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哲学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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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北冥与南冥

梁启超认为,《逍遥游》“全篇关键,在‘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二语”。[3]这个观点固然别具只眼,然而未必准确。诚然,“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是相当重要的,“小大之辩”也是《逍遥游》的哲学主题之一,但是在梁启超挑选出的这句话中,却不见“逍遥”一词;“逍遥”一词隐去之后,“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便完全可以在纯粹认知的层面上加以理解,于是《逍遥游》的存在论维度,也就隐而不显了。“逍遥”一词,首见于《逍遥游》的篇后:“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这句话才是理解整篇《逍遥游》的关键所在。在这句话里,同时出现了大、无用、逍遥三个关键词,总结了《逍遥游》全篇讨论的三个话题。

《逍遥游》的结构是匠心独运的,其行文是前后呼应的。篇末的大树,呼应着篇首的大鹏。庄子的小大之辩,从大着眼。《逍遥游》开篇便出手不凡,气势磅礴: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耶?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这两段话中的宏伟气象和大鹏意象,最为诗人李白所喜爱。在《上李邕》中,李白袭用了庄子的想象:“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时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临路歌》也使用了庄子的意象:“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当然还有《大鹏赋》。有了李白的诗文,庄子的文字从此更加深入人心,脍炙人口。诗人和文学研究者往往为大鹏这一形象或意象所打动,迅速进入审美意境之中。然而,如果仅仅看到《逍遥游》的开篇的文学价值,倾倒于其中的形象魅力,那就无异于买椟还珠了。

当然,对《逍遥游》之开篇的哲学解读,为数不少。这类解读,主要着眼点也是鲲和鹏的形象。基本上都把“化而为鸟,其名为鹏”视为《逍遥游》第一段的关键性语句,进而把“化”视为《逍遥游》的一个哲学主题;鲲化为鹏,被理解为生命形式的转化或心灵境界的提升,以“鲲鹏转化”为逻辑起点,“《庄子》从整体上可以看作是心灵境界提升之图”。[4]这种解读自成一说,且颇富启发性。其缺陷在于,往往将鲲和鹏从活动背景中孤立出来,忽视了庄子在这里并不只是塑造了一条大鱼、一只大鹏,庄子这段话实际上构造了一个完整的世界,而鲲和鹏只是这个世界中的生物而已。

大鹏形象本身,确实相当重要,但庄子创造这一形象,是为了打开一个世界。而在《庄子》的开篇处,就打开一个无边无际的广阔世界,其意图是很明显的:把哲学眼光放远、把哲学眼界扩大,克服“人类中心主义”(Human-centered Doctrine)。这一反人类中心的立场,在《齐物论》中得以展开并获得论证,在《庄子》全书各处都有所体现。但是,在《庄子》的开篇就暗示这一立场,等于为整个哲学系统定下了基调。西方近代哲学的体系往往从区分人与动物开始,庄子哲学取消了这一区分,并因而取消了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日本思想家中江兆民的《一年有半、续一年有半》开篇一段话,可以视为对庄子的遥相呼应:

研究理学即社会上所谓哲学的问题,局限在五尺的身躯以内终究是不行的。即使勉强可以,而说出来的道理,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都不免成为孤立的。局限在人类的范围内也是不行的;局限在十八里的大气层以内,局限在太阳系天体以内,也都是不行的。[5]

中江兆民以上所言,应当就是庄子想说的话,只不过中江兆民用的是日常语言,是散文,而庄子用的是隐喻的寓言而已。中江兆民直接把观点告诉我们,庄子却说得比较间接、含蓄。庄子大概是希望读者一开始读他的书时,就意识到理解他的思想是需要悟性的。

因此,大鹏固然相当重要,而大鹏生活于其中的那个世界更为重要,不可忽视。《逍遥游》第一段,出现了北冥、南冥、天池、鱼、鲲、鹏六个名称,或可简化为北冥、南冥、鲲、鹏四个名称。北冥和南冥这两个语词,标志着大鹏生命的世界。由于以往哲学研究者的忽视,导致长期未能对北冥、南冥两个语词做出必要而合理的说明。但是,北冥和南冥是不应该被忽略的。因为这两个语词,体现了庄子哲学的现象学维度。

