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1614年,小塞内加的《自然的研究》一书由Thomas Lodge翻译成英语(本篇第二节中引文即此译本),其中有关贺斯丢斯镜子的轶事在多大程度上推动了“镜子”的色情利用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在这个世纪的末几十年,“镜子”的世俗化已彻底完成。甚至因其喻意的公式化,进而出现了很多故意为之的歧义用法。在英国,夜用的尿壶在俚巷被叫做“镜子”,这里显然对通常的比喻用法多少有点调侃。
此时镜子尚未真正进入色情的领地,当教会把镜子与贞洁的观念联系在一起时,也同时为镜子与色情的关联做好了语义上的准备,色情本身就是贞洁与廉耻观的附属物。世俗化也同时为镜子的色情故事准备好了听众,万事俱备,所缺的是一件技术上的保证:此时的镜子不够大,谁也不能一边行那苟且之事,一边手里举着镜子。1515年左右乔万尼·贝里尼所画的《镜前的裸体少妇》,以及1650年左右委拉斯盖兹(Diego de Silvay Velázquez)的画作《镜中的维纳斯》,虽然画面相当香艳,画中人手里拿着的可都仍然是小镜子,最多只能化化妆,做不了其他的事儿。
委拉斯盖兹《镜中的维纳斯》
所以直到1749年约翰·克里兰的色情小说《芳妮·希尔》(Fanny Hill)中镜子也仅仅作为一件日用品来使用,相当于一只杯子的地位。稍后的《卡萨诺瓦回忆录》(The Complete Memoirs of Casanova de Seingalt)中,这位赫赫有名淫招无穷色冠全欧的花心大萝卜,也没有很好地利用一下镜子,只有一次当他跑到一个女演员的化妆间,被女演员的妈妈兼监护人拦在外间时,他才利用了一下镜子的反射原理,正巧——只是碰巧了,卡萨诺瓦坐着的桌上有一面镜子,给了他“看见蕾冈特身上所有隐秘部位的便利”(which enabled me to see all Redegonde’s most secret parts to advantage),浑然不觉的蕾冈特在内室提起腿来穿衬裤(英译本作breeches,是一种开裆裤),小卡看得不亦乐乎。
丁托列托《洗浴苏珊娜》
19世纪末秘密出版了一本奇淫之书,《我的隐秘生活》(My Secret Life by Walter),瓦特是伪托的假名。如今大多数专家相信它是英国绅士阿什比(Henry Spencer Ashbee)所作,阿什比本人是一个老派的居家男人,勤业的商人。可他死后,人们发觉他竟是英国历史上最大的色情物品收藏家,在他租赁的一处房间里,发现了他收藏的大量春宫画和色情书刊。伊恩·吉布森(Ian Gibson)比对研究了阿什比的生平和《我的隐秘生活》书中的情节,又作了很多相关研究,宣称此书的作者就是阿什比。
且不论作者到底是谁,“瓦特”的这本日记集有趣之极。作者身上明显带有老英格兰那种经验主义气质,所以他不断实验,花样翻新,而且孜孜不倦地记录细节,好像一个“鸟类行为”观察者,当然此“鸟”不是那鸟。
“瓦特”的好处是他的确具备英国人那种道德上的迟钝感:始终认为自己天生就是正确的,疏于反思,而正因为疏于反思,所以单纯、麻木而强硬。只有这样的性格才能像罗马人那样,有足够的意志力把肉身沉迷在地狱般的肉欲之舞中,没有丝毫畏惧。像西门庆那样的乱来也是要有一点道德和身体上的勇气的。
“瓦特”一面坚守他的道德底线,包括男性至上、阶级观念、种族主义(sexism,classism,racism),一面用贫民区妓女的词汇描述了他与千余名女性的性交往,日记几乎成了一本维多利亚时代禁忌词汇手册,quim、spunk、gamahuche……作者细大不涓,举凡器物、摆设、对话、动作、姿势甚至气味色泽,一一记录在案,读来只觉真无耻、真敢说。
法国画家贝托梅·德·圣安德烈(Berthomme de Saint-André)(作品1927年)
书中大量章回提及镜子,计有38处或简或繁描绘了“瓦特”把镜子用作淫乱工具的情节,场面火爆,大约都是塞内加故事的uncut加长版,一男一女、一男二女、多男多女,第五卷十二章更记录了他面对镜子手淫,最后情浓如注,统统污了一面镜子的情节。
《我的隐秘生活》是一场镜子的狂欢节,镜子终于进入、参与、扩展了色情的疆域。镜子成了色情实验主义者的辅助观察工具;成了阳具崇拜主义自大狂自我证实的利器;镜子也成了色情狂对人性的心灵感受加以脱敏的媒介,色情的主体通过镜子的映射,成为被看的客体,人在这一虚拟的物化过程中彻底沦为色情机器。
只是因为作者本人道德感上的迟钝,“瓦特”没有意识到镜子的另一重色情含义。它与中世纪以来镜子的喻义有关,与圣母教堂的镜子——贞洁象征有关,与基督教欧洲的女性廉耻感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