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帛文明与古代思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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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相辅’生成机能:从‘神明’到‘岁’

‘天地’创生之后,《太一生水》的创生模式就发生了一个变化,这个变化就是‘创生’的机制和机能从‘反辅’变为“复相辅”。从产生作用的方式上看,‘反辅’是一种“主导者”和“辅助者”的关系,而“复相辅”则是两种“并行的力量”来回相互辅助的关系。这种关系首先是从‘天地’开始的。‘太一’创生‘天地’的过程有先后之分,但天地创生之后,二者就成为既并行相对又彼此相联的一对统一体。‘天地’通过循环的相互辅助、相互作用的机制就促成了一对新的统一体‘神明’的一起出现,‘神明’通过同样的机制就促成了‘阴阳’的一起出现。这里引起争议的一个问题,是《太一生水》所说的‘神明’究竟是指什么。大家都肯定‘神明’分别是指‘神’与‘明’,它是两种事物,就像‘阴阳’一样。关于‘神’和‘明’的所指,一是认为指‘日’和‘月’,这由王博先生提出并论证的。(注:参阅王博氏的《〈太一生水〉研究》,载《中国哲学与易学——朱伯崑先生八十寿庆纪念文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73—276页。)二是主要从变化的神妙、天地精神等侧面来解释。王博先生的说法,看起来有一定的说服力,李零先生有一个积极的回应,说将《太一生水》的‘神明’解释为‘日月’是一个合乎情理的想法。但他同时指出‘神明’术语更多的是一种泛指,与所说的‘神灵’差不多。(注:参阅李零氏的《郭店楚简校读记》,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6—38页。)与此不同,庞朴氏认为‘神明’是‘天地’的‘功能’。(注:参阅庞朴氏的《“太一生水”说》,见《中国哲学》第21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95页。)与此类似,郭沂认为‘神明’属于‘天地’,只不过,他以‘神’为‘天神’,以‘明’为‘地祗’。(注:参阅郭沂氏的《郭店竹简与先秦学术思想》,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38页。)但是,他们没有利用传世文献为‘神明’隶属于‘天地’作出论证。

在周秦时期,‘神明’这一概念确实有不同的意思,有的指人的高明智慧和精神境界,如《国语·楚语上》记载说:“若武丁之神明也,其圣之睿广也,其智之不疚也,犹自谓未乂,故三年默以思道。”(注:《韩非子·内储说上》中的用法也是此意:“周主曰:‘吾之吏之不事事也。求簪,三日不得之,吾令人求之,不移日而得之。’于是吏皆耸惧,以为君神明也。”《韩非子·喻老》说:“空窍者,神明之户牖也。耳目竭于声色,精神竭于外貌,故中无主。中无主,则祸福虽如丘山,无从识之。故曰:‘不出于户,可以知天下;不窥于牖,可以知天道。’此言神明之不离其实也。”)其‘神明’指的是武丁的智慧和精神境界;有的指‘鬼神’之特性,如《墨子》记载说:“公孟子谓子墨子曰:‘有义不义,无祥不祥。’子墨子曰:‘古圣王皆以鬼神为神明,而为祸福执有祥不祥,是以政治而国安也。自桀纣以下,皆以鬼神为不神明,不能为祸辐,执无祥不祥,是以政乱而国危也。’”但很难说有明确指‘日’和‘月’的。《系辞传上》说:“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乎四时,县象着明莫大乎日月。”又说:“日月相推而明生矣。”“这两例也只是说‘日月’之‘明’,而没有说日月‘神明’。实际上,在早期文献中,一般都是说‘日月’之‘明’,而没有说‘日月’之‘神明’”。如《庄子·田子方》说:“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荀子·礼论》的说法与此类似,也只是从‘明’上说‘日月’:“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时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万物以昌;好恶以节,喜怒以当;以为下则顺,以为上则明;万物变而不乱,贰之则丧也。”

《太一生水》的‘神明’,不是指人的超凡智慧和精神境界,也不是指‘鬼神’的德性,这是可以肯定的,但是否指‘日月’和“天地精神”则需要进一步考察。我们认为,《太一生水》的‘神明’很难说是指‘日’和‘月’之特性,而更有可能指‘天地’的特质。《礼记》说:“三代皆以卜筮事神明。”这里没有具体说‘神明’是否属于‘天地’,但《礼记》的另一个例子明确以‘神明’为‘天地’所有:“昔三代明王皆事天地之神明,无非卜筮之用。”这不是孤证,《礼记》中还有两个例子也是这种用法:

礼乐天地之情,达神明之德,降兴上下之神,而凝是精粗之体,领父子君臣之节。(《乐记》)

孔子曰:“天地不合,万物不生。大昏,万世之嗣也,君何谓已重焉!”孔子遂言曰:“内以治宗庙之礼,足以配天地之神明;出以治直言之礼,足以立上下之敬。”(《哀公问》)

《周易·系辞下》说:“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又说:“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两处的‘神明’都与‘天地’相对应。《说卦》说:“幽赞于神明而生蓍。”荀爽注说:“神者在天,明者在地。神以夜光,明以昼照。”说“神者在天,明者在地”,分明是说‘神明’分属于‘天地’。(注:扬雄明确认为天地是‘神明’。《法言·问神》记载:“或问‘神’。曰:‘心’。‘请问之’。曰:‘潜天而天,潜地而地,惟其所潜。天地,神明而不测者也。’”)