北冥和南冥都是庄子的想象物,象征一个超现实的空间,不能做现实的和世俗的理解。释德清说:“南冥,犹南明,谓阳明之方,乃人君南面之喻。谓圣人应运出世,则为圣帝明王,即可南面以临莅天下也。”[6]如此解读,无异于把庄子视同老子,证实了释德清“《庄子》一书乃《老子》之注疏”的解读原则。然而,这显然是一种先入之见。说《老子》是“君人南面之术”,或许勉强可以接受,说《庄子》也是“君人南面之术”,则毫无道理可言。《庄子》并非写给帝王的书,也不是写给政客的书,而是写给所有人的自由之书、生命之书。再则,《逍遥游》有三个主题,“无用”是三大主题之一,无用即无用于世、无用于政治。释德清的解读无法将《逍遥游》的三个主题统一起来。退一步说,即便“南冥”一词不妨如此理解,那么与之相对的“北冥”呢?释德清说:“北冥,即北海,以旷远非世人所见之地,以喻玄冥大道。”(《庄子内篇注》)为什么“南冥”比喻为帝王,“北冥”却比喻为大道呢?这似乎有违于一对概念的对偶性。事实上,释德清的注解中较为合理的乃是“旷远非世人所见之地”。无论是北冥还是南冥,都是“旷远非世人所见之地”。旷远,指出北冥和南冥的非现实性;地,说明北冥和南冥都是空间概念。

北冥和南冥都没有明确的现实性,都没有现实的对应物。嵇康认为,冥,“取其溟漠无涯也。”梁简文帝云:“窅冥无极,故谓之冥。”“溟漠无涯”“杳冥无极”云云,都是不确定。庄子后面还说:“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穷发之北”,也是个不知所云的地方。很多学者把北冥解释为“北海”,大概是由于其中有鱼,且后文有“海运”“冥海”等语。然而有鱼之处,可以是江、河、湖、海。实际上,北冥到底是不是“北海”,南冥到底是不是“南海”,甚至“天池”到底是不是陈鼓应所注的“天然大池”,这些都不是至关重要的。纵然北冥确实是北海、南冥确实是南海,这北海、南海也不是“死海”“红海”那样的专有名称。专有名称有确定无疑的现实对应物,标示着地球上的某一现实空间。而北冥、南冥却仅是庄子的《逍遥游》所构造出来的空间。语词并非都是对现实事物的命名,语词的意义并非都是对现实事物的指称,它们还可以构造出一个独立于现实的意义世界。在北冥和南冥这两个名称中,“冥”的意义是不确定的,可以确定的意义只是“北”与“南”。北、南是空间方位,表示某个空间的两极;有了这两极,北冥与南冥之间便显现出一个空间,一个全新的意义世界就此拉开了帷幕。曹文轩指出:“应有两种哲学,一种任务在于如何认识已有的世界,一种在于如何构建未有的世界。”[7]庄子的《逍遥游》,显然属于“构建未有世界”的哲学。

这个世界中的鲲和鹏,自然也不是现实中的鱼和鸟,甚至也不是对现实中的鱼和鸟的“文学夸张”。夸张,是“现实主义”文学常用的手法。李白诗句如“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这的确是夸张。在《漫谈“漫画”》中,鲁迅曾为李白的诗句做“现实主义”的辩护:“燕山雪花大如席——是夸张,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着一点诚实在里面,使我们立刻知道燕山原来有这么冷。如果说‘广州雪花大如席’,那就变成笑话了。”[8]然而庄子偏偏就敢制造“广州雪花大如席”的“笑话”,因为《逍遥游》的写法并不是“夸张”,而是“寓言”。司马迁说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夸张”是现实主义作家普遍使用的文学手法,“寓言”则是庄子独创的哲学文体。寓言与夸张的不同在于:夸张总有现实根据,表面上不甚合理,稍一分析则无不合理;寓言则未必有现实根据,且表面上和实质上均不合理,庄子称之为“荒唐之言”。作家孙犁认为:

像《庄子》这样的书,我以为也是现实主义的。司马迁说它通篇都是寓言。庄子的寓言,现实意义很强烈。当然,它善于夸张,比如写大鸟一飞九万里。但紧接着就写一种小鸟,这种小鸟,“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描写得更加具体,更加生动活泼。因为它有现实生活的依据。因此我们看出,庄子之所以夸张,正是为了表现现实生活中的具体描写。在书中这种例子是很多的。[9]

孙犁的以上说法,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现实主义有现实生活的依据,浪漫主义也有现实生活的依据,甚至就连象征主义这种“非现实”倾向的文学作品,也可以有现实生活的依据。有现实生活的依据,这不足以确定某部作品就是现实主义的作品。人只看到他想看到的东西,现实主义作家孙犁,在《庄子》中也只看到现实主义因素,所以他甚至把“寓言”也纳入现实主义的范畴之中,这未免太随意了。再则,孙犁只是说庄子笔下的小鸟有现实根据,却没说大鸟和大鱼也有现实根据。现实中绝无其大“不知其几千里”的大鱼和大鹏,现实中也绝不可能有鱼“化而为鸟”的现象。崔撰云:“鲲当为鲸。”这是误认寓言作夸张,要为鲲寻找“现实根据”,有点像鲁迅为李白辩护、孙犁为庄子解说,显然过于“现实主义”了。鲲与鹏,一如北冥与南冥,都是非现实的存在,都只是现象学所说的“意向性客体”(Intentional Object)。

