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小大之辩”分析
与北冥和南冥的确定意义只是空间方位相似,庄子对鲲和鹏的描述,比较确定的意义也只是它们的“大”,“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都是极言其大。后面还说大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这也是以比喻的手法极言其大。大当然也是空间概念。宗白华说:
老庄谈道,意境不同。老子主张“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他在狭小的空间里静观物的“归根”,“复命”。他在三十辐所共的一个毂的小空间里,在一个抟土所成的陶器的小空间里,在“凿户牖以为室”的小空间的天门的开阖里观察到“道”。道就是在这小空间里的出入往复,归根复命。所以他主张守其黑,知其白,不出户,知天下。……庄子却爱逍遥游。他要游于无穷,寓于无境。他的意境是广漠无边的大空间。[11]
庄子着眼于空间之“大”,把“大”的特征赋予了他所构造出来的世界,并且用“小”来与之相衬托、相对照。大和小分属于两个世界,或者说,大和小是两个对立的世界的特征。这就是《逍遥游》中的“小大之辩”。当然,庄子仍然是用形象化的手法来展开小大之辩的: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庄子为什么要导演一出“小大之辩”?“辩”通“辨”,即分辨、区别。但是庄子的“小大之辩”,并不是对小、大两个概念的辨析,事实上,小、大也不是关于“量”的概念。在现实世界,可以积少成多、积小成大,还可以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这些基本上都是“量”的递增关系。《逍遥游》中的大和小,却有“质”的区别。庄子是有意识地以“小大之辩”,突出意向性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分别,乃至对立,以此表明在现实世界之外还有一个世界存在;只是这个“大”世界的存在,并不为“小”世界中的人所察觉。下面我们继续从现象学的视角分析“小大之辩”。
(1)“世界”的“世”即时间,“界”即空间,世界由时间与空间构成。庄子的小大之辩主要是以空间立论,但也涉及时间。先看空间。庄子对空间之“大”的种种描述,如“不知其几千里也”,“水击三千里”,“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等语,都不是物理意义或数学意义上的“三千里”“九万里”,我们应当视之为对一个意向性空间的描述。方东美说:“道家生活存在于一种空间世界,然却既非物理空间亦非雕刻与建筑空间——处处不脱阻碍抗拒之性质。道家所寄托之世界乃是一大神奇梦幻之世界。构成其世界之空间者正是美妙音乐及浪漫抒情诗歌中之‘画幅空间’兼‘诗意空间’——一种充满诗情画意之空灵意境(‘画幅空间’一词系瑞士艺术史家魏尔夫林所铸)。”[12]方东美的对庄子空间世界的种种赞叹,用“意向性空间”一词就足以囊括了,而且更客观、更具学术性。
中国山水画中的“咫尺有万里之势”,亦是意向性空间的佳例。就物理意义而言,一幅山水画仅有“咫尺”之大,但在现象学的意义上,它所显现的空间却可以有“万里”之势。庄子在另一个地方,还提供了意向性空间的一个绝妙例子:
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则阳》)
不少学者翻开《逍遥游》,随即为一个无比宏大的世界所折服,常常感叹庄子拥有宇宙人、太空人的视角。[13]但是,庄子有宏观的视角,也有微观的视角。小小的蜗牛角上,竟存在两个国家,这两个国家还要争夺地盘,伏尸数万,追逐败北15天才回,这简直是高倍显微镜下的视野。不过,无论是北冥、南冥之间的空间,还是蜗牛角上的空间,都是意向性空间。因此,“不知其几千里”“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等等描写,与“广莫之野”相似,无非言其广大而已。
空间如此,时间亦然。“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此句可以视为庄子对“大”世界之时间的说明。这时间也是意向性时间。所谓“楚之冥灵”“上古大椿”云云,是不是现实存在,这本身就是个问题。但是毫无疑问,它们可能是传说中的存在,即意向性存在。“五百岁”“八千岁”云云,未必就是确切的数字,庄子只是以这种“大数字”,略为提示“大”世界的时间尺度而已。
(2)意向性理论表明,意识活动与意识对象是契合相关、不可分割的。因此,意向性世界固然独立于现实,却不得不依赖于主体,或不得不依赖于主体的意识。正如山水画之美唯有相应的审美趣味方能领略,“咫尺有万里之势”的意向性空间也只向特定的意识显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以及下文的“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逍遥游》),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文章之观并不是瞽者的意向性客体,钟鼓之声并不是聋者的意向性客体。大鹏的世界,是蜩、学鸠、斥鴳所无法感知、不能理解的。因而对它们而言,大鹏的世界是根本不存在的。鲲鹏的世界为什么“大”?那是因为能够逍遥其中、悠游自在。反之,但凡能够逍遥其中悠游自在,此一世界即是“大”世界。或许我们没有逍遥的经验,但是有醉酒的经验。“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为庄子的“大”世界提供了一个经验性的证据。就此而言,北冥,南冥,“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尽管显得那么虚无缥缈,其实是无所不在的。
(3)“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一如后面所说的“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小不可能识别大的存在,因而在“小”世界里,并无大、小之分。反之,大却可以看出小来。正是由于有了大,才得以衬托出小。鲁迅的短文《一件小事》中的几句话,不妨借来阐明这一道理:
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霎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地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底下藏着的“小”来。[14]
本来没有什么大小,但是由于先有了车夫的大,这才反衬出自己的小,从而分出大小来了。由此可见,“大”具有存在论上的优先性。一旦有了“大”,就同时有了大、小两个世界。这就是庄子为什么要说“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的缘故。这里的“知”,不是经验性的知,而是存在论的知,也就是对大、小两个世界的知。唯有“大知”才能明白“小知”之小,而“小知”其实既不知大,亦不知小。据此可以推论,“大”并不是由“小”点点滴滴地逐渐积累而成的。要实现积小成大,其前提是大、小属于同一个世界。然而庄子的小大之辩,恰恰是区分了两个世界。
还有一个需要辨析的问题是,“小大之辩”是否包含着庄子的价值判断?许多学者认为,庄子主张“齐物”,既然如此,他自然不可能在小、大之间做出肯定或否定的判断,不可能抬高大、贬低小。例如鲍鹏山说:“《逍遥游》中的‘小大之辩’实际上是在批评人类常犯的以知识、经验、常识和自以为是的价值观来判断世界的可笑行为,而并不是扬大抑小、褒大贬小。”并且认为只有这样理解“小大之辩”,才不至于与庄子的“齐物”思想相冲突。[15]鲍鹏山认为,以为庄子的“小大之辩”意在“扬大抑小”“褒大贬小”,乃是对庄子的“误读”。然而,既然庄子以蜩、学鸠、斥鴳之“小”代表“知识、经验、常识和自以为是的价值观”,并加以“批评”,说它们“可笑”,那不是已经明摆着庄子是在贬抑“小”吗?鲍鹏山这句话本身就是自我否定的。在我们看来,“小”代表现实世界,“大”代表可能世界,可能世界当然高出现实世界。因此,鲍鹏山的这个观点反倒是对“小大之辩”的误读,而误读又源于他没能贯通“逍遥”与“齐物”。在讨论《齐物论》篇时,我们还会专门处理这个问题。不过,鲍鹏山之所以如此解读“小大之辩”,想来又与《庄子》外篇中的《秋水》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