《太一生水》所说的“周而又始”和“一缺一盈”。《老子》的‘道’是“周行而不殆”,《太一生水》说‘太一’的运行是“周而又始”。‘周行’和“周而又始”,都是说宇宙的运动方式是‘循环’往复的。这种循环往复可以从两个意义上来说,一是,‘太一’从开始创生宇宙到宇宙最终灭亡,这是一个循环过程。我们可能在神话和宗教中遇到过不同的宇宙生灭的循环论,这可以称为宇宙的“大循环”。二是说宇宙中的‘万物’都是按照‘太一’的循环法则循环重复的。正如《吕氏春秋·大乐》所说:“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混混沌沌,离则复合,合则复离,是谓天常。天地车轮,终则复始,极则复反,莫不咸当。”《太一生水》大概没有宇宙大循环论的思想,‘太一’的循环往复法则,应是指宇宙万物的运动所遵循的法则,这也是《太一生水》的‘太一’作为万物之根源(‘母’)的意义。在《太一生水》那里,‘太一’还有一个“一缺一盈”的法则。‘缺’是不足,‘盈’是充满,“一缺一盈”是说事物成长过程中‘不足’和‘充满’之间的相互作用和转化。对《太一生水》来说,事物从产生、不足到成熟和完成,都是一个不断转化和循环的过程。《易传》有“一阴一阳之谓道”的说法,在构成上,《太一生水》的“一缺一盈”与《易传》的“一阴一阳”类似。只是,在中国自然哲学中,‘阴阳’被抽象化为表示相反而又相成的一对普遍概念,而‘缺盈’还没有达到这种抽象化。在老子看来,事物一旦变化到强盛状态就会发生转化,事物要保持自己的恒久性,就要容纳不足和缺陷,如同《老子》所说的“大成若缺”那样。单从‘太一’的“一缺一盈”法则来看,还不能说《太一生水》有“守缺避盈”的倾向,它是把‘缺盈’一同看成是万物变化的常道(‘经’)。
不过,在“天道观”方面,《太一生水》明确提出了“天道贵弱”的说法。这一说法引人注目,它是《太一生水》与《老子》思想存在密切联系的一个有力证明。在强弱、刚柔、先后等一系列相反关系中,‘贵弱’、‘尚柔’和‘取后’等,构成了《老子》思想的鲜明特征。《老子》三十四章说:“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在《老子》那里,以‘贵弱’、‘尚柔’和‘取后’等所表现出的‘谦虚’和‘谦让’精神,既是思维方式和价值观,也是天道的自然法则。《太一生水》认为‘天道’偏向‘弱’,即偏向‘谦虚’和‘谦让’,首先是以此为自然法则。“天道贵弱”,它就会抑制‘刚强’,消减盛大的事物以补助弱小者:“削成者以益生者,伐于强,责于[刚]。”赵建伟从‘盛’和‘弱小’理解‘成’和‘生’是恰当的。‘责于’后缺一字不成句,赵建伟补为‘盈’(注:参阅赵建伟氏的《郭店楚墓竹简〈太一生水〉疏证》,载《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七辑“‘郭店楚简’专号”,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388页。),亦可补为‘刚’。老子有“柔弱胜刚强”之说。‘柔弱’与‘刚强’相对为文,这也正符合“天道贵弱”的主旨。上面谈到《太一生水》有关‘天地’自然形态的描述,这就是“天不足于西北”和“地不足于东南”的说法,但本是在上的天的倾陷(不足),在‘下’的‘地’就显示出‘高’和‘强’的优势;本是在下的地的倾陷(不足),本是在上的‘天’就显示出另一种优势。《太一生水》说:“天不足于西北,其下高以强;地不足于东南,其上□以□。”文中所缺另两字,李零先生推测为‘空’而‘旷’,赵建伟先生推测为‘厚’而‘广’,但亦可补为‘大’而‘刚’。这样,与‘地’相对于‘天’的“高以强”类似,‘天’相对于‘地’就具有了“大以刚”的优势。这与《太一生水》“天道贵弱”和“伐于强,责于刚”的主张,应该是不矛盾的。由于‘天’与‘地’各自的‘不足’,才使对方具有了优势,而不是每一方自行片面地追求其‘强大’和‘刚强’。《太一生水》说:“不足于上者,有馀于下;不足于下者,有馀于上。”‘天’的‘不足’使地‘有余’,‘地’的‘不足’使‘天’‘有余’,这同样是说‘天地’彼此因一方的‘不足’而使另一方‘有余’。‘不足’和‘有余’关系,类似于事物的‘得失’关系,事物有所失,就有所得,有所得,就有所失,‘得失’是互补的。《老子》有“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的说法,自然的法则是保持事物之间的平衡和均允,不使一种事物充足到‘多余’而使其他事物缺少到‘不足’。由此来看《太一生水》的“天地并立”,这是一种有关天地互补和平衡的主张,‘天地’的各自‘不足’,是它们能够平衡和互补的前提,这与“天道贵弱”的法则是吻合的。
在《老子》那里,‘道’是人类行动的最高指导者,遵循道和合乎道而行动是人类的最好选择。对《太一生水》来说,按照‘道’而行动也是事业成功的保证:“以道从事者,必托其名,故事成而身长。圣人之从事也,亦托其名,故功成而身不伤。”“以道从事”就是遵循道而活动。“必托其名”一般解释为一定要依托或依靠道的‘名’,裘锡圭先生认为应是“寄托道于非其本名之名”,这两个解释差异很大。裘先生的看法强调的是,人要勉强给‘道’找到一个非本然性的‘名’的寄托,说的仍然是有关‘道’与‘名’关系的问题;但人寄托于‘道’之名,则是说人要合乎‘道’之名而行动,说的是人与道之名的关系。在《老子》看来,‘道’是‘无名’的,如说“道常无名”、“道隐无名”,给他一个字号称之为‘道’,《太一生水》也以字号称‘道’(如说“道亦其字也”),但作为字号的‘道’,仍然是‘名’,仍然是以‘名’来指称其实。只是,它不是一般和普通的‘名’,它是‘无名’之‘名’。一般来说,在《老子》和《庄子》中,‘名’作为‘朴’的反面,作为‘实’之‘宾’,往往是受到质疑和限制的,《太一生水》提出人从事‘道’,要合乎‘道’之‘名’,以‘道’为旗号,哪怕是圣人也是如此,这与道家的倾向不合,但吻合于儒家的思想。这可能反映了《太一生水》与《老子》和《庄子》在如何对待‘名’上的差异。《太一生水》的立场也接近于《黄帝四经》。《黄帝四经》强调‘循名’和‘守名’,认为“执道者”需要掌握‘名理’:“天下有事,必审其名。……审察名理冬(终)始,是胃(谓)厩(究)理。唯公无私,见知不惑,乃知奋起。故执道者之观于天下也,见正道循理,能与(举)曲直,能与(举)冬(终)始。故能循名厩(究)理。”(《名理》)人的行动只要‘循名’,事情就容易成功。《姓争》说:“居则有法,动作循名,其事若易成。”结合《黄帝四经》的主张,《太一生水》的‘托名’,更准确地说应是依据和遵循‘道’的名号,按照道的原则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