要了解“意向性客体”这个概念,须先知道何谓“意向性”(Intentionality)。在现象学看来,意向性是意识的根本特征,它表明“意识总是对某物的意识”;意识必定指向对象,没有无对象的意识。看总要看什么,听总要听什么,想总要想什么。“一无所见,一无所闻,一无所感”,这只是文学手法,并非意识的真相。所以关于意识的完整描述应当是:“意向活动—意向对象”(或“意向行为—意向客体”)。意向活动(Noesis)和意向对象(Noema)如同手心和手背般连在一起,不可分割。意识不仅必然指向对象,而且会为自己构造对象。怀春少女为自己想象出一个白马王子,家庭主妇在厨房设想一道新菜的效果,雕塑家为某个主题构思人物形象,这些都是意向性的构造功能。意向性客体就是意识行为所指向、所构造的对象。所以意向性客体并不是现实客体或实在客体。例如柳宗元说:“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兰亭也,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在现实的、实在的意义上,王羲之来或是不来,兰亭都在那里,据说它位于浙江绍兴西南兰渚山一带。但是,如果没有王羲之邀请42位朋友在兰亭集会,如果没有王羲之写下了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那么兰亭及其“清湍修竹”就“芜没于空山矣”,也就是说,这个“兰亭”不会进入中国历史和文化世界。在这个意义上,兰亭是因了王羲之而获得存在、获得意义。再如,李白诗云,“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诗中描写的敬亭山也不是物理意义的、对所有的人都一样的敬亭山,这个敬亭山是李白构造出来的意向性客体,寄托了李白独特的情思,是只属于李白的敬亭山。当然,如果我们调整意识的“频道”,采取与李白一致的意向性,我们便可能分享李白构造的意向性客体,把握李白寄托其上的情思。

意向性客体是一个依赖于主体意识而存在,却独立于现实的客体。由于独立于现实,它允许现实之物所不可能有的自相矛盾,如“圆的方”“木的铁”均为现实所不可能有,却均是意向性世界中的可能之物。庄子的“其名为鲲”的北冥之鱼,即可视为一种自相矛盾的存在。方以智已发现了这一矛盾:“鲲本小鱼之名,庄用大鱼之名。”总之,在《逍遥游》的开篇处,庄子就描绘了一些完全不同于现实客体的意向性客体。北冥、南冥、天池、鱼、鲲、鹏,这些意向性客体构成了一个独特的意向性世界。

意向活动—意向客体的关系,可以扩展为人—世界的关系。现象学从胡塞尔到海德格尔的发展,不妨说就体现为从“意向活动—意向客体”到“人—世界”的扩展。海德格尔对胡塞尔的意识现象学有所不满,因而在《存在与时间》(1927)中,海德格尔并没有提到意识,而是用“此在”(人)取代了意识活动,用“世界”取代了意向客体。于是有了“人在世界之中存在”的基本命题,胡塞尔的意向性概念被涂上隐身水,纳入存在论。海德格尔说:“存在论只有作为现象学才是可能的。”[10]所以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建立了一种现象学存在论。《逍遥游》的存在论意味也颇为明显。庄子当然也没有提到意识,但他对意向活动—意向客体、人—世界之间的契合相关性,显然深有体会,因而我们可以借助现象学的意向性概念来解读他的文字。比较而言,庄子的思想离胡塞尔的意识现象学较远些,离海德格尔的世界现象学较近些。

庄子开辟的这个世界,首先表现为空间。或者说,庄子从空间着手,来描述自己所发现的世界。但是,意向性空间并不是物理空间,所以我们不能确定“北冥”和“南冥”究竟何所指、到底在何处。“穷发之北”、北冥、南冥的方位都只是泛指,并没有诸如“喜马拉雅山北麓”“黄河北岸”之类的明确指向。任何一个空间都可以有东西南北的方位。因此,南、北只是确定了一个空间;北冥、南冥只告诉我们:“有”一个世界。这是个怎样的世界?在我们看来,《逍遥游》第一段中的北冥和南冥,其实也就是《逍遥游》最后一段中的“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大树所植之地,即是大鹏所在之处。但是,“广莫之野”不过是说,此地是一个广大无边的旷野,而“无何有之乡”已明明白白地指出,这是现实中不存在的领域。因此,这只是一个可能的世界。意向性空间也不是心理空间,因为它不是心造的幻影。庄子至少告诉我们:这个非现实的可能世界是存在的;不仅对于庄子,对于任何一个“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的人而言,这个空间都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的。对于物理空间,它是内在的;对于心理活动,它又是超越的。所以这是一种“内在的超越”。内在的超越正是意向性客体的存在之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