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殿上的暗算

当忠盛还是备前国⁽¹⁾国守时，遵依鸟羽上皇⁽²⁾曾许下的大誓愿，敕建了“得长寿寺”。该寺计有佛堂三十三间，供奉佛像一千零一尊，于天承元年⁽³⁾三月十三日隆重举行了奉安典礼。礼毕后，上皇甚为喜慰，论功行赏，下诏奖勉忠盛建寺之功，特赏其“逢缺即补”。适逢但马国⁽⁴⁾国司一职出缺，便让忠盛递补了这一缺额。上皇恩宠有加，又破格许可他登殿奏事。当其时，忠盛年仅三十六岁。满殿公卿大夫，个个心生嫉恨，这些原来的“殿上人”们，私相谋议，商定在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的五节之一“丰明节会”⁽⁵⁾当晚，暗杀忠盛。

忠盛风闻此事，自忖：“吾本非援笔属文之吏，身为武士之后，一旦横遭意外羞辱，于家于己，皆是可耻可恨。然避而不朝，则恐得怯懦之讥。古书有云：存身保命，以报君王。吾须早做准备方为上策。”于是他事先备好一把短刀，看似随意地挂在朝服的束带上。上殿之后，忠盛故意在灯光幽暗处，缓缓拔刀出鞘，举至鬓边。那刀明晃雪亮，犹如春水融冰，泛出阵阵寒光。一干“殿上人”凝目而望，胆战心惊，栗栗而抖。又有忠盛家家将左兵卫尉家贞——乃同族木工助⁽⁶⁾平贞光之孙，进三郎大夫季房之子——身着淡蓝色狩衣⁽⁷⁾、下束浅黄色腰甲、佩挂系着弦袋的太刀⁽⁸⁾，在大殿的庭院中一丝不苟地守候着。贯首⁽⁹⁾座下有人见了心生疑虑，便派了个“六位藏人”近前问道：“在空柱⁽¹⁰⁾旁靠近铃索处，穿布衣的是何人？擅闯内禁，其罪非轻，速速离去！”家贞庄严肃容、恭恭敬敬地答道：“听闻今夜有人欲对吾家主公备前守大人，图谋不轨。吾专程在此护卫，要查探个切实究竟，绝不能离开。”说罢，依旧端凝跪坐。“殿上人”们眼见形势不妙，情知暗杀之密已泄，当夜只好作罢。

随后忠盛被鸟羽上皇召至御前起舞，有人乱打拍子，阴阳怪气地叫道：“伊势平氏真是个醋瓶子⁽¹¹⁾！”其实平氏一族原是桓武天皇的嫡传一脉，只因有些年头没住在京里，便成了“地下人”⁽¹²⁾，不能登殿议事。由于他们久居伊势，故而用那里的特产烧酒瓶，借物代名，自称为伊势平氏；又因忠盛眇目，双眼一大一小，所以被人借谐音讥讽为醋瓶子⁽¹³⁾。忠盛虽怫然不悦，却也莫可奈何，遂于歌终舞罢前悄悄退离御宴。他来到紫宸殿北侧，当着那些殿上人的面，解下悬挂腰间的短刀，交予主殿司⁽¹⁴⁾，随即拂袖而去。在外守候的家贞见到主公，关切地问道：“殿中是何情形？”忠盛本欲告知受辱一事，但见家贞拔刀欲试的模样，怕他上殿闹事，便答道：“无甚要紧事。”

五节会上素来有个惯例，人们一边唱咏着“薄纱纸、紫染纸、缠丝笔，画着漩涡的笔杆”等有趣的事物，一边欢快起舞。昔日有一位太宰权帅⁽¹⁵⁾季仲，因为面庞黝黑，被人戏称为“黑帅”。在他担任藏人头⁽¹⁶⁾时，于五节会上跳舞，也有人怪叫道：“啊啊啊，好黑啊，这么黑的头⁽¹⁷⁾，是让什么人涂上了黑漆呢！”又有花山院前太政大臣忠雅公，十岁时因父亲中纳言忠宗辞世，而成了孤儿。已故的中御门藤中纳言家成，其时任播磨国守，招他入赘为婿，令他得享富贵荣华。忠雅公也是在五节会上，被人们冷嘲热讽：“播磨米是木贼草么？还是朴树叶？为何要替人家磨光去垢⁽¹⁸⁾！”

“这些古时发生的事例，最终都没有闹出大事来。不过如今佛法衰微，在这种人心不古的末世，可就说不准了。”人们议论纷纷，担心因为讥讽忠盛而引出祸乱来。

果不其然，五节盛会刚过，全体殿上人齐向上皇参奏，禀道：“查历代先例，带剑上殿饮宴，或随带佩武家臣出入宫禁，须严守‘格式’⁽¹⁹⁾，并经皇命敕许，方能行之。如今朝臣忠盛，擅召自家带甲武士，私入内庭；忠盛自身亦腰佩短刀，列席节会。此二者俱是前所未有、历朝罕闻之重罪，大不敬于上皇。请上皇将忠盛两罪并罚，削去殿上仙籍，罢黜官职。”鸟羽上皇闻奏，震惊异常，遂传忠盛到殿前质问。

