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去往灵隐
离开学还有四天,晌午,匹诺悄悄溜出了福利院。
在所有人都午睡的时候,大门边的守门人也打起了瞌睡。她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带着蔷薇叶子来到街上。
在这之前,匹诺已经想好了怎么使用蔷薇叶子。
她在街道拐角处找到了一个破旧的很久没有人光顾的电话亭。电话亭像一个红色的小房间,挂着一部落满了灰尘的电话。
匹诺瞅准周围没有一个路人的时候钻进了电话亭。做这件事给她带来了久违的新鲜感。两个月来,她第一次这样兴奋。
轻轻拂掉电话上的灰尘,吹一吹话筒,匹诺深吸一口气,小心拿出一枚蔷薇叶子,放进本应该插入电话卡的地方。
上天保佑,我想听听妈妈的声音。
话筒对准耳边,匹诺闭紧眼忐忑地等待着。话筒的那一头没有一丝声响,好像立着一道阻隔了一切的石墙,冰冷冷地静默着。
匹诺握着话筒的手开始颤抖,她的心一点儿一点儿沉落下去。
就在这时,电话那头很轻很轻地咔了一声,匹诺的心瞬间又悬了起来,直到她听见一个最熟悉不过的日思夜想的声音——妈妈的声音:“匹诺,生日快乐!我的宝贝女儿,妈妈永远爱你!来,切生日蛋糕了。好看吧,买了你最喜欢的巧克力覆盆子……”
是匹诺去年生日时妈妈对她说过的话。
她一直都没有忘记。
匹诺把话筒贴在耳朵上,捂住嘴,无声地哭了起来:“妈妈,妈妈,你为什么已经不在我身边了呢?为什么那些人要杀害我们呢?”
“匹诺!十二岁生日哦,本命年,来,吹蜡烛了。一口气吹完!真棒……”
十二岁那年的生日。
“生日快乐!锵锵锵锵!海绵宝宝的生日蛋糕,可不可爱啊?你喜不喜欢?”
十一岁。
“乖女儿,生日快乐!乖宝贝儿,生日怎么老臭着一张脸?没买到Hello Kitty的蛋糕是妈妈失误了,改天,就中秋节的时候,补买一个怎么样?……哎,这就乖了。来,给妈妈笑一个!”
十岁。
……
每一年的生日,妈妈说过的话,重新在话筒的另一边响了起来。五岁的时候,又加进了一个男声,一个温厚的,像可以永远依靠、可以永远酣睡的怀抱一样的声音,已经在匹诺脑海中消失很久的爸爸的声音。
“匹诺,生日快乐!”
爸爸的话很少,几乎就只有这一句,重复了五年。可每一次听,都让匹诺的眼睛里流下泪水,胸口像被火烤着了一样疼。
十三年,十三个生日,爸爸妈妈的声音都听完了,电话那头不再有声响传出。
匹诺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任眼泪肆无忌惮地流过面颊,滴落在衣服上、地上。话筒还紧紧握在她手里,她舍不得松手。
这时,从话筒里似乎又传出了什么声音。
匹诺抹着眼泪急急忙忙看去,从话筒里赫然冒出了一枝花,修长的花枝,长着树叶,顶上开着一朵温柔的白色的花。花瓣好柔软,轻轻地蹭着匹诺的脸颊。
嗖嗖嗖……
更多的花枝从话筒里冒出来了,白色的花瓣靠在一起,像最温柔最亲切的脸,贴着匹诺的面颊。
是白色茶花,匹诺看着花想,它们就像爸爸妈妈的声音,体贴、温暖着她。
等匹诺收拾好心情,站起来,那些美好的花也一起消失不见了。
擦干眼泪,把话筒挂回去,匹诺推开电话亭的门,向另一个目标走去。她已经相信了,并开始期待去往爸爸的那个世界。
她找到最近的一家超市,站在一格格储存箱前。
第二枚蔷薇叶子放进投币口,匹诺扭动钥匙,把储存箱锁上了。她拔下钥匙,静静等待了片刻,沉默地把钥匙重新插回去,向右扭转,打开。
嘎吱——
和她想象的一样,储存箱里不再是空的了。
小小的格子里整齐摆放着三本硬封皮的书,字典那样厚重,取出来,封面上的题目是烫金的字。
这是爸爸的书。
匹诺觉得自己的眼睛又不受控制地温热了。
翻开第一本,几乎每一页都有用钢笔另外标注的字迹。是爸爸的字迹,竖勾的地方很饱满,很独特,个别字的最后一笔的竖,总是特别长,修长锋利的宝剑一样英武地刺下。
