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驼道漫漫
18岁那年,孙得正正式出师,开始独立拉骆驼,成为受雇于严家商号的驼把式。严家是民勤人,商号开在了大靖(在今古浪县境内)。孙得正经常跟着驼队从大靖出发再回到大靖,奔波在驼道上,很少回民勤的家。
大靖在今天看来只是长城脚下一个普通的小镇子,在当时却是个商旅云集、店铺林立的富庶市镇,蒙藏回汉驼队云集,驼铃声昼夜不息。它处在河西商队北上宁夏川、东进秦陇的商路交通枢纽上,也是关陇、四川等地的商队北上蒙古、西进新疆的重要停靠地方。阿拉善高原周边的盐运线路也多路过大靖,盐巴通过驼队从阿拉善运到大靖附近再流散到其他地方。因此,甘青宁一带一直流传着“要想挣银子,走一趟大靖土门子”的谚语。这个著名的西部商贸重镇的衰落其实也不过是兰州黄河铁桥、兰新铁路公路建成致使交通改道以后的事情。
从大靖出发的驼道四通八达,每次驮运的货物不同,目的地不同,走的线路也不同。东去宁夏的驼道过永靖,走营盘水,到中卫、银川,沿贺兰山东侧北上包头、绥远。南下关陇的驼道,一条向东去,沿泾河南下;一条直接从大靖出发,顺庄浪河而下到达兰州、河州等地。北上阿拉善的运盐道路主要通往雅布赖盐池或者吉兰泰盐池。而进新疆的道路大多走甘凉大道过星星峡,或者北上阿拉善经额济纳到巴里坤,过木垒、奇台,通往北疆各地。贺兰山西侧也有经过沙漠连接阿拉善北衙门定远营(今阿拉善左旗)的驼道。
在大靖活动的骆驼队,“回回”帮、蒙古帮、山西帮、绥远帮,各有各的传统。“回回家的骆驼一把子15个,条件比我们好多了。”孙得正爱讲各帮骆驼队的特点。蒙古帮和绥远帮的驼队也都是一“把子”15峰骆驼,大帮驼队多得很。大家各有各的习惯路线,也都因为语言、生活习惯的不同而各自为阵。“回回”驼队和蒙古驼队习惯在太阳落山时上路,第二日天亮时卸垛子休息。而民勤驼队则在早晨吃过“腰食”(一日两餐,上午9点左右的一餐称为“腰食”)后才出发,太阳落山时,到“站头”歇息。
商号的驼队一般是大帮响铃,驼队出行是极为重要的大事,尤其走长途运输时,驼队一去就是半年,跋山涉水,艰险难测。因此驼队出发之前,东家或者掌柜子、驼把式一般要主持隆重的祭驼起场仪式,主要祭祀对象为马王爷、土地爷、列祖列宗和驼神。
传说中的马王爷叫金日磾,是匈奴休屠王太子,因为识破刺客救了汉武帝,而被传说长有能预知祸福、识别忠奸的第三只眼。在骆驼客这里,他被视为驼道上的保护神。驼客们在掌柜子的带领下,给马王爷上香化表,三拜九叩,祈求保佑一路平安。驼把式们会将牲羊的血涂抹在骆驼和货物上,驱邪避祟。清末和民国时期的驼道上,兵乱匪患频发,甚至兵匪一家,商号的骆驼队在出发之前还必须给军队或寨头“上供”保护费才敢放心上路。
图2 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西上新疆的民勤驼队
民勤县苏武文化研究会提供
当时孙得正就在这样的环境下跟随严家的驼队走南闯北。当上了驼把式之后,他很快就成了驼队里的一把好手。常年的走驼岁月里,他先是跟着驼队走,后来带着驼队走。走北线去过王爷府、包头、绥远、张家口、北平和天津卫,向西去过西宁、玉门、哈密等地,向南走过河州、兰州,到达陕西、湖北等地。等到孙得正成为严家商号的驼队掌柜时,他已经是一位经验丰富、有胆有识、能文能武的“老江湖”了。
一个合格的驼把式不但要有很好的身体,还要掌握预测天气的本领、寻找水源的办法,要有对沙尘暴等的应变能力以及与不同人群打交道的技巧。
驼队的行程安排是由水源的远近所决定的,沙漠中一个站点到另外一个站点之间的距离一般为35公里左右。以民勤城到新疆哈密的驼道为例,沿途分布着站点,站点之间相隔20到40公里。路上要经过三片戈壁滩,赶不到这些站点,或者迷失了方向,驼队就只能露宿野外。其实,幕天席地,恰是大帮响铃里骆驼客们的生活常态。
沙漠戈壁的驼道上还有一些窝铺。所谓“窝铺”就是缺乏生活来源的贫穷人家在有水源的地方搭建的简单房屋,用来为过往的驼客脚夫提供人畜饮水。商旅在窝铺上饮牲口、放牲口,生火做饭。头一碗饭叫做“锅头饭”,窝铺主人就靠分得这碗“锅头饭”得以活命。行路商旅一般很讲信用,即便路过暂时无人“看管收费”的窝铺,也会在临走时留下一碗米或面。在窝铺宿营的驼队在离开时也会将烧过的火烬保存起来,插上标志供后来者使用。这些规矩,西北的商旅人所共知,约定俗成。蒙古驼队崇敬火神,汉人驼队信守在马王爷跟前发下的誓言,“回回”们记着穆斯林的善功……走在驼道上的人们各有其讲究和习俗,但走驼道的规矩则能通过不同的文化,约束着各具信仰的人群。
拉骆驼,走四方,民勤的汉人驼队遇到蒙古人的敖包,把式们会往敖包上垒上一块石头,相信可以添子添孙、添福添寿。民勤的驼把式中间还保留着不能朝着敖包小便的禁忌。骆驼客们对各族的文化事物都耳熟能详。甚至许多敖包成为骆路上的地标后,还会出现“王家鄂博”“李家鄂博”等汉蒙文化杂糅的名称。
那个时代,河西战事、匪祸不断,长途跋涉的驼队往往遭遇不同背景的强盗,熟悉规矩的人都知道如何灵活应对。许多掌柜子、驼把式们和政界、商界、土匪、军队一定层次的人有不同程度的交往,同样也了解许多族群的文化民俗。他们经常出入不同的文化情境,跨越地域、文化和社会的边界,身上具备混合的文化气质和丰富的社会阅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