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依附性陷阱:第三世界的发展困境与道路选择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一 跨国产业资本转移牵动新兴国家“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当前新兴国家所处的这种困境并非偶发现象。20世纪以来,尽管欠发达国家纷纷追求经济现代化,但绝大多数国家长期被“锁定”于不发达状态,鲜少能进入“发达国家俱乐部”。据统计,二战后全球超过100万人口的国家和地区中,只有日本、新加坡、韩国等少数经济体跨入高收入行列。世界银行估计,20世纪60年代确定的101个中等收入国家中,只有13个国家在2008年进入高收入国家行列。[5]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发展中国家难以突破“中等收入陷阱”?这一问题只有置于国际资本体系下才能看清。

(一)“其兴也勃”:跨国产业资本进入为新兴国家带来繁荣

新兴国家短期内实现经济繁荣,与资本跨国流动和逐利本能有着直接关系。资本是诸生产要素中最活跃的成分,其本性就是谋求利润最大化,但平均利润率持续下降又是资本运行的必然规律。“利润水平取决于资本的有机构成,从而取决于资本主义的发展程度,资本主义发展得越先进,平均利润率就越低。”[6]据统计,1965年“七国集团”制造业的平均利润率高达45%,到1990年降至27%左右。[7]美国官方统计,2000~2006年美国制造业的利润率比20世纪50~60年代低1/3左右,比20世纪70年代低18%左右。[8]

在平均利润率持续下降的背景下,发达国家的垄断资本要想获得高额利润,重要办法之一就是进行“时间-空间修复”[9],即通过去那些尚未充分开发、利润率更高的发展中国家进行地理扩张和空间重组,来获得更多利润。列宁曾指出:“在这些落后国家里,利润通常都是很高的,因为那里资本少,地价比较贱,工资低,原料也便宜。”[10]希法亭也说过,“资本输出的条件是利润率的差异”,不发达国家的利润率“要比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高得多”。[11]沃勒斯坦指出,为追求更低的生产成本,实现途径通常是将主要生产场地从原来的“核心”地区,转移到世界体系中劳动成本更低的地区。[12]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近年来新兴经济体的外国直接投资不断增加。根据联合国贸发会议《2015年世界投资报告》,2005~2014年,对发展中国家的直接投资增加10倍,投资增速是发达国家的2.3倍。2014年接受直接投资最多的前20个国家中,有10个国家是新兴市场国家(包括印度、巴西、墨西哥、印尼、俄罗斯等)。[13]在这一过程中,跨国资本获益巨大。目前,美欧公司的利润主要依靠海外市场,特别是发展中国家。例如,标准普尔500指数所统计企业利润的50%以上来自美国之外。[14]2008年,福特、丰田、本田、日产、现代等企业,在中国汽车市场获取的净利超过2000亿元人民币;通用公司在中国产量只占其全球总产量的4%,利润却占通用全球总利润的25%。[15]由于新兴市场国家需要很多年才能发展到资本过度积累的程度,因此,在相当长时期,发达国家仍可从这种资本转移中获利。[16]

对发展中国家来说,跨国资本涌入及由此带来的技术扩散,激活了这些国家原来的人口、资源等潜在要素,使其经济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1981~1999年,新兴经济体年均经济增长率为3.6%,同期美国年均经济增长率是3.4%。[17]此后,随着海外投资持续增加,新兴国家经济增速明显加快。2000~2012年,金砖国家(巴西、俄罗斯、印度、中国、南非)年均增长率达6.2%,同期美国经济增长率只有1.9%。[18]新兴经济体占全球GDP比重从1993年的35%增至2013年的50%,外汇储备在2000~2015年增加2倍。在《财富》杂志评选的世界500强企业中,1980~2000年新兴国家只占5%,2013年已升至26%。另据麦肯锡公司统计,2013年世界最大企业中,有1/4来自发展中国家,并预计2013~2025年新创立的7000家大企业中,将有70%来自新兴经济体。[19]