第二本、第三本都是。
这三本书,都是匹诺小时候曾见过的,在爸爸的大书架上。她和妈妈的“大逃亡”开始后,最初也带上了,可不知道在哪一次的搬家途中被遗落在了旧家的抽屉里,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匹诺把书紧紧搂在怀里,她拼命去怀念,怀念爸爸的味道。
然而这时候,不知从何处拂来一阵风,那么轻,那么淡,让匹诺松开了怀抱,愣愣地看着被风吹开的书页哗啦啦翻过。
又一阵风吹来,书页挣脱了匹诺的手,一张张纸像发光的白色鸟一样,以凌厉的速度向天空中呼呼地飞去。
“等一下,喂,这是怎么回事?”
等匹诺反应过来,慌乱无措地跳起来,伸出手,想抓回几张纸,它们几乎都已经消失在了半空中。
“等一等啊……爸爸的书,为什么?……”
目送所有的纸仿佛越过空中的一道屏障消失不见后,匹诺徒劳地垂下双手,攥紧手,咬紧嘴唇。
忽然,有一张薄薄的纸片飘落眼前。
匹诺慌忙伸出双手去接,纸片稳稳地落在她手心。是一张照片。
一张全家福。
照片上有三个人:个子不高,戴黑框眼镜,笑得温和宽厚的爸爸;纤瘦的,长头发编成一根长辫子垂在肩头——后来剪短到只盖过耳垂,笑得温婉动人的妈妈;还有站在他们中间,牵着爸爸妈妈的手,个子小小的,短头发,笑得一脸明媚灿烂的小姑娘。
这是五岁以前匹诺、爸爸、妈妈拍过的唯一一张全家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遗忘在了哪一个家的角落。
现在,终于失而复得了。
这张照片会是她一辈子的珍宝。
匹诺小心捧着照片,不让控制不住的眼泪溅上去。她对着一张照片哭得稀里哗啦,全然不顾路人的眼神和询问。
她哭得肆无忌惮,像每一个失去所有亲人的孩子。
匹诺已经下定决心,她要去那个世界。
不仅因为那是爸爸的世界,而且因为那里有着和她此刻身处的世界全然不同的事物——蔷薇叶子就是最好的证明。她想找到那个叫陆辰的老人,谢谢他让自己听到了爸爸妈妈的声音,找回了丢失的全家福。
她记得他说他是一所学校的校长。
那所学校收初中生吗?匹诺不自觉地想,如果收,她就可以去上这所学校,找到那个老人,问他更多关于自己家、关于那些人的事,还可以把妈妈留下的信封里的纸片给他看,弄懂那首诗、登迪莱恩、查氏纸储的意思。
既然他说他是爷爷的朋友,对我们家的事应该会有一点儿了解,匹诺坚信地点点头。从车祸以后,她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兴致勃勃、充满干劲过。
她没有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对这个陌生的老人充满了信任。
匹诺到火车站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撕成片的棉花一样的云散落在天际,被霞光染成淡淡的玫红色。广场上拖着行李箱的人行色匆匆,暮色下,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匹诺进到售票大厅,买票的队伍不长,她很快就站到了柜台前。
突然,就在涂着鲜艳口红的售票员转向她时,匹诺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好,我要一张到另外一个世界的车票。”她试想了一下自己说出这句话的结果——他们只会以为她是疯子,要把她赶出去吧?
“小姐,你要买票吗?”售票员提醒道。
等一等,那个老人是怎么说的?匹诺沉下心想。他好像说:“和平时一样,买一张火车票,会有一列火车送你到我们的世界来。”
可是没有准确的时间、地点,她怎么可能买到她想要的列车车次呢?