《文子·精诚》中‘神明’的一个例子,不容易判断是何者的‘神明’,因为它说到了天地、日月、列星等:“天致其高,地致其厚,日月照,列星朗,阴阳和,非有为焉,正其道而物自然。阴阳四时,非生万物也;雨露时降,非养草木也。神明接,阴阳和,万物生矣。”但《文子·精诚》另一段话所说的‘神明’,可以看出是属于‘天’:“天设日月,列星辰,张四时,调阴阳;日以暴之,夜以息之,风以干之,雨露以濡之。其生物也,莫见其所养而万物长;其杀物也,莫见其所丧而万物亡,此谓神明。”《文子·九守》中所说的‘神明’是属于‘天地’:“天地未形,窈窈冥冥,浑而为一,寂然清澄,重浊为地,精微为天,离而为四时,分而为阴阳,精气为人,粗气为虫,刚柔相成,万物乃生。……天静以清,地定以宁,万物逆之者死,顺之者生;故静默者,神明之宅;虚无者,道之所居。”这种用法在《庄子》中也能看到,如《庄子·天下》说的“配神明,醇天地”、《庄子·天道》说的“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庄子·天下》说的“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皆是以‘天地’与‘神明’并举。既然天地与神明并举,‘神’当是指‘天’之神妙性,‘明’指‘地’之“显明性”。现在的问题是,《太一生水》的‘神’与‘明’是分开的两种东西,如果说‘神明’属于‘天地’,是否可以说‘神’属于‘天’、‘明’属于‘地’。恐怕不能这样说,如同‘阴阳’、‘四时’、‘冷热’和‘湿燥’一同属于‘天地’那样,‘神明’也是‘天地’的共同性质。‘神’是指天地的灵妙本性,‘明’是指天地显示出的秩序。

说‘神明’不是指‘日月’还因为‘神明’显然不是‘实体’,它与《太一生水》中的‘阴阳’、‘四时’、‘冷热’、‘湿燥’和‘岁’是一样的。‘四时’、‘冷热’、‘湿燥’和‘岁’,都不是“实体性”的事物,而是指事物的秩序和性质。‘四时’和‘岁’是历数的秩序,‘冷热’和‘湿燥’是两种相反的‘性质’和‘机能’。《太一生水》中的‘神明’和‘阴阳’同样是非实体性的东西。许抗生先生将‘神明’解释为‘精气’及其作用,由‘精气’产生出‘阴’和‘阳’二气,这是把‘神明’实体化了。在‘神明’的用例中,还看不到以‘神明’为‘精气’的例子。作为非实体性的东西,‘神明’与‘四时’、‘岁’等是类似的。关键在于‘阴阳’是否是‘气’实体。在周秦子学中,‘阴阳’有用作‘阴气’和‘阳气’的例子,也有用作事物正反两方面相互作用的力量的,张岱年先生称之为“两种性质”。(注:参阅张岱年氏的《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83—86页。)从统一的角度看,从‘神明’到‘岁’,“天地复相辅”创生的东西,大概都不是实体性的,而是天地之中的性质和关系。‘天地’是两种实体性的东西,《太一生水》说‘天’是由气构成的,‘地’是由土构成的,它们需要创生的是决定事物秩序和交互起作用的变化和法则。作为非实体性的天地所包含的属性,‘神明’可以解释为天地所具有的奇妙的变化及其秩序,或者说它是‘天地’的‘法度’。《黄帝四经·名理》对‘神明’的解释,对此是一个很好的说明:“道者,神明之原也。神明者,处于度之内而见于度之外者也。处于度之(内)者,不言而信。见于度之外者,言而不可易也。处于度之内者,静而不可移也。见于度之外者,动而不可化也。动而静而不移,动而不化,故曰神。神明者,见知之稽也。”在《管子》看来,‘阴阳’是‘天地’的‘大理’,‘四时’是‘阴阳’的‘大经’。‘大理’和‘大经’说的是事物变化的法则和常则,《太一生水》的‘神明’也可以这样理解。在‘神明’的相互作用下,产生了‘阴阳’两种作用力;阴阳的相互作用产生了‘四时’的秩序。一般来说,‘四时’秩序的出现,‘岁’自然就相继出现。但《太一生水》没有直接从‘四时’演变到‘岁’,中间还有‘四时’的相互作用产生‘冷热’、‘冷热’的相互作用产生‘湿燥’这两个阶段,‘岁’是在‘湿燥’的相互作用下产生的。《太一生水》认为从‘四时’到‘岁’还有‘冷热’和‘湿燥’的过程,这说明在它那里,‘岁’不是‘四时’的简单机械性时节的相加,它还需要借助复杂的‘中介’来实现它的‘秩序’。庞朴先生对‘岁’提出了一个颇有启发性的见解,他说‘岁’在古代意味着农事收成和农功。(注:参阅庞朴氏的《一种有机的宇宙生成图式》,见《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七辑“‘郭店楚简’专号”,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304页。)从自然秩序来看,‘岁’大概意味着风调雨顺的周期,意味着‘四季’各自功能的正常交替和变化。用《韩诗外传》的话说就是:“天不变经,地不易形,日月昭明,列宿有常;天施地化,阴阳和合;动以雷电,润以风雨,节以山川,均其寒暑,万民育生,各得其所,而制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