忠盛答道：“家将于殿庭守候一事，微臣实不知情。但近日坊间风传，有人意欲暗害微臣，臣之家将追随臣多年，亟欲助臣免受意外之辱，因此擅闯大内，非臣所能预知，亦无从阻止。若见责此事，可即召该名家将质询。至于臣所佩短刀，前已交由主殿司寄存，请降旨提取，验看短刀真相，再定臣罪不迟。”上皇以为有理，即刻命人取来短刀，当场御览检视。原来那刀鞘表面涂着一层漆，鞘内却是木刀，刀身上贴着银箔。上皇道：“卿为免当殿受辱，假作带刀之状；为防日后责罚，以木刀代真刀。心思缜密，殊堪慰勉。凡操弓矢之良将，皆当有此等智谋。至于家将擅进殿庭守候，那是武士侍奉主公的惯习，与卿无关。”如此一来，忠盛不但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反而博得了上皇的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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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处地名中的“国”，并非“国家”之意，而是指行政分区名词“令制国”。一国，行政上相当于中国的一个州或县。全日本共分为六十六国。备前国，现在日本冈山县东部。

(2)　天皇退位后号为“上皇”。鸟羽上皇，日本第74代天皇，1107年～1123年在位。1123年1月，白河法皇令鸟羽天皇禅位给5岁的显仁亲王，是为崇德天皇，但实权掌握在白河法皇手中。直到1129年白河法皇去世，鸟羽上皇才夺回实权，开始自己的院政时代。1141年，鸟羽上皇出家为法皇。

(3)　天承，崇德天皇之年号。天承元年，即公元1131年。

(4)　但马国，俗称但州，现在日本兵库县北部。

(5)　“丰明节会”是五节舞会之一。五节舞会于每年十一月间的第二个丑、寅、卯、辰四日间举行。丑日，天皇在常甯殿观看五节舞的试演，称为“帐台试”；寅日于清凉殿观看五节舞的试演，称“御前试”；在卯日的“新尝祭”、辰日的“丰明节会”上正式表演五节舞。

(6)　木工助，木工寮的次官。木工寮是负责营造、维修宫殿，并采集木材、制作工艺品的部门。

(7)　狩衣，即猎衣，以麻布制成，为武家独创，用于野外狩猎时穿着。为方便起见，衣袖与衣体未完全缝合。狩衣后来发展成为公家的日常服装。

(8)　弦袋，装弓弦的袋子；太刀，特指具有较大弯曲度，刀身长二尺以上、不足三尺的弯刀。此外，二尺以下的称为小太刀，三尺以上的称为野太刀。

(9)　贯首，又称贯主、管主。贯，籍贯之意；首，第一之意。贯首本指户籍簿上第一位列名者，后引申为一宗一派之领袖。这里的“贯首”，指的是在内廷奔走的内侍们的头目。下文的“六位藏人”，“六位”是官阶，“藏人”即指这些内侍。

(10)　空柱：位于清凉殿南面的柱子，柱内掏空，便于排放雨水。

(11)　伊势所产的烧酒瓶，质量粗劣，无法盛酒，只能装醋。而“平氏”与“瓶子”在日语中的读音相同，此处一语双关。

(12)　“地下人”，指平民百姓，与能够登殿的“云上人”相对。

(13)　这里也是一语双关，“眇”与“醋瓶”在日语中读音相同。

(14)　主殿司：专职负责宫中灯油、薪炭的女官，日本宫廷十二司之一。

(15)　太宰权帅：太宰府设于筑前国，是治理西海道九州九国二岛的部门，担当九州的一切政务。其长官称为帅，次官称为大贰、少贰。权帅只是名誉性的帅，大贰是实际上的长官。

(16)　藏人头：官阶从四位下，负责诏敕的传宣、殿上机密文书的处理等工作。

(17)　“黑头”既嘲笑季仲脸黑，也双关“藏人头”。

(18)　播磨国，俗称播州，现在日本兵库县西南部。播磨产米，木贼草和朴树叶像砂纸一样，可用来打磨物件。由于家成是播磨国守，故而将他比作播磨米；“磨光去垢”指的是他提携女婿。

(19)　格式：在弘仁、贞观和延喜年间以诏书形式颁布的各种政令。这些政令都是对原有律令的修改和完善，修改后的律令称为“格”，具体的实施细则叫“式”，两者统称为“格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