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城南离宫
古书云:“百行孝为先。明王以孝治天下。(1)”是以唐尧孝老母、虞舜敬老父。彼贤王圣主之行可追,高仓天皇奉为楷模,圣心可嘉。
过了些日子,天皇派人将一封书信从大内偷送到鸟羽殿。信中写道:“世事浑浊,朕虽身居九重宫阙,亦是枉然。自思不如效宽平(2)旧例、寻花山(3)之古,遁世出家,做一个寄迹山林的行者,反倒比现在更好。”法皇急忙复信,劝道:“切莫起这等念头。你若仍居帝位,我尚有所依赖。要是出了家,无声无息,我就什么指望都没了。所以请务必忍耐,静观时局变化,一切从长计议。”天皇收到回信,细览后龙颜悲凄,泪流不止。心想古书有云:“君者,舟也;臣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4)如今看来确如所说。臣能保君,又能覆君。往昔保元、平治之时,入道相国屡屡保君安国;到了现今的安元、治承之时,又想覆君弑主了。史书所云真是大有道理啊!
大宫大相国伊通、三条内大臣公教、叶室大纳言光赖、中山中纳言显时,此时皆已不在人世。旧朝大臣只剩下藤原成赖与平亲范。二人暗忖:“时局一坏如斯,立朝出仕,做个大中纳言,也无甚意义了。”因此二人虽处壮年,也都遁世出家了。民部卿入道平亲范,长伴大原之霜;宰相入道藤原成赖,隐迹高野之雾。他们一心修后世菩提之福,对于世事一概不理。昔时有托身商山之云、澄心颍川之月者(5),皆因学识渊博、志向高洁,这才遁世归隐。京中流传着隐于高野的宰相入道成赖的话,他说:“遁世之心早决,实乃明智之举。朝中纷乱扰攘虽无异于往日,但若在京中亲眼目睹,还不知该如何心忧呢!保元、平治之乱,想来系因末世之故,已是凄惨至极。可日后只怕还会生出大乱来!真希望能分云而上,高不见乱世;潜山而居,深不闻悲呼啊!”此言颇为有理。如此世道,确已非良善之人所能安居的了。
同月廿三日,因天台座主觉快法亲王频频请辞,前座主明云大僧正遂复任天台座主。入道相国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乃因其女儿贵为中宫,女婿又是关白,自然认为万事无忧了。“把所有政务都交给天皇去处理吧。”这么说着,他自顾自地回了福原。前右大将宗盛入宫奏禀此事,高仓天皇却道:“若是法皇让朕处理政务,自然照办。否则朕是不想理会的。朝廷大小事宜,你就和关白商量着,随便处理吧。”一副全然不把朝政放在心上的模样。
法皇被幽禁于城南离宫,已过了半个冬天。山野烈风呼啸、寒庭月光清冷;院中积雪虽厚,却无人踏雪来访;池面虽厚厚结冰,却不见鸟雀飞临。大寺(6)的钟声,与遗爱寺钟声无异;西山的雪色,仿佛香炉峰的美景(7)。霜夜寒冷,捣衣砧之声幽闻于御枕畔;晓冰辗车,车迹在门前远远伸展。过巷的行人、碌碌的役马,行色匆匆,好一幅浮世图景。日常观之,也颇有意思。宫门守卫多为蛮夷(8),昼夜勤勉警卫。也不知法皇和这些守卫前世结过怎样的因缘,方有了今生的相伴护卫之缘。深可感怀。
法皇触景生情,离宫中一切物事,均能勾起他的伤感。这些景物,有的如昔日游览所见,有的似参拜神社佛寺所见,有的则像在御寿庆典上见过。怀旧之心郁郁,难抑涕泗交流。就这样冬去春来,到了治承四年。
(1) 语出《孝经·孝治章》:“昔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
(2) “宽平”是日本第59代宇多天皇的年号。其899年在仁和寺削发出家,潜心佛道,法号空理,后改名“金刚觉”,世称“宽平法皇”,此为日本法皇称号之始。
(3) “花山”指日本第65代花山天皇,986年出家。
(4) 原文见《荀子·王制篇》:“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唐《贞观政要·论政体》也曾转引。
(5) 商山之云,指商山四皓,汉初商山的四个隐士;颍川之月,指帝尧时的贤人许由,他是中国最早的隐士。
(6) 大寺:指鸟羽殿附近的胜光明院。
(7) 见白居易诗:“遗爱寺钟欹枕听,香炉峰雪拨帘看。”遗爱寺位于庐山香炉峰下。
(8) 日本的边疆民族,如萨摩隼人、东北虾夷等,为表示对大和朝廷的归服,都派遣壮丁去宫廷里担任守卫。因文化落后,故被大和朝廷称为“蛮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