“小姐,你可以想清楚了再来。”售票员冲匹诺客气地笑笑,随即不客气地喊,“下一位!”
“等一下!”
匹诺急忙拦住她,把口袋里最后一枚蔷薇叶子放到柜台上,低下头,支吾道:“我要一张车票。”
半天没有传来回应。匹诺忍不住抬头一看,出乎她的意料,售票员正好把一张打印好的车票递出来:“您的车票。”
“谢谢。”
匹诺不敢相信地拿过车票,一枚小巧的白色纸片,上边只有很简单的三行字:
八月二十九日
上午九点钟
榕城→灵隐(云阳)
榕城、云阳,都是匹诺认识的城市。而中间的这一个——“灵隐”,她默念着这个陌生的词。
三枚蔷薇叶子,买到的这张车票,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多么不可思议!灵隐,是她爸爸生活的地方,是陆辰校长说的“另外一个世界”,她有足够的把握认定,那儿会有更多她意想不到的有趣的事。
最重要的是,她会在那里找到那些人的线索,解开困扰她的全部秘密,最后,为妈妈报仇。
八月二十九日,是明天。也是匹诺的生日。
想到这儿,她摸了摸背后的书包,在脑子里回想了一下。她带了信封、身份证、银行卡,手头全部的钱,还有刚得到的全家福。对一个准备只身奔赴另一个世界的女孩来说,这些东西已经足够了。
匹诺立刻决定,今晚就在火车站度过,为了搭乘明天早上去往灵隐的火车。
第二天上午,八点半。
匹诺在火车站的肯德基里待了一整个晚上。此刻,她既焦心又紧张地坐在候车厅的椅子上,并拢膝盖,眼睛直盯着检票口上方的LED告示牌。
九点;始发站:榕城;终点站:云阳;准点发车。
自然,没有出现灵隐这个地方。毕竟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知道灵隐,不是吗?匹诺暗想。中途不用下车,只要坐到终点站就可以了吗?
那儿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会有人来接我吗?陆辰校长?应该就是他吧?……想得越多匹诺就越紧张,刚刚吃过的冰激凌让她的胃很不舒服。
终于,大厅里传出广播声,几乎把匹诺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好!由榕城开往云阳的列车已经开始检票,有乘坐本次列车的旅客,请到2号检票口检票,5站台上车……”
匹诺紧跟着拥堵的人流,挤过窄窄的检票口。下了电梯,她看见停靠在站台边的是一列老式的褪色很严重的红色火车。
她不能不怀疑,她看到的景物已经不完全属于这边的世界了。
火车里没有一般列车所有的浓重的香水味,而是一股淡淡的稻草的清香,这让匹诺很放松。车厢被分为一个个隔间,一个隔间只能容下四个人。
匹诺挑了角落里的一个空隔间,把书包放在一旁的座位上。直到火车发动,站台的景象如一帧帧画面向后倒去,始终没有人推开门进来。
窗外的景色很美。
一开始是城市的郊区,低矮的楼房显得温和又亲切。穿过隧道,即是满目的绿色,山间的竹林、繁茂的树木,阳光明晃晃地落下来,有时是水塘,水上的阳光便是淡淡的金色。
阳光也洒进窗里,铃铛的轻响一般落在眼前。匹诺困了,一夜的紧张、期待终于化作浓浓的睡意向她袭来。
天气这么好,她舍不得放下帘子,于是靠在车座上,歪过头睡去。
她是被一阵马蹄声唤醒的。
匹诺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打量着周围。四人座的小隔间都和原来一样。那马蹄声是怎么回事?
她忽然发现,随着嘚嘚嘚嘚的轻快声响,整个车厢也在轻轻地左右摇晃。
匹诺朝窗外看去,一片幽凉的树林,阳光碎在风里,拂进窗内,明亮,却是凉爽的。树木离得很近,有一丛树枝几乎要擦到车窗了,匹诺不禁有点纳闷:火车会在这样的地方行驶吗?