(二)“其亡也忽”:跨国资本离场使新兴国家陷入经济萧条

跨国产业资本是把“双刃剑”,它给新兴国家带来短期繁荣的同时,也带来无尽的烦恼乃至毁灭。

一方面,跨国产业资本涌入往往会毁掉发展中国家的民族产业,尤其是为数不多的高端产业,使发展中国家被“锁定”在产业链下游。发达国家在生产领域拥有技术、品牌和垄断优势,因此,跨国产业资本涌入发展中国家后往往会控制从种子、肥料到药品、石油制品等各个产业领域。

尤其要指出的是,在毫无缓冲、毫无准备的自由贸易中,不发达国家最先进的生产部门(如电子设备、半导体、计算机、软件制造等),往往最先遭受沉重打击。[20]发展中国家能够保留下来的,大多是纺织、水泥、造纸、出口加工等中低端产业。这种低水平的“伪工业化”很难为新兴国家可持续发展提供物质基础。这是因为,只有在垄断或准垄断的条件下(既包括国家强制形成的专卖、垄断性经营,又包括技术创新领先形成的准垄断地位),企业才可能获得高利润。那些进入门槛低、可替代程度高的中低端产业,不管最初生产率水平如何,其生产迟早都会进入“报酬递减”阶段,企业利润率越来越低,企业本身缺乏可持续发展的空间。[21]

另一方面,跨国资本向发展中国家转移的大多是“松脚型工业”(footloose industry),关键时刻往往“脚底抹油”。这些外资主导、外科手术植入式的中低端产业,总是在不断寻求成本最低、收益更高的投资场所。它们当初涌入新兴国家,就是看中了新兴国家在劳动力、土地等方面的“比较优势”,一旦区位条件(包括土地价格、劳动力价格、优惠政策、市场环境、周边环境)发生变化,雇主解决问题的方案,就是将工厂迁移到工资水平更低的地区。[22]这就像牧民放牧一样,在一块草地吃光后,便转向下一块草地。

按照沃勒斯坦的估算,从投资大量进入一个发展中国家,到当地工人被有效组织起来,迫使工资上升和资本抽离,大约需要30年时间。[23]从20世纪80年代初新自由主义在全球勃兴算起,新兴经济体蓬勃发展已经超过30年,一定程度上出现了资本过度积累现象(如土地和劳动力价格上涨),导致企业生产成本日增,平均利润率下降。

“候鸟型工业”的迁离,使新兴国家出现“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的巨大落差。有学者将这种现象描述得极为真切:“资本主义卡特尔和托拉斯一点一点地把一个国家搬到他国。当他们一点一点地卖完了一个国家后,他们就用这种收入来一公里一公里地收购新的国家的地契,然后再把收购来的土地一点一点地卖光,最后只剩下满地的窟窿,有的窄而深,有的宽而浅。”[24]当年拉美国家凭借原材料优势,以及蜂拥而来的外国资本,在短期内创造了大量就业岗位,新兴中产阶级队伍不断壮大。但随着原材料价格的降低以及国际资本流出,拉美正在经历“大衰退”。当前,金砖国家在经历跨国企业迁离潮后,同样面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尴尬处境。

新兴国家要想留住这些跨国资本,只能进行“谁敢比我惨”的“寻底竞赛”(race to the bottom),以更大的自我牺牲(包括税收减免、优惠出让土地、降低工资、污染环境等)换取GDP增长和表面的经济繁荣。“为保住饭碗,工人们被告知必须在无利可图的范围内再做让步,但不管做了什么让步,老板都会说,还有不少工人愿意答应更苛刻的条件,于是工人又被迫再次让步。”[25]墨西哥前总统福克斯曾自夸说,在墨西哥南部,我们创造了和危地马拉一样的条件,组装厂无须弃墨西哥而去,但这些工厂还是迁走了。“寻底竞赛”迫使各个国家抛弃自己的工人保护和就业保障体系,并被冠以所谓的“竞争力”,即“为了能在国际上有竞争力而降低工资”。[26]但这种做法只会产生靠压榨劳动者维持繁荣的“血汗工厂”,并极大牺牲自然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