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慕士
1242年3月,撒马尔罕城外的客栈
十几位疲乏的旅人,在客栈二楼睡熟了;所有的人都在各自不同的梦中,背负着自己的孤寂。我跨过赤裸的手脚,走到我的空铺盖,躺在散发出汗臭与霉味的铺盖上,在黑暗中想着今天发生的事,审视任何我可能亲眼看见,但是却因为当时的仓促或无知,而一时没能体会到的神明指引。
我从小就能看到异象、听到声音;我总是跟真主说话,而他也总是会有回应。有时候,我会像一声口哨般轻盈地飞上七重天,然后又降到地底下最深的坑洞,那里充满了泥土的气味,就像埋在巨大橡木与甜美栗树底下的巨岩,始终没有人发现。我也会不时地失去胃口,然后好几天不吃饭。这些事情都不会让我感到害怕,不过到后来,我也学会了不要跟别人提起这些事;凡人对于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情,总是会百般诋毁。这是我的亲身体会。
第一个轻视我所看到的异象之人,就是我的父亲。我在十岁左右开始,每天都会看到我的守护天使;当时我还天真地以为每个人都看得到。有一天,我父亲在教我如何做杉木衣柜时——他希望我长大之后也跟他一样成为木匠——我向他提起了守护天使的事情。
“儿子啊,你的想象力非常丰富,”他冷冷地说。“但你最好不要告诉别人,我们不希望让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感到不安。”
几天前,邻居跑来向我父母投诉,说我的举止怪异,吓坏了其他孩子。
“儿子啊,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不能接受自己跟父母一样呢?”我父亲问。“每个孩子都会像他们的父亲和母亲,你也不例外。”
这时候我才领悟:虽然我爱我的父亲,也渴望父母的爱,但是他们对我来说,仍然像是陌生人。
“父亲,我跟你其他的孩子不一样。就把我当成是被母鸡抚养长大的小鸭吧,我注定不是一辈子生活在鸡舍里的家禽;你们害怕的水,但水是我的生命泉源,因为我不像你们,我会游泳,所以我也要去游泳。海洋才是我的故乡,如果你愿意跟我同行,那么就到海洋来;如果不愿意,那就不必阻拦我,回到你的鸡舍吧。”
我父亲瞪大了眼睛,然后又眯起来,眼神变得疏离。“如果你现在就用这种口气跟你父亲说话,”他郑重地说。“那么我不知道等你长大之后,要用什么口气跟敌人说话。”
让我父母亲倍感苦恼的是:我的年纪渐长,看到的异象非但没有消失,反而频率变得更密集,内容也更引人入胜。我知道这让父母深感不安,我也觉得很内疚,但是摆在眼前的事实是:我不知道要如何停止这些异象;并且就算我知道,我想我也不愿意停止。不久,我就离家出走,此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大不里士从此成了一个悦耳甜美的字眼,如此的精纯、如此的细致,才到舌尖,就已经融化了。在我的记忆中,这个地方始终都伴随着三种气味:伐木、罂粟籽面包和白雪那柔软清新的味道。
此后,我成了云游四方的苦行僧,从未在同一个地方睡过两晚,从未连续自同一只碗里吃过两顿饭,每天都看到不同的脸孔在我四周环绕;肚子饿了,就为人解梦,赚几文钱。如此,我走遍西东,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找真主;我到处寻找值得过的生活,值得让人拥有的知识。我既未在任何地方扎根,也就无处不得行。
在旅途中,我走过各式各样的道路:从热门的商队路线到埋没在人们记忆中可能走上好几天都不会碰到任何人的小径,从黑海海岸到波斯城镇,从中亚的大草原到阿拉伯的沙丘——我曾经走过浓密的森林、平坦的草原和沙漠,曾经住过不同的旅店与驿站,曾经在拥有几百年历史的古老图书馆里请教学识渊博的学者,曾经在小学里听老师讲课,曾经在伊斯兰学校跟学生议论《古兰经》的经文注释与逻辑,曾经去过庙宇、僧院与神殿,曾经与隐士在他们的洞穴里冥想,曾经跟苦行僧一起赞念,曾经同圣贤一起禁食,也曾经跟异教徒同桌用餐,曾经跟萨满教的巫师一起在圆月底下舞蹈,曾经结识信仰各种宗教、各个年龄层和各种职业的人,曾经目睹不幸的惨剧,也见识过奇迹。
我曾经看过贫困穷苦的村落,大火肆虐后焦黑的田野,遭到打家劫舍的城镇,没有一个十岁以上的男人幸存,连河水都染成鲜红色。我曾经目睹过人性最恶与最善的一面,再也没有什么会让我感到意外。
我亲身体验过这些经历,于是开始集结、整理过去从未有任何书籍写过、只存在我的灵魂内的一张表列;这份纯属个人的表列,我称之为“伊斯兰云游神秘主义教派的基本原则”。对我来说,这跟大自然的法则一样,是恒定可靠、一成不变并且放诸四海皆准的原则,总结起来就是“爱的四十条法则”,可以也只能通过爱来达成。其中一条法则说:通往真理的路必须用心,而非用脑。不要让你的脑引领你的脚步!让你的心做你最主要的向导吧!正面迎击你心灵的自我,挑战它、最后战胜它!了解你的自我,才能让你了解真主。
我花了好多年的时间才完成这整整四十条法则;现在完成了,我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所剩的时日不多了。最近,我也经常看到许多死亡的异象。我担心的并非死亡,因为我认为那并不是结束;我担心的是死后传承无法沿续。我胸壑中还有许多文字堆积,还有许多故事有待说出;我希望将这些知识传递给另外一个人,不是什么教师,也不是什么门徒——我在寻找的是一个可以跟我平起平坐的伴侣。
“真主啊,”我在阴暗潮湿的房里低声祷告,“我终其一生云游四海,追随祢的路径。我看待每一个人都像是一本翻开的书,都像是会走路的《古兰经》;我刻意避开学者的象牙塔,宁可跟遭到遗弃、放逐或是流亡海外的人相处;如今,我的胸膛胀满了知识,请协助我将祢的智慧传给合适的人,然后您就可以随意处置我了。”
就在我眼前,这个阴暗的房间突然充满了光线,如此明亮照人,让躺在床上的旅人脸上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蓝光;房间的空气也变得如此清新,充满了生命力,仿佛每一扇窗都已推开,迎进了一股劲风,从远处花园带来百合与茉莉的清香。
“到巴格达去,”我的守护天使像唱歌似地说。
“有什么在巴格达等着我?”我问。
“你祈求一位伴侣,就会得到一位伴侣。到巴格达去,那里有一位修行的师父会指点你往正确的方向去。”
我的眼中盈满了感恩的泪水。现在我终于知道:我在异象中看到的人,正是我的精神伴侣,命中注定,我们迟早都会相遇;到那个时候,我就会知道他那浅褐色的眼睛为什么永远都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愁,还有我为什么会在初春的夜里遭到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