她从窗口探出头去,望向前方,惊得有好半天回不过神来:她已经不在火车上了!现在她坐在一驾轻便的四座小马车里,没有马车夫,拉动马车的也不是马,而是一只高大矫健的鹿!
匹诺就愣愣地盯着鹿的大角,盯了老半天,才想起来坐回到座位上。
她是从什么时候被转移到马车里的?睡着的时候?有人来过了吗?不对,这里的一切都和火车上的隔间一样。她不由得伸手碰了碰车窗边的帘子。只能说,这一切都太神奇了。她兴奋得涨红了脸。
小马车在狭小的林间小道上行进,碾轧在粗大的树根和石块上有些颠簸,匹诺却一点儿也没觉得不舒服。她躺倒在座位上,望向窗外,树叶缝里依稀露出点点天空,只有近似白色的光亮。忽然,这些光亮晃了一下,飘落下来。
一枚,一枚,又是一枚,越来越多,飘落……好久,匹诺才反应过来,是下雪了。
银白色的雪花一片片飘落,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道路两旁很快就替换为覆满落雪的树林。
树林间白茫茫一片,鹿蹄踏在雪地上,不再传出任何声响。拐弯儿时马车的嘎吱嘎吱声也淡了,窗外的景致,静谧得像在一个梦里。
匹诺大气也不敢出,奇怪的是,她一点儿也没觉得冷。她身上穿着的还只是夏天的短袖T恤。
树林变得稀疏,马车也开始减速。匹诺知道,终点站就要到了。
一阵平稳的拖动后,马车完全停了下来。匹诺背好书包,右手边的门同时被人从外边打开了。
她满心以为车外站着的会是陆辰校长,结果却让她小小地失望了。
那是一个陌生的女人,看起来就是一副标准的老小姐样子。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成发髻,额头和鬓角没有一根垂落的发丝。冷冷的眼神在淡紫色的细框眼镜后不减锐利,尖尖的鼻子简直会扎到人,抿着的嘴唇微微发紫。
但她实在也不年轻了,眼角、脸颊上的皱纹就能证明。
她披着一件和陆辰校长那天披的很像的纯黑色斗篷,黑发,浅紫罗兰色的眼眸宛若寒冰,在白色雪原里,整个人像尊雕塑般立在门外。
“匹诺?”匹诺看到那女人的嘴动了动。
她紧张地点点头,莫名地已经有点畏惧眼前这个人。她踩到地面上,鹿就拉着马车向前去,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欢迎你来到灵魂的居所——灵隐。”女人不着语调地说,“我叫温妍,是一所学校的老师,现在暂时作为你的监护人。”
“哦。”匹诺小声说,“温妍老师好。”
她的心思动得飞快:这就没错了,她是一位老师,应该就是陆辰校长那所学校的吧?校长太忙了,没空来接我,就拜托了这位老师。
匹诺以为,老师接到她后,马上就会带着她离开,可她们只是站在原地,一句话不说,也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她忍不住开口:“请问……”
嘚嘚嘚嘚,她听见了马蹄——不,是鹿蹄声,回过头,才看见又一驾马车被鹿拉着缓缓驶了过来。
这么说,除了她,温妍老师还要接别的什么人。
匹诺注视着温妍老师走上前,打开车门,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长发垂落腰际的女孩走了下来。
她刚出现在匹诺面前,匹诺就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她本能地想避开这个女孩,离她远远的,越远越好。她突然很惶恐,很害怕。可是,怎么会这样?她根本就不认识这个女孩,她们明明素昧平生……“小藻?”匹诺听见温妍老师问。
女孩和刚才的她一样,点了点头。
忽然,女孩抬起头来,好像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匹诺。
双目对视的一瞬,匹诺看到了一张嵌在温柔长发里的雪白的脸,一种极为不祥的感觉窜进她心里,她想到死亡,想起绝望……
她想起来了!
双脚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的举动引起了旁边温妍老师的注意,温妍老师向她看过来。
匹诺的心思完全被抽空了。她和这个女孩并非素昧平生——她就是那天晚上突然从街边蹿出来逼得妈妈掉转车头撞上卡车死去的女孩!